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说过非常漂亮的一句话:不具有他的时代之精神,将会经历他的时代的所有不幸。
综观我们的全部生命,我们所具有的惟有现在,除此无他。例外的是:在人生开始的时候,我们眼前展现出一片宏伟的未来;而到人生结束时,我们所看到的是一漫长的过去。那么,这一点是确信无疑 的:我们的气质经历了相当大的嬗变,而在此变化中,现在总是呈现出不同的色调。
我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部代表作中,曾说明过为什么在童年,我们更多地像认知的存在,而不是意志的存在。其原因在于,我们在童年时,较常想入非非,欲望也有限,因而最不易被意志所 撩动。如此,我们真实本性的绝大部分都被认知所占据。我们的智慧,虽然还未成熟,但同要到7岁左右才定型的大脑一样,其发展是相当早的。它在生存的整个世界中不倦地寻求滋补,而这个世界那时 还年青、新鲜,万物皆放射出天真烂漫的气息,我们的童年岁月宛如一首无尽延伸的诗。因为诗歌作为艺术之灵杰,其根本性质,就在于在万物的个体性中领悟到柏拉图式的理念,换言之,即领悟到对 整个族类至极因而共同分享的东西。万物皆著理念之光,一物见出万物之粹巧。我们在童年的漫游中,没有任何目的,却悄悄地关注着生活本身之根本性展露的事件和场景,观照着生活的基本形态和形 式。我们像斯宾诺莎所说的那样,“以永恒的神圣视野”去看物、看人。我们越是年青,就越会发现特定事物中表现出的整体类型和家族。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点日趋衰微。这也说明为什么事物在我 们年青时给我们产生的印象,与我们老年时获得的印象是如此天壤之别。
我们世界观的坚实根基及其深浅,都是童年时代确定的。这种世界观在后来可能会更加精致和完善,但根本改变是不可能的。结果,童年世界观的特性是客观纯粹而充满诗意的;小孩与其说是意志的存 在,毋宁说是一个认知的存在。因此,在许多孩子的眼中,都可以看到严肃的沉冥的神光,这一点,拉斐尔曾得心应手地运用他的绘画技巧,将其表现在《西斯庭圣母》这一幅画的小天使身上。正是由 于这个原因,童年时光是如此的美妙,以致每当追忆起来时,人人眼中都总伴有一种渴念之情。
我们的价值,无论是道德方面,还是智慧方面,都不是由外部得来的,而是出自我们深藏着的自我本性。裴斯泰洛齐(裴斯泰洛齐:瑞士著名教育家。)的教育学不可能把一个天生的笨伯变为一个思想 家,决不会!他生为笨伯,他必有笨伯的一死。由此看来,对外部世界作直观感受式的深刻把握,还可以解释为什么童年的环境和经历,会对我们的记忆产生如此坚实的印象。所以,我们完全沉浸在周 围的环境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们三心二意;我们把眼前的一切事物都看做仿佛是这类事物的惟一代表,甚至惟一存在的东西。后来,当我们逐渐认识到原来有许多现象存在这一事实后,我们就失去 了童年的勇气和耐心。所以,若回想一下我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30章的表述:所有事物的客观性存在是令人欢愉的,而其主观性存在是痛苦和悲惨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把以下这句话作为 这种情况的简单明了的概括了:从看(to see)的角度说,万事万物皆令人欢愉;而从有(to be,或存在)的角度说,万事万物皆令人发怵。由上述论说得知,以童心观物,实为从看的角度,或表象和 客观性角度体察事物;而不是从存在或意志角度认知事物。所有东西都被看做是丰富多彩、可亲可爱的存在。既美丽动人,又令人销魂!因此,世界宛如伊甸园,是所有人都得以降生的淳朴乐园。此后 ,一种向往现实生活的冲动,一种有所作为、吃苦耐劳的冥冥之想,把我们推入现实世界的水深火热之中。此时,我们逐渐认识到事物的另一面,即存在的那一面,意志的那一面;这一面,使我们每走 一步,都心惊胆颤。这个时候,我们逐渐看破人生,直至大彻大悟。当这种大彻大悟成熟时,人们会说:“幻想的年岁已一去不复返了。”这种大彻大悟还会臻至完美。所以,可以这样说:童年生活宛 如由远处遥看剧场布景,而老年之人生则是坐在前排的某个座位上看同一个剧场布景。
