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太傅同玉佑樘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提防方首辅。
第二件,册立太子礼上会发生一件大事,做好准备。
一一将这两桩事烂进肚子后,玉佑樘被碧棠扯着回了宫。
碧棠终于睡上觉。
而玉佑樘也是一夜好眠,毕竟有了靠山,感觉不错。
第二日,果真如太傅所言,第一件事得到了兑现。
早朝时分,方相进言,说的是,还未举行册封大礼,大皇子还不算得上完完全全的太子殿下,这时候就私下开设独立的太子学,怕是不妥,会引起他人的不满,反而对以后大皇子殿下的发展不大好。
随后跪了一圈以示抗议的大臣。
听说皇帝大怒,但正午时分,玉佑樘还是收到了奉天殿派来的圣旨。
即日起从太子学转移至国子监,同大家一道学习。
方大学士这一手来的好啊,那国子监在宫外成贤街,太子得不到宫中那般严密的监护,非常好下手。
而且他也非常忌惮谢太傅,此人看似性格寡淡,却不像是会安分克己的人。万一他俩趁着教书私下勾结,谋出个针对自己皇子党的太子党来……毕竟大家伙儿都在奉天殿前求立太子的时候,独独这个人没有参加,实在不能轻视。
太傅大人和玉佑樘自然也猜测到了这些,欣然同意皇上的决定。
国子监是大梁朝的最为高等的授课学府,从属于朝廷,专为皇族和高阶官员的子女提供授课教学服务,有全国最为强大的师资力量,惹得民间那些个私塾和学子都心向往之,羡艳不已。
国子监中的班级分为四等,甲乙丙丁。
甲班是为最优,宫中皇子六岁之后便可直接入班学习,而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孙,则需经过层层筛选,择录最优,才可入班学习。
每年,这里皆为朝廷源源不断提供栋梁之才,而都城建康之中,国子监所处的一条小巷,更是沾了国子监的光,由先帝亲笔提名“成贤街”,成就贤才,报效国家。
可谓风光之极。
当天,玉佑樘就从碧棠那里拿到一本国子监学生的花名册,自然是出自太傅大人之手。
其中有几位皇子,以及些许高官子弟。
太傅很是心细,还在每个人的资料边配了画像,栩栩如生。
花去一个下午加一夜,玉佑樘在宫中走了无数个来回,总算把名册里头所有人的面貌和都默记下来。
记忆的过程中,他突地想起一事,他之前在寺里所阅的官员名册,也是太傅给他的……
也就是说,谢太傅自己写了自己的资料。
还不惜用上“极善音律”“玉树之姿”“人中龙凤”等等这样极尽赞美的形容词?
真看不出他竟如此自恋啊……
玉佑樘同碧棠分享了此事,哈哈哈哈碧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然后在去向太傅汇报太子背诵名册情况的时候出卖了他。
于是碧棠回宫的同时也带回了一张太傅的小字条给玉佑樘,其上淡淡一句:
句句属实,有何可笑之处?此外,背书时切勿分心。
玉佑樘:……
说好的好闺蜜一辈子呢?
之后直接一路追杀碧棠至御花园。
哎呀呀不得了太子殿下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与一名小宫女玩起“殿下来追人家呀追不到嘻嘻嘻”的游戏,几个小太监又忿忿回去禀报各自主子。
皇上也知晓了此事,他抚掌一笑:“哈哈,看来朕快要抱皇孙啦”
……期待皇上反应的朝中重臣均默默咽下一口内伤血,纷纷嘱咐自家儿子,等太子去了国子监,搞他!搞死他!
二皇子也得知经过,怒摔三个上好的官窑彩釉瓷瓶,等他来和本王一起上课,定要让他好看!
隔日清早,玉佑樘就在无数怨念声与仇视的目光中,抱着书,踏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还有十多个日子,他将在这里煎熬度日。
他一进学堂,原先还在门口喧闹的众人,迅速沉寂,在他四围劈开一片空地。
宋祭酒为他安排座位,他慢吞吞移到位子,刚坐定,前,哦,没有前,因为太子殿下当然坐第一排,是后左右方的几个学子纷纷拉着桌子椅子远离。
唯恐慢了。
呵,哑巴。
嗤,草包。
呸,娘气。
四面八方传来这样的低音。
其余就算了,最后一句是怎么回事?玉佑樘今日为了树立威武形象,特意着充满英雄男儿气势的戎服来上课,居然说他娘气?
