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语言中,有一个单词人们没有自觉意识到,这就是“人”,这个词通常被用于表示一种人的存在。人的真实含义是面具,就像古代舞台上演员的习惯装束。没有人把其真实面貌显露出来,总是戴 着面具,扮演着他的角色。人类社会的全部过程被当做一个周而复始的喜剧。这是在一个聪明人看来枯燥乏味的社会,对于一个傻瓜来说,却是安逸舒适的原因。
理性应被称为预言家,当理智向我们披露眼下行为的结果和作用时,即是在告诉我们未来将怎样。这就是我们被某种卑劣的情感、突发的暴怒、贪婪的欲望缠绕时,具有一种很有效的遏制力量的原因, 而那种情感、暴怒和欲望常常会导致我们去做一些必定会后悔的事情。
仇恨产生于内心,轻蔑产生于头脑,这是我们无法驾驭的。由于自己不能改变我们的内心,内心的根基便决定于动机;我们的头脑作用于客观的事,并把恒常不变的规律运用于现实。一切特定的个体都 是特殊心灵与特殊头脑的结合。
仇恨与蔑视相互对立,彼此排斥。一个人的仇恨心理仅根植于他对自己品质的推崇。如果一个人仇恨他遇到的一切可怜的东西,他就会对所有事物心灰意懒。相反,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蔑视每一个人。 真正的蔑视与真正的傲慢截然不同,它保持沉默,不露痕迹。如果有人蔑视你,他至少是在表示非常注意你,他想让你知道他怎样不欣赏你。他这种愿望受仇恨驱使,是不能与真正的蔑视相提并论的。 相反,如果这种愿望是真实的,这只不过是证明了有这种愿望的人是毫无价值的而已。蔑视并非与宽容、和善不相容,为了自身的宁静和安全,这是不应被忽略的。蔑视可以防止焦躁,一个人要是被激 怒了常常要伤害别人。像这种纯粹、冷漠而真挚的蔑视,一旦显露自身,就会遭到强烈的仇恨,被蔑视者没有特殊武器去反驳蔑视。
忧郁与心境恶劣大相径庭,二者与欢悦的性情也迥然相异。心境恶劣往往使人不快,忧郁却很有诱惑力。
忧郁症是一种痛苦,它不仅使我们错过眼前的事情,还常常对自己杜撰的不幸未来忧虑不安,甚至导致我们对自己的过去进行无端的指责。
忧郁症在无休止的自寻烦恼中显示其存在,并为此而思虑忧愁。导致忧郁症的原因是病态的内心不满,这种内心不满常伴随着不宁的性情。严重的忧郁症患者,其不满和不宁的心理会导致他自杀。
任何小事,无论其多么琐碎也会引起不愉快的感情,在心灵中留下阴影,它的存在往往妨碍我们对周围的事物进行清晰而客观的观察,使我们的思想染上色彩,就像一个靠近眼睛的小物体限制和阻碍我 们的视野一样。
因为每个人都有,或假设他有忍受困窘的耐力,人常常是冷酷无情的。倘若一个人突然发现他正处在幸运之中,他就对大多数事物产生怜悯与和善。倘若他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或幸福对他早已成为寻 常状态,结果便可能相反,即痛苦离他太遥远,他就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所以,穷人常常乐于助人,而富人却很难这样。
常有这样的时候,我们既想要又不想要同一事物。我们也会对此既感到高兴又感到遗憾。例如,在某个确定的日期,我们要接受一次对获得成功有决定性的考试,我们会急切地渴望立刻参加考试,但一 想到考试即将来临我们又会不安起来。要是这时我们听说考试日期已推迟,我们就会既高兴又烦恼,这个消息虽然令人失望,它毕竟给了我们片刻安慰。同样,如果我们正翘首以待一封带有某项决策的 重要信件,而这封信又没能如期到达,也会产生这种心情。
我们确实有两种不同的感情在起作用,二者中较强烈又较疏远的是接受考试和等待决定的欲望,这种考试和决定是有利于我们的,较微弱却又更切近地触动我们的是保持安宁的希望。所以,这实际上是 成功的更大喜悦与结果可能令人不快之间的比较。
我的头脑中有一种反对力量,无论何时,只要我采取步骤或作出决定,它总要抨击我的行为,且没有一次是站在公正的立场。就精神的细察而言,我想,这也不过是一种矫正的形式;而它却时常指责我 ,尽管我没有过错。其他人大概也常会发生这种情况。这时,还是要谨慎行事为好——做事要慎思。
为什么普通就是一种表示“蔑视”的说法?“非凡”、“杰出”、“卓越”等说法却总是乐意被人接受?普通事物就是鄙俗的吗?
