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小小的列岛上竟然拥挤着这么多的国家,真有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感觉,毋庸置疑的是,这时候的列岛上居住的多不是部落村居,当远征者呼啸而来,又劫掠而去的时候,我们可以确信文明就在这野蛮的杀戮之中渐而成形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传奇】
公元1476年,日本战国大名进入了纷繁交替的争战时代,今川义忠在与领国远江的国一揆比武时意外身亡,他的死带来了今川氏家族的四分五裂。其门下食客、武士伊势长氏借调停今川氏家族内乱有功,获得了富士都作为领地,并以此为起点迅速地扩张他的私人势力。
传说,今川身死之时,唯一的挂念就是他的幼子癸一郎,他将癸一郎托付给了亲信武士弥征远泰氏。
所以,当伊势长氏迅速崛起的时候,忠心耿耿的武士弥征远泰氏就携着小主人癸一郎远逃他乡。
伊势长氏派遣了大批的刺客尾追而来,想除掉今川氏传人癸一郎,以除后患。
所有的刺客都被弥征远泰氏一一击退,不久他逃到了一个叫纱士织町的小地方。
到达纱士织町时已是深夜,弥征远泰氏远远地看见一户人家还有烛光,就上前敲门求宿。
门开了,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人打开了房门,她柔婉地跪伏在地,恭请远来的客人进去。
这个女人叫和介柔子。投宿的弥征远泰氏发现一个房间中供奉着她丈夫的灵牌,可见她是独自一人带着刚刚5岁的儿子住在这里。
次日清晨,美丽的女主人奉上精美的茶饭,殷勤服侍着弥征远进餐。弥征远泰氏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这一盛情。随后,他看到这个美丽的女主人拿着一把木剑,在门外练习剑术。
弥征远泰氏准备告辞的时候,美丽的女主人用她极尽周到的殷勤与柔情挽留客人,这样的事情一连发生了三次,然后这个美丽的寡妇才向远来的武士提出了她的要求。
她要求弥征远泰氏传授她剑术,以便让她报仇雪恨,击败同村的一个名叫鳟良的武士。
原来,和介柔子的丈夫也是一名武士,在不久前的一次比武之中,败于同村的另一名武士鳟良的手下,所以自杀了,抛下了和介柔子和他们刚刚5岁的儿子。和介柔子无法忍受失去丈夫的哀痛,遂苦修剑术,想打败鳟良为丈夫报仇。
但是,和介柔子只是一介女流,她自己纵然是再苦苦练习,也不可能是悍勇的武士鳟良的对手。所以,当她打听到今川氏家族的著名武士正逃来此地,就以烛光为引,星月为号,将疲惫的弥征远泰氏带到她的家中,之所以愿意付出如此之多的殷勤,只是为了能够获得这位名满天下的剑客的指导。
弥征远泰氏默默地听着和介柔子的诉求,什么话也没说,就在当天携带着他的小主人离开了此地。
就在弥征远泰氏离开后的第3天,美丽的寡妇和介柔子向武士鳟良下了挑战书——谁都知道她是矢志在为自己的丈夫复仇,但还是为和介柔子的轻率而大吃一惊。
一个女人的挑战——这对于武士鳟良来说是一次严重的侮辱事件,但是出于一个武士的荣誉,他必须应战。
决战发生在村口的池塘边,和介柔子的丈夫就是在这里败于鳟良之手,而后剖腹自尽的。所有的人都知道,当和介柔子的儿子长大之后,一定会向武士鳟良提出挑战,为他的父亲报仇的。但是,挑战来得竟是如此之快——而且挑战者竟然是美丽的妻子而不是孩子,这确是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最让武士鳟良感到羞耻的是,向他挑战的人并非是一名武士,他也知道和介柔子曾求教于名剑士弥征远泰氏,但这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女人的事实——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大名鼎鼎的弥征远泰氏。
但是现在,武士鳟良只能迎战和介柔子——而且,是按照武士的法则来行事。
决战开始了,和介柔子手执木刀,神色肃然地走向场地。与她对峙的,是同样一脸肃然的武士鳟良。
和介柔子的出场令所有人为之精神一振,她穿着一袭华丽非凡的长袍,与鳟良所穿的传统武士服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鳟良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被和介柔子的华丽长袍所分散,他那坚定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在对面女人的脸上。只听一声大叫,正像所有人所判断的那样,最先出手的是和介柔子,为了替自己的丈夫复仇,这个女人早已是迫不及待了。
她的身体凌空飞起,向着鳟良扑了过来。
她的人在半空,那袭华丽非凡的长袍如一片轻柔的云彩,从她的身体上脱落下来,露出了长袍下完美的少妇胴体。
脂如凝玉,洁白耀眼。
武士鳟良只觉得眼前一花,砰的一声,和介柔子的木剑已经击在他的肩膀上。
轻柔无力——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但鳟良还是输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原来,名剑士弥征远泰氏在看过和介柔子的训练后知道,无论她练习多久,都不可能打败一名真正训练有素的武士,如果她矢志复仇的话,除非,她能够利用自己身体上的优势,迷惑对手的心智,否则她是不可能赢得胜利的。
因此,日本的武士传奇之中就多了这么一段故事。
在决斗中失败的鳟良满脸肃然地坐了下来。
——鳟良用一块雪白的丝布裹住剑柄,将剑刃对准自己的小腹,突然大叫一声——八嘎!
