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得与失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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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论天才(3)

然而,我们应当永远小心谨慎以避免不公。我时常为我那条狗的聪明伶俐而惊讶不已,但时常又为它的愚顽不化而莫名其妙。对于人类,我也有一种相似的经验。人类的无德无能,缺乏辨别,行同走兽 ,曾无数次地使我义愤填膺、怒火中烧;这时,那对人类的古老的抱怨声又时时在我的耳边回荡:愚蠢是人类的母亲和保姆。但是有的时候,我也常常深感震惊,正是这样一种族类,竟然创造出如此众 多的艺术和科学,生产出如此丰富多彩的物品,尽管这一切永远只是人类的少部分人生产的。并且,这些艺术和科学已经深深扎下根来,还在不断地充实完善自身。这一族类一直持之以恒、忠贞不渝地 记载了荷马、柏拉图、贺拉斯以及其他数千年前的伟大人物,印制并珍藏了他们的作品;从而使得这些作品虽经历了世上难以计数的滔天罪恶和残酷暴行,终能免于烟消灰灭之命运而文明乃彰。由此, 这一族类已经证实,它珍视这些东西的精神价值,同时它也能够正确地认识这些成就,并能够恰当地看待鉴赏力和理智力的标志。当这一切发生于少部分人身上时(尽管这些人只是普天下芸芸众生中的 极少数),这不能不说是某种鼓舞人心的事情。有的时候,普通百姓也会产生某种正确的观点,但是,这只有当颂歌合唱团的整体水平趋于成熟、日臻完善时才是可能的。这就如同那些未经训练的嗓音 ,只有当它们训练有素、完美无缺时,才能唱出悠扬和谐的动人歌声。

那些出乎其类而拔乎其萃的人,那些被称作天才的人,唯有他们才是整个人类种族的精华标识。他们所达到的成就,是其他人所望尘莫及的。他们的创造性是如此地伟大绝伦,以至于这不仅表现在他们 与常人的显著差别上,而且还表现在这样一种极具个性的非凡力量上,那些历史上的天才都曾展示过他们的这种力量,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各自具有鲜明的品格特征和心灵特征。这就使得,除了天才之外 ,整个人类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创造这样伟大的巨作,来作为敬献世界的礼品。正是上述缘故,才使阿里奥斯多的笑谈是如此的正确并因此而著名:自然在一位天才身上盖上印戳之后,就把模子捣毁 了。

然而,人的能力不总是漫无界限的。任何一个成为伟大天才的人,他不可能没有某些难以克服的弱点,这些弱点甚而是某些理智上的缺憾。换句话说,即使在天才身上,也总有某些方面的能力可能还不 及于中等禀赋的常人。倘若这种能力顽固难除,就很可能变成一种障碍以阻挡他去发挥自己最擅长的才华。即使在某种确定的情况下,我们也很难精确地规定,这种弱点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可以 间接地把它表示出来。譬如,柏拉图的弱点正好是亚里士多德的优点,反之亦然;而康德的不足之处,恰恰是歌德所擅长的。

现在的人类总爱偏好于崇拜某种东西,然而这种崇拜又往往指向错误的对象,这种对错误对象的顶礼膜拜一直要等到未来的人类才能把它们纠正过来。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只能归功于伟大的天才,因为 只有他们才能摧毁这些虚假的对象,未来的有教养的公众才能正本清源,改正谬误。这种崇拜就如同那原本是对宗教先知的真诚爱戴,而易于嬗变为对其遗迹或佛骨的繁琐的盲目崇拜一样。成千上万的 基督徒虔诚地崇拜一个先知的遗物遗迹,但却对他的生平和学说一无所知。成千上万的佛教徒狂热地崇敬佛齿或诸如此类的物品,如盛放佛齿的器皿,圣盏,足迹化石,佛陀栽种的圣树等,但却无意于 掌握佛教的全部知识或者去虔诚地践履佛陀的训诫。彼特拉克的故居在阿奎尔,塔索所设想的监狱在费拉拉,莎士比亚的故居及座椅在斯特拉特福,歌德的故居及家具在魏玛,还有康德的帽子,以及伟 大人物的手稿等,那些从未读过这些伟人作品的人,总是津津有味地对这些东西目瞪口呆、敬畏不已。是的,除了目瞪口呆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普通民众中有些聪明理智的人则为另一种东西所感动,即他们希望亲眼目睹那些时时刻刻在这些伟人眼中呈现的物体。由此,通过一种奇妙的幻相,这些物体将会引起某种虚幻意境以把他们带回到伟人 身旁,或者是伟人身上的某种东西会靠近他们,给他们以灵感。与上述一些人相同的是另一类人,他们热切地想使自己熟悉一个诗人作品中的内容,或者为了印证作品中提到的特定段落而去澄清作者生 活中的个人背景和事件。这就如同剧院中的观众一样,他崇尚迷醉于某一精美的场景,然后冲上舞台去端详那支撑这一美景的支架。在我们的时代,这样一类批判的观察者的例子还有许多,他们的所做 所为证明了这一说法的真理性:人类所感兴趣的,不是一部著作的形式,也就是说不是它的研究方式,而是它的实际内容。上述一切关注之所在仅仅是论题。阅读一位哲学家的传记,不去研究他的思想 ,这就如同忽略一幅肖像而专心于肖像框架的样式,并喋喋不休地争执于像框雕琢的优劣以及如果涂上金粉将价值几许之类的琐碎问题一样。

