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感觉今日有些不同。
国子监下了课,他便如往常一般快步回家。
只是……敏锐的他有些察觉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
他极快走几步,又极快回头望了一眼。
后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并无异常。
他又继续朝前走,但那种甩不掉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快,那人也加大步码。
他慢,那人也好整以暇。
他回头,那人……压根不见。
这个少年很是郁闷,他将自己从小至大的经历于脑中回放了遍,至今,他未结党,也未结仇,于国子监中念书也是安分得很,为什么会为人跟踪平白惹上无端之祸?
突地,他忆起一事,这几日,新太子来这国子监念书,班中向其投帖之人众多,他却并未参与其中。
同窗曾怂恿他一道投递,他也只是笑笑,他有真才实学必能中举,何必去走这不算光彩的捷径。
现下看来,难不成,这太子即位前,要清扫门户,摒除异己?
思及此,他脊梁陡升寒意,怕连累家中母亲,他不再朝家走,而是开始同后头那人遛起弯来。
他只想着离家愈远愈好,脚步自然也愈走愈快。
很快,他都几乎走到都城城门了……
前头高墙巍峨,后面危险将至。
徐阶知晓自己今日怕是逃不了了,直接一撩衣摆,阖上眼打坐。
黑暗之中只觉危险越来越近。
咚颈后一声轻响,他被人打晕过去。
晕倒前,他似乎听见一句娇喘吁吁的女音,极为愤怒:
“老子信了你的邪,居然跟着你走了快一个建康城,累死我了!”
姑娘家怎可以“老子”自称,他欲要提醒,无奈眼前一黑,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徐阶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在自家床上了。
他大为惊惧,外衣都未穿上,套了黑履便直奔前堂。
前脚刚踏入前厅,却为眼前的景象所愣……
他的娘亲正坐于高堂之位,她左侧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穿着粉色袄裙,新荷般清雅秀致,她与娘亲谈笑晏晏,好不开心。
娘亲见到他,忙站起身来,笑呵呵道:“阶儿,听说你今日散学后回家路上晕了过去,是这位姑娘和……”娘亲又扫了眼厅堂,指向一处:“嗯,和那边那位公子将你送回来的!”
徐阶循她望去,正有一个清瘦的背影静静立在那。
他在挂于厅堂的字画前站着,正仰首看那字画,是出自自己之手。
他身着青色行衣,气质格外出众。彷佛只是随便一站,墙上画作都更为风雅了几分。
似乎是听到旁人议论到他,这位公子慢悠悠转了个身。
尔后掀起眼帘,朝向自己这边看来
徐阶与他对望一眼,辨清来人相貌后,心中更为惊诧。
他见过这位公子,在国子监内……
虽只是同窗执意拉他去看,匆匆一瞥,但这人皮相过好,实在叫人深刻难忘。
徐阶有些怔然,站在这里的……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待他反应过来,忙一掀衣摆,欲要跪拜行礼。
对方却小幅度摇头,示意不必。
徐阶也就未再动作,回过头去看娘亲身侧的粉衫女子,一揖道:“那敝人便多谢两位位出手相救了。”
那粉衫姑娘朝他眯了眯眼,爽朗回他:“不必言谢,分内之事!”
徐阶随即辨认出这声音来,不正是刚才将他打晕后还口出不雅之言的女子么?
他不免苦笑,看来今日找上门的这俩位,绝非善类。
徐阶的想法很快得到认证。
之后,这位姑娘说自家公子同他一见如故,见到墙上那幅自己所绘的月桂煞是好看,而又恰逢好邱时节,要一道去后院赏桂花。
随后一人勾肩,一个搭背,不等他反应,就已被连拉带拖至后院桥廊。
那粉衣姑娘在四处走动了一番,确信无外人,一下把他押坐到石凳上,开门见山道:“小子,想必你知晓我们家公子是谁吧!我们今日来呢,也无他碍,只为一件事。”
徐阶双肩为她所锢,几乎动弹不得,眉心微蹙,但依旧好脾性道:“说吧。”
“做我家公子的入幕之宾!”
徐阶闻言一愣,连看坐于石桌对面那人,他正勾唇浅笑,不知是月光大好,还是他肌色过白,他的面容于沉于一方黑帷之中,晶亮和润,似浸水暖玉。
他静静地注视自己,似乎极有耐心,等着自己答复。
徐阶许久没有开口。
他确实……不大愿意,本可等今年科举,以自身学识,完全能够清白无碍地顺利进入翰林院。
而若当太子的幕僚,摆明是在蹚一趟浑水。
那就拒绝好了!
徐阶刚要开口,突然身侧传来女声念诵:
“熙和二十二年,徐绍入翰林院,任编修,后因编写史稿一丝不苟无一差错,为方首辅无意阅览,大惊,视其为他日内阁劲敌,后暗中派人谋害。后独留下一妻一子……”
“别说了!”徐阶一把打断碧棠的朗诵,额角已然青筋尽出。
是的,这位被方首辅暗中派人杀害的,正是徐阶的生父。
碧棠待他情绪不稳,拳头勒紧一次,又一次,她瞄了眼玉佑樘,而后在他肯首之下,才酝酿好深情厚意,将自家殿下原先就备好的台词一一背出:
“徐阶,方首辅现今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噢。我家公子知道您一直记恨于他,自小用心学习,想要一举中的进入翰林院,而后入阁,得以报复。只是,这方首辅岁数也很大了,只怕你能入阁与之抗衡的时候,他已经被老天收去了罢。你努力那么久,结果到头来连报复对象也找不着了,岂不悲哉?若你跟了我家公子,一日他顺利当上太子,便可尽数扳其党羽。到时候那方首辅,就是砧上鱼肉任你宰割了不是吗?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嗯?”