他这样骂,是在诅咒自己的疏忽大意,决斗之中的武士是决不允许有丝毫的分神,而他,却惑于和介柔子那美丽的身体,结果招致决斗的失败。
现在,他只能用一种方式来维护他作为一个武士的荣誉了。
剑刃没入了他的小腹。
他将刺入腹中的剑锋横向一拖,又竖向一拉,鲜血狂喷而出,他的下腹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剖碎,眼见得不能活了。这时候,始终站在他身边的助手——另一名武士,突然挥剑,重力斫下,鳟良的头颅凌空飞出——
这一幕于我们而言并不陌生,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日本武士道精神。
不胜利,毋宁死!
只有赢和死这两个结果,而决不接受第三种。
这与另一种生存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相比而言,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更为陌生。
尤其是武士鳟良的死,以另一种更为世俗的人生哲学观点看来,他的死法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他完全没必要——除非,持这种想法的人能够将鳟良的死与北欧海面上那嗜血如狂的狂战士相比较,我们才有可能发现一些共同的东西:
重视荣誉更甚于生命!
重视过程更甚于结果!
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了,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么是日本?为什么在东方崛起的国家是日本而不是其他哪一个国家,不是人们所期望中的某一个国家,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了,我们在那些飘零于孤岛的大和武士身上看到了维京狂战士的影子!
从狂战士到欧洲中古世纪的骑士,再到日本的大和武士,在这些人身上有着一个共同的品质——
当这些高贵的品质出现在狂战士身上的时候,我们不觉得陌生;当这些品质出现在中古时代的欧洲骑士身上的时候,我们也不觉得陌生,但当这些东西出现在对面孤岛上的日本人身上时,我们却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距离我们太近了。
实际上,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他们一直把他们自己当作我们——
一如今日!
【生命一如繁花谢尽】
日本!
一衣带水!
近在咫尺!
它与我们的关系是如此的唇齿相依,又是如此的陌生疏离,那美丽的九州列岛就像是一个善变的女人,以她惯有的狡黠周旋于东西方之间,曾经一度与大中华帝国走得是如此之近,盛唐年代的蜜月时节如繁花谢尽,之后的疏离又是如此的遥远,如果说在这世界上确曾有一个民族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话,那么,必定就是他们。
不仅仅是因为它距离我们太近,更是因为我们要弄清楚是一种什么力量使得这个小小的岛国能够崛起于残酷的国际竞争之中。
日本!
至今我们还记得他们在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令人胆寒的武士道精神,正是在这种精神力量的支持之下,这个不过是弹丸之地的小小岛国竟然将大中华帝国蹂躏了数十年——比甲午战争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在觊觎大中华那无尽的肥沃土地。
回顾战争为我们带来的苦难,往往会更加增添我们心中的疑惑——构成那岛国之民狂烈的武士道的内在精神,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探究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得不接触到另一个或许会令我们窘迫尴尬的现实——促动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形成的,恰恰是一些我们所熟悉或是陌生的东西。
譬如说——最为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所憎恶的程朱理学。
有关程朱理学,这是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提到的话题。这门思想体系自周敦颐建立“心性义理”基础以来,历经张载、大程、小程至朱熹而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这就是以“修身慎独”为主体的程朱理学。
但是这门理论体系从一开始就不见容于中国的传统思想体系——以秦桧为首的宋室朝廷对程朱理学进行了残酷的打压,程朱门人被迁徙流放,死于异途;科举考试禁止录用理学门人;年近80的朱熹被恶毒的谣言谤语缠身,临死之时,他仍然在修缮《大学》一书。
此后理学沉沦,再不见容于士林,直到理学弟子纷纷在抗金前线效死于国家,程朱理学这才渐渐恢复了它的光彩——但是此后,程朱理学被视为神圣而不可动摇的“国本”,朝廷将士人学子用来修身克己的条规扩大到全社会——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了。
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将有志之士修身克己的思想强加于大众,最终彻底让我们失去了理学的本质。
即使是今日,理学在我们之中仍然遭受着种种责难。
但是在日本,程朱理学却登堂入室,构成了武士道精神的核心思想体系。
那么日本人拿被我们自己批倒批臭的理学用来干什么呢?
