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认为通过以上的修持,就可以逐步地通向成就一定的果位,进而达到涅槃境界。
从慧远的禅智并重思想来看,它侧重于对人生的形成、过程、男女关系、人与人关系的哲学观察和道德观察,其中充满了宗教神秘主义的思想;也侧重于宗教修持和道德修养,其中体现了宗教禁欲主义的要求。慧远强调宗教实践和宗教理论的统一,但它和我们所讲的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在内容、观点方面是格格不入的。
六、竺道生的“顿悟”说
东晋佛教学者竺道生在涅槃佛性说的基础上,又提出了独创性的顿悟成佛说,震动了当时整个佛教界。道生所讲的成佛,纯属宗教的幻想,而所讲的顿悟说则涉及获知的途径、方法问题,含有认识论意义。道生顿悟说的要点有二:一是关于“信”与“悟”的关系问题,二是关于“渐悟”与“顿悟”的区别问题。
(一)“信”与“悟”
关于“信”与“悟”的关系,慧达在《肇论疏》中论述了竺道生的观点,文说: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理数自然,如果就(熟)自零。悟不自生,必藉信渐。用信伪(疑为伏)惑,悟以断结。(《续藏经》,第1辑,第2编乙,第23套,第4册,425页。)这是说,竺道生把对佛理深有所得的见解叫做“悟”,把学习经典和听闻所得的佛教知识叫做“信”。“信”不能穷理证本,而只能作为达到“悟”的一种手段。达到了顿悟,信解就“谢”而不起作用了,犹如果子成熟后自然地掉下来一样。不过,悟解并不能自然产生,必须依靠佛教知识的不断增加,并用这些佛教信仰去克制个人思想和行为上的迷乱,进而达到悟解,以去掉束缚,灭绝烦恼,获得解脱。这说明竺道生并没有简单地否定从闻见得来的佛教知识,而是认为悟解也需要以信解为前提;同时他又强调从闻见得来的信仰不是真悟,一旦取得悟解,信解就不再起作用了,这样,归根到底又把“信”和“悟”对立起来。竺道生认为不能停留在从闻见得来的信仰上,为用语言文字表达的佛教经典所束缚,这包含了肯定独立思考的积极因素,但他把宗教的神秘直觉置于宗教知识的学习之上,则鲜明地体现了宗教认识论的信仰主义特征。
(二)“渐悟”与“顿悟”
慧达在《肇论疏》中对竺道生的顿悟说也有简要的转述,文说:第一竺道生法师大顿悟云,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照极。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志(此字不明)释,谓之顿悟。道生自己也说:一念无不知者,始乎大悟时也。……以直心为行初,义极一念知一切法,不亦是得佛之处乎?(《注维摩诘经·菩萨品》,见《大正藏》,第38卷,365页。)这是说,对于“理”——宇宙本体实相,要么证悟它,要么没有证悟它,没有中间状态;要么与它合一,要么没有与它合一,不能分阶段逐步与它合一。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道生的观点等于是,要么得到全部真理,要么得不到全部真理,而不能得到部分真理、相对真理。其次,顿悟是大悟,是在一刹那间顿然“知一切法”,把握全部真理,无不了然。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认识是一次完成,没有过程的。再次,就成佛的步骤、方法来说,竺道生的大顿悟不仅和那种主张累世修行、积累功德的“渐悟”说不同,而且也和那种认为成佛要经过小飞跃的悟道,然后再继续进修而进入大飞跃成为佛的“小顿悟”说不同,而是认为在顿悟以前没有悟道的可能,必须是在一刹那间断尽妄惑,体认本体,当即成佛。这是一种新的快速成佛法,对后来唐代慧能禅宗有直接影响。
七、僧肇的“般若无知”论
东晋佛教哲学家僧肇在参加翻译《大品般若经》完成以后,撰写了一篇重要论文《般若无知论》。论文阐述所谓圣人(佛)的智慧,即般若无相无知的道理,也就是通过对般若性质的解说,宣扬佛的神秘应化的宗教行为(“应会之道”),为人们指出成佛的道路和方法。由于文章讨论了般若有相无相、有知无知的问题,论述了所谓观照宇宙性空、追求佛教最高境界的可能和途径,论证了人类认识的不可能、不真实和不正确,这就涉及主体和客观,即主观认识能力和客观认识对象的关系等认识论问题。
(一)般若“无相无名”
僧肇认为有两种根本不同的智慧、认识:一种是“圣智”,即佛的智慧认识,叫做般若,是所谓最高最全面的智慧,最真实、最正确的认识;一种是“惑智”,也叫“惑取之知”,是由于人们迷惑事物的本性而产生的荒诞认识,是对虚幻对象——现实世界的虚妄认识,是不真的认识。