青春时代有许多优势,却也有躁动不安和阻扼幸福的东西。年青人不顾一切地追寻幸福,是因为坚信这样一个假设:在其生命中幸福是必然会得到的。由此,便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自欺欺人式的希望,当 然也还有失望、不满。我们梦幻之中的那些模模糊糊的欺人的幸福图景,以变幻莫测的形式,漂浮在我们脑海之中,我们徒劳地寻找着这些幻象的原型。同样,当年青力盛之际,我们通常都不满自己的 地位和环境,这是因为,我们把那些处处皆令人沮丧和空洞乏味的人生惨象归于这些地位和环境。我们启迪青年,花长时间引导他们,根除他们头脑中这样一个大谬不然的观念:世界为他们准备了很多 东西以待赏赐。不过,当我们与生活打交道时,由于看的是虚构图景而不是现实事实,所以情形恰恰相反。在我们青春之光辉的朝霞中,虚构的诗意作品为我们勾勒了炫目场景,使我们春心荡漾,急切 地想把这幅场景化为现实,急切地想攀摘彩虹。年青人,总爱以一本趣味小说的形式去憧憬自己的人生历程。由此,也就生发了无尽的失望和悲伤。因为,使这些幻象图景富有魅力之处,正在于它们是 想像的,而不是真实的;因而,我们应当在直观地感受它们时,保持平和和自足的纯粹认知的心绪。要把这些东西化为现实,意味着让咄咄意志席卷一切,这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痛苦。
所以,如果说人生前半部分的根本特点在于不知满足地追求幸福,那么,其后半生则充满着不幸的惶恐。所有幸福皆为虚无缥缈之物,而所有苦难则为实实在在的东西。因而,我们毕竟都变得谨小慎微 ,所渴望的仅仅是少一点痛苦和那种不再被人打扰的境遇,而不是快乐。在青春时节,当门铃响后,我立即会精神抖擞,充满喜悦,因为我想:“现在,也许来了”;然而在晚年,同样的情形,我立即 会出现惶恐之态,我会认为“这家伙真来了”。那些成绩卓著和天赋甚高的人,他们在此不同于尘世中的芸芸众生。因而,依照他们的才干,鹤立于众生之中,对人世,他们会产生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感 。在青春时节,他们大都具有被尘世抛弃的感受;而在老年,他们又具有摆脱尘世的感受。前半生是不幸福的,这是因为我们尚不熟悉这世界;而后半生是幸福的,这就建立在我们对这个世界了若指掌 的认识基础之上。结果,人的后半生,宛如音乐之后半部分,包容的冲动、推进较少,而缓解、憩息更多。一般来说,这是因为年青时,我们总以为世界中有大宗的幸福和快乐,只是获得它们要花一些 气力罢了;而在老年,我们却反而认为世界中其实一无所得,因而对此事保持着完全平静的心绪,陶乐于过得去的眼下生活,甚至在那些零星琐碎的小事中也能感到乐趣。
成年人从其生活经验中获取的东西,即他所具有的不同于少年或青年看待世界的那种方式,首先是一种坦诚直率,或不执偏见。此时,他把事情看得非常简单,一是一,二是二;而对少年和青年人来说 ,现实的世界,却被那些由他们自己造就的胡思乱想、遗传偏见、奇怪念头所伪装或歪曲。经验为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们摆脱梦幻、遐想、谬见这些乘我们年青而入的东西。保证育年人摆脱这 些东西的困扰,无疑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但这是非常困难的。为达此目的,应把孩童的眼界尽可能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而且,在这个范围中,只准传授那些清晰、正确的观念。惟有孩童正确地领悟 这个领域中的任何事物后,才可以逐渐拓展他的视野。这同样适用于青春期。这种方法还特别要求,不要让他读小说,而是用一些适当的传记去替代,诸如富兰克林和其他人的传记。
当我们年青的时候,总是想像那些杰出人物和伟大事件会在我们的人生中,伴随密集的鼓点和嘹亮的号角登场亮相;而在老年,当我们回首平生,发现,他们都关门闭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注意他们。