很简单,日本武士被要求遵守“忠诚、廉耻、信义与俭朴”等美德,这个要求最初发轫于镰仓幕府的后期。
到了德川幕府时期,日本的儒家学者将武士道理论系统化、规范化,在这个过程中再将一个灵魂思想赋予武士道精神,最终形成了整个武士社会的操守典范——但是,日本人在疯狂地将中华文明及思想组装在他们自己的社会体系之中的时候,却从来不拿我们那些说不出口的东西,比如说女人的小脚,再比如说太监,这些糟粕玩意儿,日本人留给我们自己玩,他们只要最好的东西。
正是程朱理学,让日本人获得了他们的武士道精神。
同样是这个程朱理学,我们却得到了桎梏女性的“恪守妇道”,而理应承担社会责任的男人却“逍遥道外”。
接下来一个问题,日本武士道体系中的灵魂思想是什么?
这个说出来仍然会令我们汗颜——实际上,在日本人的名武士排行榜——日本人管这个东西叫“本朝武士之签”——排前两名的,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名字。
猜一猜,在日本“本朝武士之签”上名列第一的是谁?
说出来你会大吃一惊——文天祥!
没错,这个文天祥,正是我国南宋末年的民族英雄,他在元兵南下之际独力扶持垂危的宋室江山——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那慷慨激昂的正气之歌,将永远是我们民族文化中最具价值的部分——也是日本人的,他们就这样将我们的民族英雄供奉在他们的心目至高之处,考虑到时代的特色,我们知道那时候日本人确曾认为他们是我们之中的一部分。
陆秀夫是“本朝武士之签”排在第二的人物,但是,或许我们应该为此而羞愧,这个人物恰恰是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所陌生的——他是与文天祥同时代的孤臣,是南逃的宋室最后一个小皇帝的老师,在遭元兵围困之际,他义无反顾地背负着小皇帝投海自尽——全忠全节,义烈千秋!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日本篡改教科书事件——实际上,日本人篡改教科书并非始于今日,早在明治维新时代,当日本人渐渐强大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曾干过这种事。
明治维新之前的日本教科书,文天祥、陆秀夫的义烈故事一直是书中的主要内容,只是由于腐败的清政府将中国人的民族气节蹂躏殆尽——强权统治者对如文天祥等人的义烈忠勇是不感兴趣的,他们需要的只是毫无骨气的奴才——而后日本人的民族意识渐渐增强,武士道所奉行的楷模才转向以他们本国人为主。
构筑日本武士道精神的第三个思想来源,同样也是被中国的皇家权力赶出去的本民族精神中最为宝贵的东西——禅!
禅学兴起于中国的汉末,它是人类智慧之中最为精妙的艺术表现形式——一种参透人生终极意义的原逻辑思维——这种至高的智慧到唐宋发展至顶峰,但自明朝始,就受到了朱氏王朝的取缔,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亲自为禅僧立下“寺规”,禁止寺僧在禅学方面过多地思考与创造,并将僧舍设为大监狱,不允许禅僧踏出寺门半步,否则的话——朱元璋亲自颁下法令,对走出寺庙的游僧,各地百姓可群聚而殴之,打死勿论。堂堂的一个政权竟然煽动百姓利用暴力的行为与宣扬这种暴动思想,所以这个王朝遭遇到它所特有的“流寇”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从明朝开始,中国大批的禅师僧侣不得不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们登舟入海,远遁日本,从此禅学一脉在日本落地开花,不仅仅是日本,还有韩国,事实上,欧洲人最初获得这一伟大智慧思想是来自韩国——不论是韩国还是日本,我们还记得他们经济飞速增长的奇迹,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原因是什么了。
禅学思想在满清入关之后,被清世祖彻底扼杀,而雍正唯恐这一扼杀不彻底,竟自创出离奇之至的“雍正禅”,他把这个怪东西交由王公大臣们修炼,据说是立竿见影,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已经有许多大臣“悟得禅机”,体会到了只有雍正皇帝本人才是世间唯一的佛的“深刻道理”。
当中土的统治者处心积虑地扼杀民族智慧的时候,禅学思想却在日本落地生根了。
再没有人能够像一个武士那样洞悉生死的秘密——生命终如繁花谢尽,留下来的,唯有永远的武士传奇。
就这样,日本人以中华的儒学及佛学为基本框架,融进其“日本特色”的幕藩体制,最终开创出支撑武士道整体行为的思想体系——武士道。
重视荣誉更甚于生命!
重视过程更甚于结果!
日本人最终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
但这还不够——他们还需要一个更为宏大而深厚的民族潜意识情绪,从而将武士道精神传承并发扬光大。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在这一点上,日本人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让他们自己失望。
【列岛上空渐隐渐浮的神祇】
一个民族的潜意识形成,正是基于这个民族所特有的神话体系。
神话未必产生于远古,它所产生的时代距离我们有可能非常之近,一旦某一个神话流传下来,这多半表明了一个民族潜在的心理需求。
所以我们不会去探究日本的神话传说始于何时,这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所关注的是——日本的神话所表现出来的形态,以及这个民族为何会信奉这一个神话而不是其他。
一个人所信奉的东西,最突出地表现了他内心的本质需求与形态。
对一个民族来说,情况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