玉佑樘是带着一脸笑离开徐府的。
跟在后头的碧棠自然也很高兴,又一才德兼备的俊俏少年收入自己殿下后宫,真乃乐事啊乐事。
接下来,只需抄着近道偷偷回宫睡觉就行。
然而,这点快乐和满足仅止于回宫的半路。
因为黑黢黢的小巷子里,玉佑樘和碧棠同时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自一个拐角走出,由暗至亮,他的脸半明半晦,为倾倒的月色所绘,直叫人觉得轮廓深刻,精雕细琢。
只可惜,这个好看的男人一点也不亲和,感觉……比月华更为冷峻。
凉风习习,玉佑樘和碧棠同时打了个寒战。
“呃,太傅大人。”碧棠率先同他打了个招呼。
对方朝他小幅度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先一边去。
碧棠赶紧脚底抹油滚到看不见的地方。
狭小冷清的巷子里,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玉佑樘向来惧怕面色不佳的他,便低下头,不再看他的脸,这样的话,自己好歹能够胆大些。
而此时此刻,她也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正朝着他慢慢逼近。
没一会,对方高大的黑影便把他一整个人强势盖住。
个子高果然是优势啊,玉佑樘忍不住这么想。
他只觉得自己如同一株被遮天蔽日,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小树苗。
“去哪了?”三个字自脑袋上方砸下来,即便听上去不识喜怒,却足以让玉佑樘感受到压力。
“去找个人。”他如实答道。
谢太傅问话向来言简意赅:“谁?”
玉佑樘:“徐阶,”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国子监丁班的学生。”
“目的?”
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已不再是一人,玉佑樘不再畏惧,抬头直直盯着太傅,自信满满:“想收他当我的幕僚。”
紧接着他又邀功一般明言结果:“他也同意了。”
好好看看吧,你苦心培养七年的徒弟,也能降服他人了。
玉佑樘看向太傅的眼底,光辉奕奕。
他以为能看到太傅的赞赏之色,却不料对方神情更为泠然,语调面容一般严厉:
“为何没有告知与我?”
玉佑樘一早就在心中备好回答,即刻就答:“我以为碧棠早就告诉过你了。”
“不行,”太傅倾身离他更近了一点,眼光也是紧锁着他:“亲自告诉我会少一块肉?”
旁人这样问可能是俏皮之意,不过太傅问的话,就他这过分清冷的音容看来,跟俏皮一词简直是毫不沾边。
而他又靠得这般近,此刻的玉佑樘,浑身就如淌过冰水一般,寒气入骨。
随后,他听见自己的嗓音,犟得很:“也许还真的会。”
玉佑樘都被自己的大不逆之精神所感动了。
他自小就极少忤逆过谢诩,上回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是三年之前,春日烂漫,山寺桃花怒放,他摘了几枝回来,插在房间瓶内。
谢诩见到之后,言不喜,叫他扔了。
他不动,谢诩就盯着他;他还是不动,谢诩站起身来,将那几枝桃花随手抛了出去。
待谢诩走后,他又将那几枝粉桃一一捡回,端端正正插好。
他也不知自己在抗拒什么。
晚上,谢诩如往常一般,来他房内检验今日学习成果默写背诵,他紧张极了,默写时刻手心脊背都在冒汗,而谢诩不动声色,考查完毕,也只是瞄了那桃花一眼,就走了。
第二日,惩罚果然到来,他被罚禁闭,在房中面壁思过五日。
五日后,苦不堪言的封足日终于熬过,他跳出房门,正打算扑入那片许久未见的万花丛,眼前的一幕却将他惊呆……
寺内的桃树尽数被砍了去,只留下一株株光秃秃的木桩。
他几欲落泪,回过头去,就见谢诩立于廊边,遥遥望着他,面无表情,更不见一丝愧色……
玉佑樘自回忆中出,重回现时,见对方一直无声,便立刻摘了这事,加重情绪,问他:
“我刚才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你还记得三年前桃花那件事吗?你那样对我,难保这次我私下行动不会少块肉。而且,我这次去找人,也不是没有理由,众观宫廷朝野,除去你,还有谁是我这边的人?皇子党虎视眈眈,我欲自保,靠你一人就够?”
他话音刚落,那人不再沉默了,冷着声反问道:“你觉得不够?”
“我知道你很厉害,”玉佑樘深知他的厉处,却又觉得他分外遥远:“回宫之后,你对我的态度那样虚无缥缈,就算是见面也是众目睽睽,极少有私下碰面的机会。而且你位高权重,皇子党那头也对你很是忌惮,”玉佑樘软下口气:
“虽说当日被你胁迫才走上这条险路,但之后几年,你好歹对我有培育之恩,我对你也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想……你同我现今一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对方问:“就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玉佑樘的错觉,对方的语气之中的冷冽,明显消去不少。
“嗯。”
“好吧,”太傅也直起身,也不再强迫一般倾体接近玉佑樘,予其无形的压力,只道:“以后这些事必须得我同意后才可去做。”
嗓音沉稳强势,并刻意加重了必须二字。
玉佑樘也不再逆反他,答道:“哦,知道了。”
“而且,你以后会知,有我一人就够了。”
太傅大人平静地撂下这句话,也将玉佑樘撂在原处,独自走了。
月色将玉佑樘的影子打得长细,单薄又无助,他就立于原处,盯着谢诩玉山一般的身形溶入夜色,直至完全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碧棠于他眼前的狂乱挥舞的小手才让他回神。
碧棠道:“殿下,回去了,再晚宫门口的那些小侍卫塞了钱也不给进了。”
“嗯,快走吧。”如南柯初醒,玉佑樘轻轻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