普通的最初含义是任何人所共有,并为整个人类分享,所以,它是人性中的固有部分。如果一个人不具备超越常人的品质,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是一个人温和得多的字眼,说平凡是指智力特征,普 通则更有道德的作用。
一个与其千百万同类毫无差异的生灵能有什么价值?岂止千百万?是无数世代相承生生不息的生灵,自然之神从其不竭的源头涌出涓涓流水;它慷慨大方,就像铁匠不吝惜那飞舞在铁砧周围的火花一样 。
这是正确的,一个没有超越其同类特性的生灵,将会把它要求生存的权利完全限定在同类的范围内,并过着由这些限定制约的生活。
我曾论证过,较低等的动物只具有它所属的同类的一般特性,而人是惟一能声称具有个性特征的生物。在大多数人身上,这种个性特征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他们几乎都被归入某些类。这些类的特征是他 们所属的类所共有的,是他们所隶属的等级所共有的。因此,他们的特征是平庸、普通和寻常。一般说来,你可以预测到他们的言行。他们没有特殊的标志或符号使你识别他们,他们就像批量生产的同 类产品。
假设他们的本性消失在同类性质中,他们的生存将会怎样超越他们同类?由于他们只有一般的性质和生存方式,粗鄙的诅咒会使他们与较低等的动物处在同等地位。
任何高等、伟大、崇高的事物作为必然的事物,其自身的本质,在世界上是无与伦比的。在这个世界上,关于卑下和蔑视,除我讲到的“普通”一词外,找不到恰当的表述。
意志,作为自在之物,是生灵的根基,是所有生灵的重要部分,也是万物的永恒要素。因此,意志是全人类和所有动物都共有的。就此来说,我们与万物是同类的。万物也充盈着意志。另一方面,只有 智慧和知识才能使一个人超越另一个人,并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在任何自我表现的场合,我们都应尽可能地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就像我们曾看到的那样,意志是我们中普通的部分。意志的一切强烈展示都是普通的和粗俗的。意志把我们降到类的水平,使我们成为 类的象征和例证,是因为我们展示的正是类的特征。所以,任何突发的暴怒都是某种普通的东西,包括一切欢悦、仇恨或恐惧的无节制表露,甚至一切感情形式都是普通的。换句话说,意志的一切活动 ,倘若太强烈,以致超过意识中的理智因素,使人表现为一种仅凭意志行为的生物,这样,意志的任何活动也都是普通的。
最伟大的天才也不免要屈服于这种狂烈的情感,而使自己处于最普通的大地之子的地位。相反,假使一个人希望成为一个非凡的人,无论他受到多大的诱惑,也不会让他的意识受制于这种意志的活动。 例如,他必须能认识到别人对他怀有恶意而不仇恨他们。不仅这样,伟人最显著的标志不是对挑衅和侮辱性言辞毫不介意,而是像对待其他无数的错误那样,把它们归咎于说话者知识的不完备,这样, 他就能做到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了。这就是格雷西安名言的意义: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被视为孤独者更无价值了。就算在戏剧这种激情与情感的特殊领域中,他们也容易表现出庸俗猥亵。在法国悲剧作家 的作品中,这种情况更明显,除了表述情感外他们再没有其他旨意。他们时而沉溺于虚夸的悲哀中,时而说几句警句格言来掩饰主题的粗鄙。
记得我曾看过扮演玛丽亚·斯图亚特的大名鼎鼎的梅德玛赛尔·拉歇尔的演出:当她对伊丽莎白勃然大怒时,我便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一个洗衣妇的形象来。但当她以这种方式演完了最后一幕,而使这出 剧的悲剧色彩丧失殆尽时,法国观众却毫无觉察。由意大利演员里斯托尼表演的同一出剧则出色得多。事实上,虽然本性上意大利人与德国人迥然不同,在艺术欣赏中却都具有深沉、严肃、真实的情趣 ,而法国人却根本不具备这种情趣。
只有当理智发挥作用并与意志相抗衡,理智自由飞翔、超越意志的一切情感活动并把它们作为自己思考的主题时,才能达到戏剧中那种崇高而非凡的因素,即才能达到剧中所表现的那种至高无上的东西 。莎士比亚表明这是他的一般方法,在《哈姆雷特》中表现得更显著。只有当理智提升到虚妄不实的高度,意志采取自我废弃的行为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只有这样,悲剧才能达到它的最高目的 。
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视野范围当做世界的范围,这是理智的一个错误,就像我们的视觉使我们产生天与地在地平线交汇的幻觉一样不可避免。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尺度来衡量别人,而我们却不得不从其所量 ,这又像没有人愿意让别人高于他自己一样。这是任何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假定。
