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品质优良、才智超群的人,他们常常否认自己存在弱点,一生谨小慎微,甚至对显示自己弱点的蛛丝马迹都极为敏感,这样,他们的全部优点就在于不曾有过失和缺憾。如果这些人的错误和弱点 被人发现,其声誉就会立即受到损害。
对才智平庸的人来说,谦虚意味着诚实;而才智超群的人,谦虚则是虚伪。所以,后者对于自己所受到尊敬从不讳莫如深,也不掩饰认识到自己非凡能力的事实,这一切在前者就成了虚伪。
不进入剧场的大门,就像梳洗妆扮不照镜子一样。一个人对其他任何事情尽管作出准确的判断,在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中却会判断失误,因为在这里意志参与了判断,妨碍了理智的正常功能。人还是要听 从朋友的忠告。医生能治愈很多患者的病,对自己的病却无能为力,一旦病魔缠身,他只得求助于同行。理发师只能为别人理发而不能为自己理发。
在我们所做的事情中,我们总希望有个结果。急于完成某事,一旦完成就会兴奋不已。然而,事情的最终结局,总与我们所期待的相去甚远。
每一次离别都使人感到死亡的痛苦,每一次重逢都让人再次享受新的欢乐。这就是那些彼此关系淡漠的人在20年后再次重逢时反而倍感亲切的原因。
从根本上说,人的才华是有差异的:但这种差异仅通过一般观察是不能区分的,必须进行深入而详尽的考察;从远处发现不了这种差异;仅从教育、闲暇、职业等状况也很难判别一个人才智的高低。就 算通过这些方面作出判断,也不能否认,许多人的生存等级至少是他人的十倍。
在这里我说的不是那些生活仅高于栖息在森林中的猿猴的野蛮人。在威尼斯,贫困交加,卖力为生,每时为日常需要而艰辛劳作,竭尽全力,无休无止的烦恼,接踵而至的欲求,眼前的暂时满足,筋疲 力尽后的片刻小憩;不断的争吵,毫无反省的自由;只有像温暖的气候和勉强果腹的食物一类的肉体享乐;还有那种超验的因素和虔诚的信仰;这些都以一种低层次的意识构成他们的生活态度。在这里 ,人们为生存所迫而忙忙碌碌。这样无休无止、混乱不宁的梦境却构成了千百万人的生活。
只有在必要时这些人才暂时地想到运用他们的意识。他们从不把自己的生活作为彼此关联的整体来思考,更不用说在一般意义上思考其生存了。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既然一 切欢乐都存在于痛苦或需求的某种形式的解脱中,存在于事物的产生和完成之间的那种永恒不断、迅即匆匆的内在变化中,这种变化永远伴随着他们从事的工作,并从他们先工作后休息,继而满足自己 需求时采取的扩大的形式。这种形式为他们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欢乐的源泉,平民比富豪更为乐天的事实就是确凿的证据。
那些精明强干的商人,他们过着一种投机冒险的生活,凡事周密筹划,小心谨慎,他们成家立业,赡养妻儿子孙,他们也参与团体生活。显然,他们所具有的意识层次比前者高得多,所以,他们的生存 也拥有较高的现实地位。
而学者,由于他纵观世界历史的全部过程,他或许研究过去的历史。因而能够意识到作为整体的生存,并能超越其个体生命和个人利益的局限去认识事物。
诗人或哲学家,他的思维能力已达到超凡的高度,即不是用于考察任何特殊的生存现象,而是惊愕地面对生存本身,以解答它所提出的难题,他的意识足以清楚地认识这个世界,他的理智完全摒弃了作 为意志的奴仆的功能,并把握了他面前的这个世界;更何况世界在召唤他去考察、思考它,而不是在世界上仅扮演他自己的角色。如果意识的程度就是现实的程度,对他的描述也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
每个人都能在下述状况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或者二者居一,或者介于二者之间。一般来说,人要高于其他动物,且人接受训练的能力也要超出其他动物。伊斯兰教徒们都要接受每日五次面朝麦加圣 地祈祷的训练,且从不间断。基督教徒则被训练为遇事必手画十字,弯腰鞠躬,等等。宗教可以说是训练艺术的经典。由于宗教训练阻碍人们思考,所以宗教训练也不能开始得过早。如果人们五岁前就 开始不断地在一种很肃穆的气氛中接受宗教思想的灌输,这种思想就会在其心灵中打下深深的烙印。因为只有从幼年开始,训练才容易成功,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贵族和绅士被训练得那样珍惜其名誉乃至他们热情、坚定且毫不动摇地信奉荒唐可笑的骑士制度的典章;倘若需要,他们可以不惜以死来恪守信仰,并对国王竭尽忠诚。
