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吠檀多教亦立有神,而其说有远胜于基督教者。彼所建立,一曰高等梵天,二曰劣等梵天。高等梵天者,无属性,无差别,无自相。劣等梵天者,有属性,有差别,有自相。而此三者,由于无明而起。既有无明,则劣等梵天亦成于迷妄。而一切万物之心相,皆自梵出,犹火之生火花。是故梵天为幻师,而世间为幻象,人之分别自他,亦悉由梵天使其迷妄。若夫高等梵天者,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谓之实在而不可得,谓之圆满而不可得,谓之清净而不可得。所以者何?实在、圆满、清净之见,皆由虚妄分别而成,非高等梵天之自性也。人之所思想者,皆为劣等梵天,唯正智所证者,乃为高等梵天。既以正智证得,则此体亦还入于高等梵天,非高等梵天之可入,本即高等梵天而不自知也。若其不尔,则必堕入轮回,而轮回亦属幻象,惟既不离虚妄分别,则对此幻象而以为真。此则吠檀多教之略说已。
吠檀多派所说的“梵天”,相当于哲学上的“有”或“存在”。高等梵天,是纯粹的“有”与纯粹的“存在”;劣等梵天,是杂染的“有”与杂染的“存在”。“无明”,指的是人对于自身本性、自身与梵天之间真实关系的无知。由于这种无知,导致从“有”或“存在”异化,形成幻有。章太炎以为,这一理论与唯识法相哲学有相通之处,可是,吠檀多派强行把作为本体而存在的“有”名之曰“梵天”,并分成“高等”与“低等”两个,却是“根本误谬”。
章太炎指出,如果“高等梵天”有直接的因果作用,那么,它就必须有其“自性”,“既有自性,则无任运转变”。但是,这样一来,“无明”便无从产生,“劣等梵天”也就无从生起。反之,如果“高等梵天”没有直接的因果作用,那么,它就“无异于佛家之真如”。但是,这样一来,吠檀多派的理论便要皈依于唯识法相哲学了:“真如无自性,故即此真如之中得起无明,而劣等梵天者乃无明之异语。真如、无明,不一不异,故高等梵天与劣等梵天亦自不一不异。”章太炎在这里说明,如果强行要把“高等梵天”看成具有独立自性的造物主,把“劣等梵天”看成它在“无明”之下制作出来的产品,那么,它就必然要同其他有神论一样,陷入无法自拔的恶性循环逻辑谬误;反之,如果把“高等梵天”看成与“真如”一样“无自性”的本体,承认“真如”与“无明”不一不异,承认“高等梵天”与“劣等梵天”不一不异,那么,它就将使“高等梵天”失去全部“神”性,而与唯识法相合流。因此,章太炎说:“由吠檀多之说,若变为抽象语,而曰真如、无明,则种种皆可通。若执此具体语,而曰高等梵天、劣等梵天,则种种皆不可通。此非有神教之自为障碍耶?”
对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章太炎给予很高评价。他写道:“近世斯比诺莎所立泛神之说,以为万物皆有本质,本质即神。……世界流转,非神之使为流转,实神之自体流转。离于世界,更无他神;若离于神,亦无世界。此世界中,一事一物虽有生灭,而本体则不生灭。万物相支,喻如帝网,互相牵掣,动不自由。……观其为说,以为万物皆实,似不如吠檀多教之离执著,若其不立一神,而以神为寓于万物,发蒙叫旦,如鸡后鸣,瞻顾东方,渐有精色矣。万物相支之说,不立一元,而以万物互为其元,亦尽华严‘无尽缘起’之义。虽然,神之称号,遮非神而为言,既曰泛神,则神名亦不必立,此又待于刊落者也。”在这里,章太炎充分肯定了斯宾诺莎万物皆有本质、万物即本质自身运转的思想,赞许了斯宾诺莎万事万物互相联系和互相制约的观点,对他以万物皆是实在的立论则提出了批评,并反对他实际上取消了神,却又仍然保留了神这个名称。斯宾诺莎认为自然中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一切事物的运动都受必然性支配,对此,章太炎也提出了批评。他反对斯宾诺莎的这种机械论,写道:“荷兰哲学家苏比诺萨云:万物变化,皆随定理,无不整齐,虽一物不能逭。故一粒沙砾,随风飘至,亦有定法。若使此沙砾飘往他处,他物不得居其处,而又将往他处,则秩序为之紊乱矣。是则以为天地未祛,数既前定……斯近释氏之羯磨,而益使生民束缚于昊宰,斯又迂也。”斯宾诺莎之所以停留于泛神论而未能再向前跃进一步,走向无神论,章太炎认为,是因为他也未能摆脱所谓“增益执”的影响。因此,他惋惜地说:“诸事神者,皆起于增益执。