无疑,许多人把一生中的好运仅归于自己有一副笑容可掬的面孔。才博得了别人的好感。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千万要记住哈姆雷特的名言:有的人尽管笑容可掬,却是一个坏蛋。
一个人真正的基本活动,是无意识的,就像自然力一样。这种活动通过意识层而转变为观念或表象;如果它可为人们表达出来,它就只是人与人之间互相传达的观念或表象。
所以任何真正的和永恒的精神或性格的特性本来都是没有意识的;只有这种特性无意识地活动时,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相同的特性有意识地活动,就意味着它已经过意识的加工而变得矫揉且虚假不实了。
倘使一个人无意识地做某事,就不会碰到什么麻烦;倘是他老想惹麻烦,就会一事无成。任何真正的意识活动产生的基本观念的起源都会从这里得到说明。只有与生俱来的才是真实的,完好无缺的;所 有想要有所作为的人,不论是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在文学艺术中,都应做到无意识地遵守自然法则。
出类拔萃的人总爱在愚蠢无能的人中寻找同伴;同样,暴君与流氓、祖父与孙子也是天然的同盟者。
请看奥维德的一行诗:请以爱护之心眷顾其他心灵。就其确凿的意义来说,这句话仅适合于低等动物;但就其隐喻和精神含义来说,简直适用于所有的人。人们的全部筹划和设计都是受肉体享乐和物质 福利的欲望而制定的。也许他们真有个人兴趣,这种兴趣常常包括广泛的领域。个人兴趣仍然需要从肉体享乐和物质福利之中获取自身的价值。这不仅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言论证明,还显示了他们的 价值观、仪表、步态和姿势。
奥维德写道:人仰面虔诚注视高高在上的青天,直视星辰。
这两行诗并不适用于那些只知道肉体享乐和物质福利的人,而仅适用于较高贵的人和禀赋较高的人。他们真正地思考和观察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并成为人类的佼佼者。
任何人在亲身经历某事之前,都不了解自己有什么样的行为能力和忍受耐力,就好比一池平如镜面的湖水,倘若没有雷鸣风啸,它就不会使水浪飞溅悬岩;倘若世界上没有镜子,就不可能有人真正地知 道他自己的模样。
一个人能回想起朋友的容貌,却不知道自己的面孔。于是,“认识自己”这条箴言在这里遇到了困难。
对我来说,与这种事实上的不可能性共同存在的,似乎是一种类似的伦理上的不可能性,二者产生同样的结果。如果映象中的人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就不可能看到他自己的映象。只要他持一 种客观的观点,这就是必然的了。一种客观的观点,意味着个体的根深蒂固的感觉。作为一个道德的存在,他考虑的不只是他自己,除非他采取这种观点,否则,他不可能对事物有正确的见解。当一个 人在镜中观照自身时,那种出自其利己主义本性的东西就会对他私语,让他竭力记住:他所注视的镜中人不是陌生人,而是他自己,这就会像不许接触的警告一样发生效用,妨碍他持有客观的观点。要 是没有任何预谋的潜在作用,这种观点就是不可能的。
随着人精神的萎靡和精力的懈怠,生命对他来说,将会变得短暂、微不足道和转瞬即逝,以致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费心劳神;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是至关重要的,而无论它们是欢悦、财富亦或名声,这个 人都已失败了,他再也不可能有这样多的丧失了。另一方面,生命对于那些精神饱满、精力充沛的人来说,显得长久、重要、如此至高无上、举足轻重和艰难困苦,乃至人们想获取一份生命的馈赠,确 定其奖赐的丰厚程度,并想完成他们的计划,就不得不以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生命之中。后者是固有的、普通的人生观,也即格雷西安严肃认真地辩论对事物的观察时,他所表达的磨炼真诚的活力。前 者是超验的人生观,这种观点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奥维德不应这样烦恼纷扰。不过柏拉图说得更精辟:“在人类事务中,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忧心忡忡。”这种精神境界产生于理智,它已摆脱仅受意志支配 的状况,达到意识占上风的较高层次,它客观地看待人生的种种现象,洞悉了其虚饰无益的特性。在精神的另一种境界中,意志高于一切,而理智存在的目的仅在于为满足生活中的欲望而照亮其途径。
一个人是伟大还是渺小,根据他持的人生观而定。
才华出众的人很少愿意承认其错误和弱点。他们总是把自己的错误和弱点看做已付出的代价。他们从不认为这些缺憾是自己的耻辱,相反,却认为是自己的荣誉。那些与他们的品质相符合的缺憾更是这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