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生第一次向下俯视。这顶楼鸟瞰大半个城市。他的身体像这城市一样沿中轴向两边展开,往烟尘漠漠的地平线扩散,消失在蒙蒙灰色之中。他刚经过的巨大车站,像个火柴匣踩扁在脚下,无数蚂蚁在四周爬动,无目标,无意义,无谓扭动着的蚂蚁群。他感到头晕。他面临的玻璃墙消失了,脚下的红地毯也在消失。而他自己升了起来,悬在整个城市上空,一个人悬在空中。
父亲一直没请他南下。七八年来父亲自己难得回家,回家又成日应酬。父子俩几乎没有机会谈这事,不能说父亲不让他来深圳。父亲与家里的联系,主要通过公司驻当地的代理,老往家里送家具电器什么的。而最近两年,只是寄钱来,连信都几乎没有了。地方上的人,看到他们母子俩,却依然是那种羡慕带嫉恨的眼光,老太婆们则起劲到他们陈设华丽的家串门,摸这摸那,叹这叹那,最后总是俯在母亲耳朵边叽叽咕咕地说个半天。看到他进屋来,就立即停止说话。母亲看着他放下提包,眼睛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灰暗的瞳仁中充满了悲伤。
他在本地中学教学,教古文。父亲说:连累你了,让你读本地师专。他自己并没有觉得太难受,他没有离开母亲远走高飞的愿望。父亲算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屡次查清又屡次查不清,三十年中不断在定案翻案。他考大学时正是又一次查不清的时候。父亲那时在扫厕所,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烂衣服,腰里扎一根绳子,一身尿臊。父亲说,也好,看你也做不了别的事,蔫二八叽的,当个三家村学究算了。这话使他很不高兴,就这么大大咧咧把他打发了,而且正是当父亲应当对此负责的时候。父亲关上门,直起身子活动一下筋骨——父亲高大魁梧,而他瘦弱如母亲——就坐下来写他的翻案申诉。他的申诉总是写得很动人。
他对自己说:这才是不朽——这些精巧的文字,这些细腻的品赏,这些沉静的灵性。线装纸页轻巧的翻动,给他一种舒适的醉意。他感到生命的完全,如果燃上一支香,如果身旁走来一个穿红裙的佳人……
如果有方法闭塞听觉,我一定把这可怜的身体封起来……当心神不为忧愁所扰乱时是多么舒畅啊!
火车徐徐驶进站台时,他看到站台上有个女人,一只手举着一块牌子。她穿着淡红色的连衣裙,嘴唇艳红,身材修长。她引人注目到叫他不敢注目的程度。他觉得整列火车上的人眼睛都盯在这个女人的细腰和举起的裸臂上。他感到害臊,为自己也在看这个女人而害臊。他避开眼睛,这才看到女人举着的牌子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这一刹那他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羞辱,当众的羞辱,父亲当年挂牌游斗,或许是这个滋味。
“不可叫人听见,不可叫人看见。”
父亲似乎身上永远有股粪臭。父亲的发迹,在他的记忆中却很淡漠。父亲算是整个地区财政局中唯一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的人,吃过洋人饭的人,后来又发现是整个省唯一的证券人才。这个省到深圳、香港开公司,父亲被选去做职员,大破格的特例。公司亏一次,父亲就升一级,公司几乎垮台时,父亲做了老板。自从做了老板,他就没再回过北方尘土蒙蒙的路上那个家。母亲很少提父亲,好像他们的生活中本来就没有这么个人。这小城市很多人不叫他们名字,他们叫母亲“财婆”。母亲提着篮子,到市集上挑半天买回半斤豆角。而他每天晚上翻开他的书,从上一天中断的地方读下去。地方上的人叫他“财子”。
擎牌子的女人说总经理在香港,晚上过来,委托她来接。她说叫她“秀”就行了,说着掩着嘴笑起来,他不清楚为什么这是个笑话,也只好跟着笑笑。他坐在她身边,全身不自在,手不知往哪儿搁,汽车的冷气使他打了个寒噤。秀说你父亲常说起你,说你书读得很多。秀说的是广东官话,软绵绵的,很好听。秀说你父亲是个天才——你肯定也是天才——你父亲有掌全局的气魄,你父亲是中国第一男子汉,你父亲比年轻人还精力充沛,根本不像快六十的人。秀见他没有说话,好像累了,也就没再说下去,只有汽车引擎轻微的颤动声滑过他的耳膜。
他觉得母亲又坐在他身边,眼光忧伤地注视着他,母亲不知是为自己忧伤,还是为她唯一的孩子忧伤。他说母亲你让我睡,我累了想睡,你这么看我睡不着。母亲还是不作声,只是把身子越俯越低,好像要亲吻他。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有这样亲昵的接触,他惊叫起来,伸出手推开母亲,但怎么推都推不动,母亲的脸越俯越低。
他惊得一身汗醒过来,感到有人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看到父亲坐在床沿,而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房间是暖的,走廊里灯亮着,衬出那女人的身形。父亲摸摸他的头,他说爸你回来啦,眼睛却看着那灯光剪出的人形,那黑影没有动,只是用秀的口音说:他累了。他想挣扎起来。父亲说你躺着吧,你身体还那么亏。他感到浑身一哆嗦,我不亏,他想说。他坐起来,但想到秀在场,又把毛巾毯拉到胸口。父亲说让秀明天带你买几件衣服吧。
秀问喜欢吗,这地方?他想说不喜欢,秀期盼的眼睛盯着他,他把不字吞了下去。他们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他强迫自己面对秀描黑的眼圈和艳红的嘴唇。他告诉自己不要怯场。秀笑吟吟地举起杯子,装作向他祝酒似的。他看见秀举起的手臂之下淡色的腋毛,心怦然猛跳起来。秀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说没什么没什么。秀从对面走过来,把手放在他额上。他不敢抬头,他想推开秀,站起来走开。他手碰到秀的腰肢时,那柔软,触电似的疼痛。秀说:你不是二十五岁了吗?