玉佑樘循声看去,说这个的是……二皇子殿下。
果真是商量好的,玉佑樘摸了摸鼻子,看来要被孤立是在所难免了。
在一旁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宋祭酒汗颜不已,赔笑道:“太子殿下,其实他们平日并不是这样的。还有,今日没有骑射课,殿下您为何要着戎服来上课呢?”
别说啦!
祭酒你这是在补刀啊祭酒!
站在一边的碧棠瞥了眼自家殿下越来越憋闷的面色,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而从这一天起,从未到过国子监的谢太傅,成为了他们的新任授课先生。
授课开始,第一节课,太傅平静地讲了第一句话:“圣上有言,为了适应我们太子殿下的学习进度,今日从礼记学起。”
班上顿时嘘声一片,分外不满。
因为他们前不久刚学完礼记,乐经已过半。
今日又要重新开始学习……烦不烦?!
数道刺人的目光看向第一排那人,玉佑樘如芒在背,成功拉来新一轮的仇恨。
二皇子算是班级表率,他蹭一下站起身,很罕见的谦卑有礼:“谢先生,本王向来对您很是敬重。今日您却存了私心,为太子一人,耽误大家的进度,实在是有违公平之道义。”
太傅大人听他道完,下一刻便给出了自己的反驳:“二皇子殿下,您所言皆是对的……”
二皇子转了个头,得意洋洋地面向后排,朝着自己的拥趸者们回以自信微笑,拥趸者们也皆是振臂回应。
“但是”太傅大人一转话锋,将二皇子的视线拉了回来,只听他一条一条分析罗列道:
“第一,修改进度并非臣之所愿,而是圣上的旨意。若有异议可去皇上那里禀报,下官人微言轻,难违圣命。
第二,下官只是奉命来国子监教书,教完便走,与诸位也无任何瓜葛,更不可能存有私心。
第三,孔夫子有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诸位虽已习过礼记,但再听一遍想必不会有任何坏处。太子殿下七岁就已熟读礼记,后因病在栖霞寺静养几年,臣斗胆揣测,此间也极有可能继续钻研。今日同诸位一起,恐怕已经不止两回,再度捧起这一本礼记,都无怨言,而你们……”
抗议的嘘声伴着太傅大人列出的一道道理由,渐渐平息下去。
是的,他不光字句珠玑,皆有道理,更是如针一般直戳得二皇子心口鲜血直冒。
二皇子愣在原地,原先还在骄嚎的矜贵雪狼瞬时化为哀伤垂尾的小土犬
呜,太傅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竟不想与本王有任何瓜葛……
但下一刻,“太子殿下恐怕不止两遍熟读过礼记!!!!!!!”的话语刺进耳膜,二皇子燃气斗志,好,本王要看五遍。
他将手至背,做了个五的手势。
后头的拥趸者有些看不懂,没作以任何反应。
二皇子见后头没声,又将那“五”连抖数下。
少年们总算明白过来,纷纷起身,击掌相庆,“好好好!听太傅的话,我们学学学!”
二皇子将手收回,自认表现良好,笑望太傅。
……对二皇子而言的谢太傅,是污浊朝堂之中,最后一根干净高洁的砥柱。
并非自己这边,也不是三弟的人。
十年前他一曲退敌,惊艳天下,也惊艳了尚在幼年的二皇子。
回朝后,从不似他人一般虚与委蛇吹嘘拍马,也不会对旁人明枪暗箭冷嘲热讽。独行游侠一般,只身来去,做好分内事,唯独效忠父皇一人……
倘若,倘若他今日就此觉得本王不错,是个通情达理度量之人,愿投入本王幕下的话,那该有多好……
二皇子越想越多,盯住太傅的眼光便越发热切,灼得似火。
但太傅只如无风镜湖一般,面无表情与他对视片刻。而后便敛了眉眼,不再看他,微不可闻轻叹一声。
这一声不大,但是第一排的人都能听到!