我们对贵妇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恭维赞美,尤其是殷勤礼貌,对爵位的仰慕也是这样。我们对自己遭受伤害感到的愤慨也是训练的结果,这种愤慨的程度取决于伤害的性质。如果一个英国人被认为不 是绅士,他就会感到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如果称一个法国人为懦夫,或说德国人是傻瓜,他们就会产生同样的愤慨之情。
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被训练得只在某件具体的事件上是高尚的。就像有的人并不偷窃你的钱财,但他向你索要他所喜欢的东西,又分文不付给你。就像商人常常会肆无忌惮地向你敲诈,从不承认自己 是窃贼一样。
当大脑的特定功能在没有必要的感官刺激下产生积极的活动时,一个人的想像力便发挥了强烈作用,所以,我们发现:我们的感官越不是由于外部客体的刺激,想像力的作用就越是积极主动。长时期的 独居,不论在监狱,还是在病房,寂静,黄昏,黑暗,都是激发想像力积极活动的因素,想像力只有在这些情形的影响下才发挥作用。一方面,当我们的观察力面对现实事物,如旅途中或喧嚣的尘世中 ,或光天化日之下时,想像力的作用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你竭力唤起想像的作用,想像力也不会活动起来,仿佛它知道此时的活动是不合时宜的。
如果想像力要产生实际结果,它就必须从外部世界获得大量的现实材料。幻想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滋生,却不能作任何工作,只有当它获取它必须整理的材料时,它才能享受到工作的乐趣。而后来适时发 挥作用的想像力,应归功于它获取的材料。
判断就像钟摆一样服从同样的法则。如果将其重心摆到一边,它就会以同样的距离摆到另一边,只有经过一段时间后,它才可能找到一个真正的点,在这个点上它才会停止摆动。
由于矛盾的作用,空间上的距离会使事物看起来变小,所以也就掩盖了事物的缺陷。这就是缩小镜或照相机镜头中的景色比现实中的景色优美得多的原因。时间上的差距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那些很早 以前发生的事情和场面,和参与这些事情的人们,都蒙上一层迷人的假象,呈现在记忆的面前,这样,记忆所涉及的就仅是往事的轮廓,而根本注意不到令人讨厌的细节。
就空间来说,小的物体靠近我们时就显得很大。但如果过于靠近我们,又妨碍我们对其他事物的观察;如果我们远离它们,它们却又显得十分渺小乃至不可辨认。时间也一样,日常生活中的大小事件, 只要它们近在身边,就显得很大、很重要、很严肃,从而使我们充满情感——焦虑、烦恼或热情。一旦它们落入永恒的时间之中,就失去了自身的重要意义。只要我们不经常去想它们,它们就很快会被 我们忘却。它们显得大的原因,是因为它们离我们近。
欢乐和悲伤不是头脑的观念,而是意志的结果,它们不属于记忆的范围。我们无法回忆欢乐和悲伤,即我们不可能重新体验过去的欢乐和悲伤。我们只能回忆伴随欢乐和悲伤的观念,尤其是那些诱使我 们表达的事物,它们就是这些事物形成判断我们感觉的标准。
我们对欢乐和悲伤的记忆是不完满的,一旦欢乐和悲伤过去,我们就漠然置之了。这说明我们有时为回忆欢乐和悲伤而做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从本质上说,欢乐和痛苦是意志的产物,而意志不具有记 忆的作用,它只是理智的一种功能;意志不断产生或表达的只是思想和观念。
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曾度过的美好时光常常浮现在眼前,生动逼真;而在幸福的时刻,我们对往日的厄运却只有一些既淡漠而又支离破碎的记忆。
我们对实物或图像的记忆要胜于对观念的记忆。丰富的想像力往往令语言学习变得较容易;由于想像力的帮助,一个新单词立刻会被联系起它所指的实物。如果没有想像力,就只能在其他词语中挑选出 与其相应的词来进行比较。
记忆法不仅意味着通过直接的双关语中的俏皮话来间接记忆某种东西的艺术,而应运用到系统化的记忆理论中去,通过参照记忆的真实性质和这些性质相互间的制约关系来解释记忆的属性。
除我们身边这些具有特定性质的事物外,生活中还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感觉达到了一种较高的、极少见的清晰度,作为灵敏度增强的结果,这种现象由内而外发生作用,这只有在生理学的范围内才是 可以得到解释的。这种时刻在我们的记忆中,保持着难以消逝的印象,并在个体的存在中保存下来。我们既不能提出理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这样多的时刻中,只有这种时刻尤其值得记忆。这似乎是 偶然事件,就像在岩层中发现某种已灭绝的动物的完整化石一样。或像在翻书时意外地发现一只被压扁的昆虫一样。这种记忆通常是令人愉快的。