至此为止一切尚可说得过去。然而,还有另外一类人,他们的兴趣也指向作品的内容和个人的思考,但是他们走过了头,以至于他们的全部努力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一个伟人向人们敞开他内在思想的宝 库,并通过一种殚精竭虑的努力来挖掘自己的全部才能,从而创造出了那些伟大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仅有助于我们思想的提升和启蒙,而且还将惠及后世数十代人。正是因为伟人向人类馈赠了一份无与 伦比的礼品,才使得这些流氓无赖们自以为是地对伟人的个人品行飞短流长、胡言乱语;他们还挖空心思地四处搜寻,以图在伟人身上觅得某种瑕疵,这样就抚慰了他们空虚痛苦的灵魂——因为在天才 那颗光芒四射的伟大心灵的照耀下,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贫乏无力,仿佛有一种被战胜压垮的凉意浸透全身。

正是这一点,才构成那些冗长枯燥的讨论的真实根源。由于这些讨论,产生了数不胜数的图书和评论,它们纠缠于歌德生平的道德方面,争执于他是否应该与这个或那个女孩(因为她使歌德在年少之时 即坠入情网)结婚成家;或是争执于,即如果不是去忠诚地使自己听从于他的导师,歌德将不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一个德国的爱国者,而本应值得在圣保罗教堂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此等等。这种臭名昭 著的忘恩负义和恶毒疯狂的肆意贬损只会证明,这些自封的所谓评判者,只不过是一些道德上的流氓无赖,也是理智上的泼皮混蛋,诸如此类的说法还有许多。

一个人只要具有才能,他总是希望去挣钱或猎取名声,但是激励天才去创作自己作品的源泉,并不是渴望出名。并且财富也不足以作为他的奖励。这一源泉既非名声,也非荣耀。只有一个法国人才正确 地指出,荣耀是这样一种不确定的东西,一旦你靠近看它,它也就一文不值了。此外,它也不能匹配于你曾经做出的努力。不仅如此,它也不能带给你真正的快乐;因为你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其价值将 远远超过这些东西。这种源泉毋宁说是一种特殊的本能,它驱策着天才去创造其所见所感的永恒不变的形式,除此而外,他意识不到其他更进一步的动机。大体上讲,天才的活动是出于某种必然性,它 很相似于促使一棵树开花结果的必然性;因为这儿无需任何外在的条件,而只需拥有大地,它就会在上面繁荣昌盛,茁壮成长。

更进一步说来,在某种天才情况下,促使天才创作的源泉似乎好像是生存意志的作用,即天才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人类种族的精神;天才通过某些极为罕见的机遇,曾一度短暂地对它达到一种异常清 晰的视见,而现在就是要努力地捍卫它,或者至少要把它创造出来;这样做也是为了整个族类,因为天才作为个体存在,就其内在的本性讲是属于这一族类的。所以,正是从天才身上放射出来的光芒, 将刺穿芸芸众生意识中的黑暗和愚昧,并在那儿产生某些善果出来。

正是出于这种方式,生存意志的本能将驱策天才去创造完成自己的作品,而丝毫不考虑回报、喝彩或同情之类的事情;并将他个人的私心私利置之度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安于寂寞,发挥其全部才 干而到生命的极致。这样,天才思想中考虑更多的是后世而非今世,因为迎合今世只会将他引入迷途,唯有后世才是人类的未来和希望;随着时光流逝,未来会逐步产生那些具备辨别能力的少数人,只 有他们才能慧眼独具,认出天才。这时的天才就如同歌德所描写过的艺术家那样,他没有高贵的庇护人来奖赏他的天赋,也没有朋友来与他共同欢庆:

君王奖我以才华,朋友惠我以欢乐,只可惜终难如愿。

天才的作品就其本来意义而言,只是一件神圣的祭品和他的生命的真实果实,他的目标就是要把它贮藏起来以留给后人,唯有更具辨别力的后人才能使他的作品成为人类的财富。这样一种目标将远远超 越于其他目标之上,为了这一目标,他忍受苦痛戴上布满荆棘的草环,这草环终有一天将会开满鲜花,变成一顶光彩夺目的桂冠。他的全部精力都将凝聚一点,即努力完成并捍卫自己的作品。他像一只 昆虫一样,在走完其生命历程的最后阶段,为了孵化最后一窝虫卵(它也不可能活着见到它们),而用尽了全部力量;它把这些虫卵放置在安全的地方,并知道这些小家伙在那儿能获得生命和养料,然 后它才会放心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