碧棠见状,暗念一句这刀补得比宋祭酒漂亮!边偷瞄了眼二皇子。
果然这货一脸万念俱灰状,屁股慢悠悠贴回椅子,心尖尖上的血液奔腾得更畅快了。
大概是受了刺激的二皇子很难再燃起斗志,第一天的课居然这样平和而顺利度过了。
直到收拾课本,玉佑樘都颇觉难以置信。
他一点一点将笔墨纸砚塞进碧棠提着的书袋里,待放好,他环顾四下,学堂内只剩寥寥几人。
夕阳西下,一点晕红的光透淌入室内,空中清尘弥漫。
突然,玉佑樘感觉到有个黑影盖住自己。
他向来警觉,下一瞬即刻勒紧袖中拳头,回头看去
与此同时,碧棠静婉的嗓音也在耳侧响起:
“奴婢参见三皇子殿下。”
玉佑樘看见的是一张笑眯眯的男孩儿玉颜,是老三。
他年方十三,微胖,长得像他母妃,眼珠子圆圆,如纯黑曜石。脸蛋儿白净粉嫩,也是圆圆,看上去很是讨喜。
他比玉佑樘低一个头。方才因为斜阳光线的缘故,将他的影子照得长且大。
才让玉佑樘有了危险将近的错觉。
大概是二皇子存在感过强的缘故,同在第一排,玉佑樘今日都未注意到他。
之前他回宫后,见过这孩子一次,他也不爱讲话,只一个劲笑。
小包子这次还是一直笑得眼睫弯弯,唤道:“皇兄!”
嗓音也是圆润清脆。
同是皇子,这个明显可爱多了。
玉佑樘抬手,食指微弯,轻轻在这小包子的发冠上敲了一下,以示喜欢。
小包子得到回应,开心歪了歪头:“皇兄,今天他们都不理你,以后我陪你玩吧。”
玉佑樘也跟着笑,点点头同意后,小包子心满意足地抱着书,带着自己的陪读太监离开了。
玉佑樘目送走三皇子,即刻收起笑容,面回常色,也和碧棠一同走出学堂。
在楼道回廊上走了一会,突然一只大手拎住后领,脚登时悬空,被直直提了起来。
还来不及挣扎,玉佑樘又被稳稳放下,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身至隐僻暗处,似乎是一个狭窄的甬道。
他扬首一瞅,借着一点亮,看清拎自己的人,分明是方才讲课结束提腿就走的太傅大人。
太傅大人身量很高,此刻极近站着,竟足足比他高出快两个头。
他垂眸看着玉佑樘,面色平和坦然,道:“你比之前重了不少。”
玉佑樘额角抽了抽:你拎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不是为了说这个。”
这人难道真会读心术不成?玉佑樘转脸不乐意看他,眼停在别处,小声嘀咕:“不是为了说这个还特意说一下,呵呵。”
太傅大人压根没将他话当回事,又冷静嘱咐了另一回事:“离三皇子远点。”
“我知晓,不用你提醒。”
三皇子还这么小,背后却拥有与二皇子比肩的势力,自然不同外表那般稚嫩讨喜。
太傅特意来提醒他这个,这不是典型的怀疑自己的心智缺失么?
他更不想再理太傅了,又幅度更大别过眼去。
可此处狭小,饶是目光再不愿触及他的躯体,也皆不能如愿。
他那么大一只横亘在自己前头,想不看都不行好不好!
只得倚着后头矮墙,恼怒地托住腮帮子。
太傅也未多言,只道了四字:“知道便好。”
玉佑樘不耐烦连嗯三声,也不抬头。
突然,他觉得身前人猛一下凑近,紧接着,发冠上便传来“哆”的一声,极轻极微。
玉佑樘这才意识到,太傅学他方才敲三皇子那样,敲了他脑袋一下。
很好玩吗?
忍无可忍,他勒紧拳,直起身,仰脸欲骂回去。
太傅快他一步,率先启唇,音色沉沉道:“你都如此不悦,还指望旁人喜欢这样?”
“不可理喻。”他又正经抛出一词评价。
就在玉佑樘已濒暴怒的临界点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双腿一悬,视野重回清明……
似乎是太傅又及时将他扔回走廊了。
凭空消失的殿下突然又出现眼前,碧棠向前一步,抱住太子殿下喜极而泣。
玉佑樘还在纠结着刚才太傅同他讲话的到底是什么地方,任由碧棠勒着,眼光却是一直疑惑万分地在回廊墙壁上俳徊。
“殿下在看什么?”碧棠擦干眼泪,摇摇从头至尾都未见他一眼的玉佑樘。
玉佑樘指了指身边的墙壁。
碧棠看看墙,又看看太子,这才反应过来:“噢噢噢,奴婢差点忘了,这里有太傅大人的一条密道,难怪殿下刚才突然消失,”她两手做一锤定音了然于心状:“原来如此,原来是被太傅大人抓进去了啊!”
玉佑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