“圣智”就是般若,那么般若又是什么呢?般若,是梵语音译,印度佛教专用名词。般若含义,就其客观方面说是性空,就其主观方面说是大智,即能洞照性空之理的智慧。中国僧人使用“般若”,通常着重指后一意义即智慧而言。但是这种智慧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聪明才智,而是洞照性空,超情遣知,达到成佛境界的宗教行为,是一种宗教的神秘直观。汉语译作智慧并不完全符合般若的原意。僧肇和一些著名僧人都鉴于汉语里没有相当于印度般若的术浯,而主张不译,但为了行文方便而借用“圣智”来表示。僧肇是这样描述圣智——般若的:圣智幽微,深隐难测,无相无名,乃非言象之所得。(《肇论·般若无知论》)圣智深幽玄奥,常情难以测度,它既无形相,又非概念,完全不是人们言语所能理解和把握的。又说: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然其为物也,实而不有,虚而不无,存而不可论者,其唯圣智乎!(同上)这是说,般若有洞照一切的功能,却没有知识;精神有反应事物的作用,却不用思维。不用思维,所以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没有知识,所以洞察于万物之外。般若的特点是,真实而非实有,虚寂而非空无,它存在着而又无法论述。僧肇还引《放光般若经》说:《放光》云:般若无所有相,无生灭相。(同上)般若是无所有的、无生无灭的。在僧肇看来,般若是永恒绝对的东西,是既能洞照一切又无相无名的。
(二)般若“无知”
般若能够洞照一切,为什么又是无知呢?什么是般若无知呢?僧肇说:“圣人虚其心而实其照”(《肇论·般若无知论》),佛使自己的心思保持虚静,而使自己的洞照保持充实。这就是说,般若洞照一切,它所照的在于无相,能照的在于无知。万物看起来有种种形象,但由于自性空,不真,毕竟是无相的。而心不执著无相的事物,这样的知就是无知。也就是说,照到无相,而与宇宙实际相契合就成了无知。可见,般若无知,是由于万物无相。僧肇说:智之生也,起于分别,而诸法无相,故智无分别,智无分别,即智空也。(《注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见《大正藏》,第38卷,373页。)万物无相,所以智无分别,也就是智空,智空即无知。“诸法无相”,真谛也无相。真谛的无相,也决定了般若的无知: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肇论·般若无知论》)“取相”,是认识的主体知其对象是什么。一般人的智是认识有相可取的对象,所以叫做认识。而真智(圣智,般若)的对象是真谛,真谛本来没有形相,般若又从哪里取得认识呢?
般若洞照无相,所以是无知。无知是智无分别,所谓智无分别,也就是无“惑取之知”。僧肇说:然经云般若清净者,将无以般若体性真净,本无惑取之知。本无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岂唯无知名无知,知自无知矣。(同上)就是说,般若本性清净,本来不像世俗的“惑取”而得的认识,所以不可以称为认识。般若不仅没有知(认识)的称号,也没有知(认识)的作用。这里所讲的“惑取之知”就是指的知对万物的取相,对万物的分别。在僧肇看来,对客观世界形形色色的万物进行如实的区别和认识,所取得的只能是迷惑虚妄的认识。僧肇是自觉地以佛教唯心主义认识论来驳斥、反对唯物主义认识论的。
僧肇的般若无知论,包含了鲜明的针对性,就是要排斥所谓“惑取之知”,这也是不同于佛教先辈的地方。过去佛教讲般若,只说是“智空”、“如虚空相”,僧肇进一步指出是无“惑取之知”,从而使般若学具有更加强烈的反对人们正常认识的性质。由于僧肇论“空”异常彻底,因而博得了鸠摩罗什的赞扬,称他为“解空第一”。
应当指出,僧肇所谓的“般若无知”,并不是通常说的无所知,而是说佛的知和普通人的知不同,是不能用常识评判的。僧肇说:夫有所知则有所不知,以圣心无知,故无所不知。不知之知,乃曰一切知。(《肇论·般若无知论》)
是以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无兔马之遗(这句话的意思说,佛教真谛十全十美,无所不包,没有遗漏。),般若无不穷之鉴。所以会而不差,当而无是,寂泊无知,而无不知者矣。(同上)这是说,世俗的一般人,只能认识万物的不同形相,分别具体事物,这样虽有所知,也就有所不知。圣人的心不同,它不是认识有形相的具体的事物,而是以无相的真谛为对象,认识世界不真空的本质,这样,虽然说是无知,却又是无所不知,乃至一切皆知的。
显然,僧肇所谓的“圣智”是一种神秘的直觉智慧。
(三)“能知”与“所知”
僧肇为了论证般若学的信仰主义,而着重这样那样地否认认识的对象,这也就涉及能知(认识主体)和所知(认识对象)的关系问题。
