——以秦汉为例
赵凯
王朝兴替,政权交接,构成了传统社会中历史发展的主要脉络。兴替交接的过程,有时是通过军事斗争来完成,有时则是有和平色彩的禅让。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应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社会舆论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社会舆论“是显示社会整体知觉和集体意识、具有权威性的多数人的共同意见”(刘建明:《基础舆论学》,11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一个王朝,纵然貌似强大,一旦施政不当失去民心,社会上就会出现消极性舆论,对现存政权的合理性做出批判。随着舆论传播范围的扩大和强度的增加,现存政权的统治基础逐渐动摇。在此基础上,一些强力人物顺风而呼,利用现有舆论,或者制造舆论,公开否定旧政权及政治对手的合法性,努力营造有利于自己的声势,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在舆论由批判的武器演变为武器的批判的过程中,新旧王朝完成了交替,历史迈出了新的一步。
一、秦、西汉之际
秦王朝以猛烈的兼并战争摧毁了东方六国,建立起统一的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国家。在百废待举、人心未稳的历史时刻,秦始皇没有以惠政来恢复经济、安抚人心,而是修驰道,筑长城,营建宫陵,击胡攘越,劳民伤财,令原来对新政权充满期待的士庶极为失望。“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太平御览·乐部》。)这首歌谣,反映了秦王朝繁重的兵役、劳役在民间引发的怨恨情绪。天下一统,非但没有给人们带来福祉,反而使百姓陷入更为悲惨的境地,残酷的现实勾起了怀旧情绪,人们对“统一”本身产生了反感,希望秦帝国早日灭亡,让历史重新回到列国分立时代。东郡陨石上的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就反映了这种社会心理倾向。值得注意的是,在秦统一全国的短短十余年间,社会上出现了数种对帝国国运构成冲击的说法,如“亡秦者胡也”(《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卷七《项羽本纪》。),“东南有天子气”(《史记》卷八《高祖本纪》。),还有上面提到的“始皇帝死而地分”,深刻反映了当时的舆论形势:秦的统一,不过是政治上的统一,要想统一社会思想、心理,得到社会舆论的认可,新帝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这个意义上讲,流传在社会上的“咒秦”之语,是来自六国残余势力及新帝国受害者发动的舆论反扑。秦以苛法酷役致使人们发出怨言,又以“焚书”、“坑儒”、“尽取石旁居人诛之”之类的强硬手段来打击消极性舆论,等于是将尚处在犹疑观望状态下的民心推向了政府的对立面,扩大了反秦运动的群众基础。《汉书·异姓诸侯王表》所谓“向秦之禁,适所以资豪杰而速自毙也”,可谓一语中的。舆论的功能表现是自在的,而引导舆论则是自为的。在风起云涌的反秦战争中,各支武装势力为了争取到更多的社会支持,大做舆论文章。《史记·陈涉世家》记载,陈胜、吴广举事之前,先制造舆论:
……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陈胜、吴广利用戍卒的迷信心理,制造“鱼腹丹书”、“篝火狐鸣”这样的异常现象,煽惑人们的情绪,在数百人的群体中形成共同意见,即以“大楚”名义反秦,陈胜为领袖。但是这个经过精心炮制的舆论只能使这批戍卒“敬受命”,要想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反秦行列,形成更大的声势,就必须制造具有更大影响范围的舆论。于是,举事之后,陈、吴又“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在百姓心目中,公子扶苏是一位颇有威望,又颇得同情的人物,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有人认为扶苏已经屈死于胡亥之手,也有人相信他还活着。项燕是楚国名将,“数有功,爱士卒,楚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在楚地颇有影响。陈胜、吴广利用扶苏、项燕的声望来获取人们的关注与支持,既是顺应舆论,又是制造舆论。不过,利用欺诈手段形成的舆论,往往只能生效于一时,一旦诈术暴露,舆论的社会功能便不复存在,舆论制造者有时还会遭到报复。陈胜兴师之初势如破竹,后来屡遭败绩,将反秦大旗拱手让人,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项羽集团的前期领袖项梁,本是项燕之子,起兵江东后,楚人纷纷来附。为了“从民所望”(《史记》卷七《项羽本纪》。),项梁听取谋士范增建议,将在民间牧羊的楚怀王的孙子立为“楚怀王”。在利用、制造舆论方面最为成功者,当属刘邦。《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率军进入咸阳,接受秦王子婴之降后,马上着手进行收揽人心的工作。他召集诸县父老豪杰,声明自己入关,意在“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又宣布废除秦的苛法,与父老“约法三章”,要求吏人尽职尽责如故。接着,又派人跟随秦吏深入到基层乡邑,向百姓解释、宣传自己的主张与新政策,结果“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刘邦以“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为由,谢绝劳军,秦人更加高兴,“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刘邦入咸阳之初,附属于战败一方的关中吏民,对作为胜利者的关东反秦武装存在着的恐惧与敌视情绪,与秦灭六国后关东百姓对秦人的恐惧与敌视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当时关中地区的主流舆论对率先入关的刘邦集团来说,是消极性的。但是,刘邦集团通过一系列的措施,争取到秦人的支持,成功地将不利舆论转化为有利舆论,将消极性舆论引导成积极性舆论。反观反秦势力的另一位领袖人物项羽,进入关中后,“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令“秦人大失望”。关中舆论对刘邦和项羽的不同评价,实际上已经为日后楚、汉之争的胜负归属埋下了伏笔。