泛神之说虽工,而由不了依他,故损减自心而增益外界。”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哈特曼的代表作是《无意识哲学》。哈特曼在这部著作中,力图调和黑格尔的泛理性论与叔本华的泛意志主义。哈特曼说,宇宙的本体是“无意识者”,它有两重属性,一是理性,二是意志。“无意识者”,即是绝对精神和神;理性和意志,则分别导致“宇宙恶”与“人格恶”。章太炎在《菌说》的修订稿中曾经概略地介绍了他的这些观点,说:“近世西方论善恶者分理性、非理性。塞伦古(谢林)变堪德(康德)之说,以为人能自由,终成恶果,而此能自由以造恶因者,亦上天赋之。先是黎步尼知(莱布尼兹)尝作神恶论矣,自塞氏后,赫路托门(哈特曼)补苴其说,大氐谓:神赋人善,而与以自由。六根之欲,亢极过程,恶在根本者,则曰宇宙恶,此为积极,出于理性者也。好恶异人,贡高辟戾,恶不缘于情欲者,则曰人格恶,此为消极,出于非理性者也。夫此诸家言神恶、宇宙恶,其渊衷理照,盖与荀子微近矣。惜乎其以哲学杂景教,犹未能堕除门户也。”在《无神论》中,章太炎指出:“赫尔图门之说,以为神即精神。精神者,包有心物,能生心物。此则介于一神、泛神二论之间。”这一“包有心物”论,同其他有神论一样,也无法自圆其说。其后,他在《与人书》中,更为明确地指出,哈特曼以“无意识”为神、绝对精神、宇宙本体,是不能成立的。他写道:“近世哲学、心理学家所谓‘无意识者’,其意义至为汗漫,与吾辈所持有异。既有种种观念,则初必与‘作意’相应,后必与‘思’相应。遍行五境,无不经历,而岂得以‘无意识’名之?彼所云‘无意识者’,谓非审决印持不可引转者耳。以唯识正教衡之,此但得云无胜解,不得云无意识。一念心起,必不能逃于意识之外,而况已有恶念者?”
最后,章太炎还批评了康德,因为康德的不可知论为上帝及有神论的存在保留了地盘。章太炎写道:“精如康德,犹曰:‘神之有无,超越认识范围之外,故不得执神为有,亦不得拨神为无。’可谓千虑一失矣。”为什么呢?他说:“凡见量、自证之所无,而比量又不可合于论理者,虚撰其名,是谓‘无质独影’。”而所谓“上帝”,所谓“神”,既非现量所能直接感知,亦非自证所能证知,比量即推理又不能证明它的存在,便是这种虚撰其名的“无质独影”,当然必须“竟拨为无”。
对于有神论的批判,最终仍然归结到必须破除“遍计所执自性”,掌握“依他起自性”,追求“圆成实自性”。章太炎说,从对草木龟鱼徽章咒印顶礼膜拜的图腾崇拜,到对大梵、“耶和瓦”及真主顶礼膜拜的吠陀、基督、“天方”诸教,或“于万有之中而横计其一为神”,或“于万有之上而虚拟其一为神”,都是“欲取一实以概无量无边之实”,犯了“遍计所执之过”。为了彻底破除有神论,章太炎要求建立一理性宗教、哲学宗教、道德宗教与之相对抗。他于是提出:“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识者云何?真如即是惟识实性,所谓圆成实也。而此圆成实者,太冲无象,欲求趋入,不得不赖依他。逮其证得圆成,则依他亦自遣除。”
客观唯心主义的唯理论,被章太炎视为由于执持“遍计所执自性”为实在的又一种颠倒了的世界观。他说:“蠕生者之察万物,得其相,无由得其体。虽得之,不横以无体为体。有文教者得其体矣,太上有唯识论,其次有唯物论。……最下有唯理论师,以无体之名为实,独据遍计所执性,以为固然。”他所说的唯理论师,主要指谢林、黑格尔、蒲鲁东等人,也包括其他一些与经验论相对立的唯理论者。
章太炎对唯理论的责难,首先是它“以无体之名为实”。他写道:“无体之名,浮屠谓之不相应行(非心非物,故曰不相应行。《成唯识》有不相应行二十四种。康德所说十二范畴,亦皆不相应行也)。意识用之以贯万物,犹依空以置器,而空不实有。海羯尔以有、无、成为万物本,笛佉尔以数名为实体,此皆无体之名。庄周曰:‘名者,实之宾。’(《逍遥游》)尹文曰:‘有形者必有名,有名者未必有形。’(《大道上》)今以有名无形者为实,此蠕生所不执也。”所谓“不相应行”,指其体相无从得知的那些概念,如“色同分”、“心同分”、“物同分”、“人同分”等类概念“众同分”,“天人”、“男女”等双词汇“名身”等等,既非心,又非物,是人们对变迁、流动、造作中的诸现象做出的概括。章太炎认为,康德所说的单一性、多数性、总体性、实在性、否定性、制限性等十二范畴,黑格尔所说的有、无、成等“纯粹理念”,笛卡儿的“天赋观念”即数学与几何学定理,便都属于这种“不相应行”。笛卡儿、黑格尔等将这些不相应行的概念独立起来,将它们说成超越于人们思想并存在于事物之先的纯粹的、唯一真实的实体,宣称只有它们方才是一切事物绝对真实的基础,只有它们才是事物与对象的本质。章太炎引用庄周与尹文的论述,强调名以表实,但名不等于实,名更不能先于实而独立存在,证明笛卡儿、黑格尔完全颠倒了名与实的关系。