僧肇自设了这样一个诘难:真谛是般若的认识对象,根据所知即认识对象去寻求智慧,般若就应当是有知而不是无知。他在答辩这个问题的一段长文中集中地论述了能知和所知的关系:以缘求智,智非知也。何者?《放光》云:不缘色生识,是名不见色。又云:五阴清净,故般若清净。般若即能知也,五阴即所知也。所知即缘也。夫知与所知,相与而有,相与而无。相与而无,故物莫之有;相与而有,故物莫之无。物莫之无,故为缘之所起;物莫之有,故则缘所不能生。缘所不能生,故照缘而非知;为缘之所起,故知缘相因而生。是以知与无知,生于所知矣。何者?夫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所以然者,夫所知非所知,所知生于知。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非真故非真谛也。故《中观》云:物从因缘有,故不真;不从因缘有,故即真。今真谛曰真,真则非缘。真非缘,故无物从缘而生也。故经云:不见有法,无缘而生。是以真智观真谛,未尝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然智非无知,但真谛非所知,故真智亦非知。而子欲以缘求智,故以智为知。缘自非缘,于何而求知?(《肇论·般若无知论》)这段话的要点是:
般若是能知,五阴(五蕴,谓人身由五种东西集合而成,并无一个自我实体)是所知。以五阴为认识对象,这是从《放光般若经》“五阴清净故,般若清净"的话引申出来的。强调五阴清净虚空无实体,就是说所知对象是虚幻不真的。
认识和认识对象互相依存又不互相依存。所知的认识对象也叫做“缘”。万物的有和无,认识的知和无知都由缘即认识对象所决定,同时认识也产生认识对象。由于认识和认识对象是互相产生的,缘生的,所以都不是真实的。
真谛是真,真是不缘。真谛是绝对的离缘的真实本体,和普通的所知的对象不同,既不是以能知为缘而生起,也不能反过来作为任何东西生起时的缘。而般若洞照真谛,也是观而不取,即不同于一般地从认识对象取得认识。
僧肇区分了“能知”和“所知”,又主张“般若即能知”,“真谛非所知”,这样僧肇是否认为般若没有认识对象呢?也不是的。因为他讲过“真智观真谛”,“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真谛显然是般若观照的对象。但是在僧肇看来,真谛虽然是真实的,又是无相的,不同于一般人认识上的任何一种实体。既不是有形相(“有”)的实体,也不是无形相(“无”)的实体。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又认为真谛不是认识对象。与此相联系,僧肇还认为,般若否认认识作用,真谛讲虚无,两者既相同又相异:“般若之与真谛,言用即同而异,言寂即异而同。”(《肇论·般若无知论》)就两者作用来说是相同而异,就两者本质来说是相异而同。
真谛是般若观照的对象,客观事物是否在般若观照之外呢?也不是的。僧肇说:内有独鉴之明,外有万法之实。万法虽实,然非照不得。内外相与以成其照功,此则圣所不能同,用也;内虽照而无知,外虽实而无相,内外寂然,相与俱无,此则圣所不能异,寂也。(同上)在《不真空论》中也说:至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独鉴之明”,指能照,“万物之实”,指所照。佛的观照能力是无限的,万物的形象都不能局限他的认识。同时,般若观照的功能又必须和外界万物互相配合,互为条件,这样才能构成观照效果:主观方面用于观照,但是无知;客观方面虽然实有,但是没有形相。主观和客观,无知无相,寂然不动,一起消除。这也就是所谓圣人(佛)的最高境界。
从僧肇关于“能知”和“所知”关系的论述来看,他一方面主张以所谓的真谛为对象,排除客观事物这一真实的认识对象,一方面又把万物归之为般若观照范围之内,并通过观照以悟得万物的虚无,从而取消客观事物这一认识对象的真实存在。
僧肇讲的般若无知论,不是通常所说的不可知论。它的着眼点是要人们去掉所谓“惑取之知”,即去掉关于客观世界的各种知识,也就是要根本否定一般人的正常的认识规律,否定认识的客观内容,否定真理的客观标准,把佛教的神秘主义说教当作唯一的真理,要人们去洞照“真谛”,达到佛教的最高精神修养境界。所以他说:圣人空洞其怀,无识无知,然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肇论·答刘遗民书》)人们要内心虚静,外绝知识,放弃对现实世界的认识,这样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却得到了真正的最后的归宿。可见,引导人们走出世主义的道路,就是僧肇般若无知论的实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