偶然会发生那些早已忘怀的情景,会在没有特殊理由的情况下闪现在记忆之中。在许多事件里,这可能是某种难以觉察的气味在起作用,而这气味又与那些事件存在着某种关系,并同以前一样重新散发 出来。人们早已了解到嗅觉在唤起记忆方面有特殊功能,且人们还了解到:通常的嗅觉并会不必然地引起一连串的观念。视觉与知性相关联,听觉与理性相关联,嗅觉与记忆相关联。触觉和味觉依赖肉 体的接触,它们都与观念方面的东西没有联系。
轻微的醉酒常常可增强对过去的时间和情景的回忆,这种增强,以至于对所有与过去有关事物的回忆比清醒状态时对往事的回忆要清晰得多。这已确认为是记忆的特性之一。另一方面,对于醉酒时的言 谈举止的回忆却比平时更不完全;如果醉得不省人事,就会一切都无从回忆了。可以说,醉酒增强了对往事的回忆,却削弱了对当时发生的事情的记忆。
人们需要某种外部的能动性。因为他们内心充满着惰性。如果他们积极主动,就不会苟且偷生。这种生活态度扰乱和妨碍了人们的思想,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几乎毁坏了他们的一生。
有些人,当他们发现自己是孤独的时候便感到烦恼无聊。他们独自一人时就笑不出来。
我们只是把笑看做一种向他人发出的信号。孤独的人不可能笑容满面,一般来说,这只是因为缺乏想像力及精神的贫乏,就像西奥弗拉斯塔所说:低等动物从来不笑,无论是离群独居还是成群结队。当 厌世者米桑独自一人大笑时,人群中有人对此十分惊诧。他问:“你为什么要笑?并没有人和你在一起啊。”米桑回答说:“没有人和我在一起就是我笑的原因。”
自然的手势,比方说通常伴随生动谈话的手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它甚至比形诸文字的语言应用得广泛。我指的是一种与文字无关,并在所有民族中都类似的语言。事实上,一个民族越是生气勃勃, 越是使用手势,并存在某些特殊的、传统的手势,这些手势只能在当地使用,只具有地方意义。
在手势的普遍使用中,手势与逻辑和语言具有相似之处,因为手势与交谈的形式有关,而不是与交谈的内容有关。另一方面,就手势所具有的道德因素要多于理智因素而论,上述情况是可以辨别的,即 手势反映了意志的活动。手势作为交谈的一种辅助,就像一支曲调中的低音部,在和弦中,如果低音部使三重奏保持音调正确,低音部就增强了演奏效果。
在交谈中,手势取决于传达话题的方式。有趣的是:无论什么话题,只要传达话题的方式重新提出,同样的手势就会再进行一遍。比方说,我们碰巧从我们的窗子里看到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生动的谈话 ,尽管我没有听到一句话,但看清了他们的手势,就可以准确而完整地了解这场谈话的一般性质。说话者据理力争或提出理由,然后加以证明,说服对方,最后作出结论;或说话者正在讲述自己的经历 ,力图证明他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害,同时又例举一些清晰、确凿的证据揭露其对手是多么愚昧无知、冥顽不化;或说话者正高谈阔论其宏伟计划,及如何将它付诸实施并取得成功,还可能要诉说他的运 气不佳而使计划遭到失败;或说话者正在谈论一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才好;或叙述他怎样识破了对方设下的陷阱。
严格地讲,无论是从一种伦理观还是从一种理智观判断,我通过手势得到的通常只是谈话要旨的抽象概念。这个概念是谈话的实质和真义,无论话题是什么引起的,也不管谈话的内容是什么,都是相同 的。这个概念所表示的还是一般观念与包容同类个体的名词之间的关系。
如前所述,这一问题中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即使气质相异的人在用手势表示同一事情,也具有完全的统一性和稳定性。手势的确像语言文字一样,只须略作限定,就像语言取决于口音和教育一样。无疑 ,这些永久性的、人人均使用的手势并不是约定的结果。它们是与生俱来、先天固有的一种真正的自然语言。我认为,它可能是由于模仿或习俗的影响而固定下来的。
对手势的悉心研究是演员的责任,作为一个演说家也应这样。这种研究和学习主要在于注意观察别人并模仿其动作,因为手势根本没有依循的抽象规则,除了某些很一般的指导性原则,如果不能先说话 再做手势,而在说话之前先做手势,就可以增强语言的效果,吸引听者的注意力。
英国人对做手势向来不屑一顾,把它视为粗俗而有损尊严的东西。我认为,这是某种愚蠢的偏见在作怪。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种彼此都能明白的语言,倘若抛弃它、禁止它,并没有更 充分的理由而仅仅为了反对这件值得赞扬的事,这种绅士派头的情调就很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