章太炎对唯理论的另一责难,就是它将宇宙的运动纳入了黑格尔所说的由“有”经“无”而至“成”的简单公式。他认为,“海羯尔有、无、成之说”乃是“执著空言”。他特别反对“有、无、成”这一公式中的目的性内容,说:“或窃海格尔说有、无、成义,以为宇宙之目的在成,故惟合其目的者为是。夫使宇宙而无所知,则本无目的也。使宇宙而有所知,以是轻利安隐之身,而倏焉生成万物以自蠹?”他认为,无论人们承认还是不承认,宇宙万物的变化绝非以大功告成而终结,而恰恰是以新的矛盾、竞争和冲突为其向新质转化的开始,“生生不已,终于竞争”,“非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亦终于未济而已”。他并毫不讳言地确认了矛盾冲突的绝对性,说:“小亚细亚学者海逻克梨提(赫拉克利特)之言曰:‘争者,群生之父,万物之王。一日息其争战,则宇宙将自灭亡。’其言虽悖,而适合于事情。”
与此相联系,章太炎对黑格尔的发展观也持怀疑态度,并从先前热烈倡导进化论转向鼓吹所谓“俱分进化论”。他写道:
近世言进化论者,盖昉于海格尔氏。虽无进化之明文,而所谓“世界之发展即理性之发展者”,进化之说已蘖芽其间矣。达尔文、斯宾塞尔辈应用其说,一举生物现象为证,一举社会现象为证。如彼所执,终局目的必达于尽美醇善之区,而进化论始成。……虽然,吾不谓进化之说非也。……若云进化终极必能达于尽美醇善之区,则随举一事,无不可以反唇相稽。彼不悟进化之所以为进化者,非由一方直进,而必由双方并进,专举一方,惟言智识进化可尔。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景。非有他也,智识愈高,虽欲举一废一,而不可得。曩时之善恶为小,而今之善恶为大;曩时之苦乐为小,而今之苦乐为大。然则以求善求乐为目的者,果以进化为最幸耶,其抑以进化为最不幸耶?进化之实不可非,而进化之用无所取。自标吾论曰:俱分进化论。
所谓“俱分进化论”,强调了事物发展总包含着互相对立的正反两种趋向,反对黑格尔认为发展可以达到最终完成境界的保守倾向。然而,它没有充分注意到黑格尔发展论中极为丰富的积极内容,没有足够重视黑格尔所揭示的整个自然的、历史的、精神的世界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因而,便将孩子与脏水竟一道泼掉了。
章太炎对唯理论的责难,其三就是它夸大了必然性的作用,将使人们最终“一切不自由”。章太炎写道:“如布鲁东(蒲鲁东)氏之说,则曰:‘天下一事一物之微,皆将有而非现有,转变化成,体无固定。而百昌之在恒沙世界,节族自然,盘旋起舞,合于度曲,实最上极致之力使然。有此极致,故百昌皆向此极致,进步无已。是虽必然,而亦自由。是故一切强权,无不合理。凡所以调和争竞者,实惟强权之力。’此以互相牵掣为自由,其说已暗昧难知矣。原其立论,实本于海格尔(黑格尔)氏,以力代神,以论理代实在。采邑有殊,质地无改,既使万物皆归于力,故持论至极,必将尊奖强权。名为使人自由,其实一切不得自由。后此变其说者,不欲尊奖强权矣,然不以强者抑制弱者,而张大社会以抑制个人,仍使百姓千名互相牵掣,亦由海格尔氏之学说使然。名为使人自由,其实亦一切不得自由也。”这里着重说明,黑格尔“以力代神,以论理代实在”,将规律性、必然性及逻辑公式的作用绝对化,就会陷入新的命定论,扼杀人们的自由。章太炎以此还进一步提出:“合法者,对不合法而言耳。有生之物,以有自由,而举动率多逾法。彼无生者,既无自由,则不得不由他物相牵而动。万物相支,互为推荡,其合法亦奚足羡?”他还说:“凡取一物一事,而断其合法与否,此亦惟在自心,非外界所能证也。……于此则被以不合法之名,于彼而被以合法之名,此特人心之自为高下,而于物何与焉?”因此,他宣称:“云何合法?心之合法。与其归敬于外界,不若归敬于自心。”
章太炎对唯理论的责难,其四就是它将世界的本源归结为所谓“绝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