人过40,多数人难免产生愤世嫉俗的毛病。这是很自然的。人们都乐于从自己的性格出发去衡量他人,看到的情形是别人在思维或激情方面远远落后于己。所以,他有意不同他人有任何来往。于是不是 喜爱孤独,就是仇恨孤独,或者顾影自怜。
我们青春时代的活力和欢笑,部分是出于这样的事实:我们刚登上人生的峰巅,并不知道那边山脚下等待着的死神。然而我们跨过山巅后,看到的只是道听途说的死神的真实面目。与此同时,我们跃跃 欲试的神情顿时消退,这使得我们的精神突然消沉。此时,悲凉忧戚的严肃认真感遂压倒了青春时节丰富多彩的愉悦。我们在青春时节,视生命为无尽的长河,毫不珍惜地消磨时光;可是,当我们变得 苍老时,越发感到时间弥足珍贵。犹如一个死囚一步步迈向断头台的感受一般。
从青年人的角度看,生活是一个无穷无尽的遥远未来;从老年人的角度看,生活却宛如一个非常短暂的往昔。一个人必须等到年岁已大,才可能透悟人生。青春时节,时间迈着非常缓慢的步履;因此, 我们生命的第一个四分之一阶段,不仅是最幸福的,而且也是最漫长的,所以它留下了那样多的美好记忆。假如我们追忆往事,那么,任何人在此期间可叙说的东西,比下两个阶段都要多得多。这一段 生活,就像时令之春季,日子本身在根本上就变得令人难熬的漫长。
当生活临近结束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到底会发生什么。不过,为什么在老年我们会发现所经历之生活是如此的短促呢?因为,此时,我们对这段生活的记忆是非常之少,因而显得时光之短罢了。于是, 我们忘掉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尤其是我们所经历的不幸,剩下来的东西当然就为数不多了。此时,我们活得越长,则会更少考虑那些曾在我们看来是举足轻重、富有价值的事件。时光往往不留痕迹地 逝去。就像航船离岸越远,岸上之物便越发变化,越难区分和辨认一样,我们往昔的东西也渐渐淡漠了。
在青春年少时,我们具有完整的意识;而在年老时,我们实际上只具有一半意识。我们越变老,我们就越是减少意识的程度而活着。事物在我们眼前穿过,却不会产生任何印象,就像一件艺术作品被看 过千百次后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我们做不得不做之事,过后,又不知道所做的究竟是些什么。此时,由于生活本身越来越变得无意识,当社会冲向意识完全消逝的那个终点,这个过程会越发加快。由于 长时间养成的接受同一对象的习惯,智慧就会变得如此筋疲力尽,任何事件所产生的效果会越来越小。由此看来,孩子们的一小时比老人的一整日都漫长。因此,老人的时光,像一个下滑的圆球一样, 是作加速运动的。
我们越年青,就越容易感到无聊。儿童总是需要不停的玩耍,无论是游戏和干活都行。如果不让他们这样,他们就会陷入可怕的无聊。青年人也复如是。随年龄增长,无聊日趋减少。我们一生“最好时 光”即是在老态龙钟之日到来之时,因为,老人虽然情感的折磨平息了,但人生之重负却远较青年为甚。
青年人长于直观式的感受,老年人擅长思索追忆。因此,青春是诗歌丰收的季节,而老年则更适宜收获哲学。同样,在实际领域,我们青年人是由直观感受到的和体察到的东西所决定;而在老年,是由 思维中的东西所决定。
人生的前40年适于著书立说,而后30年宜写些评论。
奇怪的是,只有到生命的尾声,我们才真正听到和领悟到我们自身和目标,尤其是同世界的关系。
老年,长于避免不幸;青年,乐于容忍不幸。青年是一个不安的年岁,而年老则是一个休整的时节。
人越老,人世之事则看得越轻。
倘我们为老年,我们无疑面临着死神;倘我们是年青人,我们占有着生活。问题在于:二者之中,何者更可怕;而且,生活从整体上看,并不是那种过去比未来美好的东西。《旧约传道书》说:“死亡 之日比出生之日更美好。”想长命百岁,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浅薄的念头。有一句西班牙谚语说得好:任何人活得越长,经历的邪恶便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