在楚、汉相争之初,刘邦又一次巧妙引导、并成功利用了舆论。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后,将义帝徙往长沙,又指使人将其杀死在途中。刘邦出关至洛阳,从新城三老董公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袒而大哭”,遂为义帝发丧,并遣使遍告诸侯曰:“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义帝虽处虚位,但仍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项羽以不仁不义处置义帝,此事一旦公开,必然会招致舆论大哗。刘邦在周都洛阳为义帝发丧,又将项羽的恶行通告诸侯,实际上取得了舆论先机,为最终战胜项羽增加了筹码。
二、西汉、新莽之际汉武
帝之后,随着儒学正统地位的确立,在“天人感应”理论框架下,借灾异言政事之风颇为盛行。由解释灾异形成的意见,往往具有批评时政的倾向,持续不断的批评,使最初的个人言论逐渐蔓延成普遍意见,在这一过程中,质疑汉祚的舆论也在缓慢发展。在官方言路上,昭帝时,鲁人眭孟对当时的一些异常自然现象,以《春秋》推意,得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汉书》卷七五《眭弘传》。)哀帝时,夏贺良提出:“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汉书》卷七五《李寻传》。)在民间,元、成之际的童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汉书》卷二七《五行志中》。),暗示着汉家国运在劫难逃。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全国范围内的“行西王母筹”事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人心摇荡的社会心理状况。舆论领域内的种种迹象表明,延续了近二百年的西汉王朝正在步入衰微末世。
西汉王朝的终结者是王莽。从《汉书·王莽传》的有关材料来看,王莽是一位极具人格魅力与亲和力的政治人物,早在辅汉之前,就因克己下士,颇得人望,“在位更推荐之,游者为之谈说”,声誉远在他的几位叔父之上。在王莽由辅汉进而代汉的过程中,来自社会舆论的支持,起了重要作用。哀帝时,王莽得罪外戚丁、傅,就国。“在国三岁,吏上书冤讼莽者以百数”。为了让安汉公的女儿入宫为皇后,“庶民、诸生、郎吏以上守阙上书者日千余人”。王莽辞让新野食邑,“吏以民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诸生、吏民翕然同辞,连守阙庭”,恳请太后以九锡之礼尊宠王莽,太后诏下群臣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列侯张纯等九百二十人”一致认可。“齐郡新井”、“巴郡石牛”、“扶风雍石”、“金匮策书”之类的符命也为王莽代汉推波助澜。王莽本人也有意识地利用并制造舆论。哀帝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改元事件中“太初元将元年”,被王莽解释为“大将居摄改元之文”;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行诏筹”事件中的“西王母”,则被与王太后对应起来。可以说,是强烈的社会舆论把王莽推上了政治神坛。
支持王莽的舆论,并非出自某一或某几个群体,而是泛社会的。人们支持王莽,原因相当复杂。总体来说,人们在对成、哀以来的汉世失望之余,希望能从新政权中得到实惠。在某种程度上,王莽已被视为“救世主”。王莽本人也试图通过复古改制来整治西汉后期以来的积弊,但恢复“井田制”、禁止买卖奴婢、改革货币这些措施在执行过程中,非但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招致混乱,引来非议。王莽以强硬手段推行改革,结果“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及坐买卖田宅奴婢,铸钱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新莽行大、小二品钱,百姓不便,私自以汉五铢钱交易,讹言“大钱当罢”。始建国二年(公元10年),一个名叫碧的疯癫女子在长安道路上高呼:“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不者,九月必杀汝!”天凤二年(公元15年),“讹言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有万数”。王莽派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等征讨关东反抗势力,大军“所过放纵”,关东为之语曰:“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这些谣语表明,曾是众望所归的王莽,如今沦为社会舆论抨击的对象。地皇三年(公元22年)冬,王莽准备派遣风俗大夫司国宪等分行天下,“除井田奴婢山泽六筦之禁,即位以来诏令不便于民者皆收还之”,这一举动等于是宣布了改制的失败,新莽政权因无法兑现世人的期望而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一个被舆论捧举起来的政权,又在舆论与战争的双重打击下,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
三、新莽、东汉之际尽管
社会上流传着一些对汉祚表示怀疑的说法,但在两汉之际,刘氏汉朝的正统地位仍然得到多数人的承认。以刘氏宗室的身份,在“复汉”的名义下举事,无疑更具感召力,更容易得到社会舆论的支持,故两汉之际的反莽运动中,各武装势力的领袖或名义领袖多为刘氏子弟,如早期的严乡侯刘信、安众侯刘崇、徐乡侯刘快、陵乡侯刘曾、扶恩侯刘贵、真定人刘都,后来的刘玄、刘盆子、刘永,以及刘、刘秀兄弟等。冒称刘氏宗室者亦不乏其人,如赵国邯郸人王郎诈称是成帝子子舆,安定三水人卢芳自称是武帝曾孙刘文伯,“常以是言诳惑安定间”(《后汉书》卷一二《卢芳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