他很少看见父亲,哪怕父亲在深圳时。他的套间在宾馆顶楼,父亲的公司在下面二层。他去看了一下,人们忙碌地从一间屋子奔到另一间,没人搭理他。秀在打电话,朝他笑了笑,招手让他过去。他不想进去,但不进去显着是胆怯。他走进去,坐在秀旁边的空椅子上。秀一边听电话,一边按终端机的键盘,屏幕上的字虫子一样上下左右奔跑。他眼光转向窗外,对面楼房的全玻璃面,映出他们这栋楼的全玻璃面,里面又映出对面楼的全玻璃面,阳光扭歪的格子线条,像无数条皱纹布满一张脸。母亲说我不去了。他说他没说不叫你去。母亲说我跟他一辈子了,什么事需要明说?他突然有杀人的冲动,他脸涨得通红,浑身哆嗦。母亲说你去别斗嘴,母亲甚至没问他是不是想去。母亲说你去对他好点,他是总经理,他是你父亲。母亲若无其事的态度使他的冲动显得可笑。他不知道他与母亲谁更可怜,母亲与父亲谁更可恨。
在平安的航行之后,你在家驶进了险恶的港口。在那日子,哪一个收容所没有你的哭声?喀泰戎山上哪一处没有你的回音——反正世间再没有比你受苦的人。
父亲在牛棚关了大半年,放回来后,有天夜里他听见父母在床上说话。他的床和父母的床那时只靠一个藤书架和一幅布帘隔开。母亲说弄痛我了,你怎么越倒运越来劲。父亲说男人就是得在倒运时来劲。他听到那边床上的声音,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母亲说你干吗老折腾呢?造反革命什么的,哪是你干的,尽挨整。父亲说我还刚开始呢,人总得干点事。他一阵哆嗦,吓得翻过身来朝着墙睡,有好一阵他几乎再听不到别的声音。最后他听到母亲说,轻点,儿子大了。母亲的话击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忽然间他全身松开来,像猛地绷断的橡皮圈。眼泪从脸颊滚到枕头上,顺着枕席往下流,而他的腿根也湿了。
一个诗歌爱好者集社打电话给他,说知道他研究明清诗话,想请他讲一下。他第一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有几天他关起门来翻阅带来的笔记。那天他戴个遮阳帽就去了。晚上他回到宾馆,父亲刚回来,叫他去吃夜宵,他垂头丧气。父亲问怎么啦。他说人家对诗话没什么兴趣,只对你有兴趣,尽瞎问我你是怎么赚钱的。父亲说王士禛祖传良田千亩,袁枚家有恒产,翁方纲世家大族,这也是诗话嘛。他脸一下子变了,他说我可没有吃现成,我教中学时你还在卖酱油。父亲哈哈大笑,说你做袁枚我脸上也有光。
父亲的确卖过酱油,他曾到一个副食品加工厂做工人,那是个酱坊,父亲每天得翻掏酱缸。那一年他回家时,身上更臭,臭得更恶心。母亲总是嚷别进来,别进来,去洗洗。有一次母亲发现他裤腿上还爬着两条蛆,尖叫起来。但父亲却买了两本酱油酿造学之类的书,每天读到深夜,详做笔记。母亲说哪有劳改劳模?他说哪出戏都得唱热闹一些。他觉得特别丢脸,觉得父亲是有意一身脏臭在街上大摇大摆。父亲提出一个改进酿造工艺的方案,人家就叫他离开酱油作坊。母亲说明摆着人家不愿意用你,你瞎积极干吗?
母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菜篮。他已经高出母亲大半个头,却瘦得像一根火柴。母亲忧心忡忡地说,怎么给你加营养呢,你父亲只有二十块生活费。他那时头颈细,背有点驼,像个长得过快的小鸡。他们到城郊农民那里直接买菜,便宜一些。快回到家时,一辆卡车快速从他们身边开过,泥水溅得好远,在前面不远处吱呀一声刹住车,上面呼啦啦地跳下一大群人,头戴柳条盔,手里擎着角钢锯的长矛。母亲一把抱住他,身子像树叶一样簌簌发抖。他说别怕,不是来我们家。母亲镇定了一下说,我最见不得这种抓来杀去,你父亲真叫人累,他是个惹祸的人。说着,母亲流下了眼泪。他望着母亲凄苦的脸,他对母亲说,有我呢,我会给你宁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
凡人的子孙,我把你们的生命当作一场空!不幸的人,你的命运,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在他没有越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
满场的人在乱蹦跶,动作奇形怪状,音乐声响得几乎把他耳膜震破,忽明忽暗旋转的光斑扭歪每个人的脸。秀说让我来教你跳。他说我不会,他不愿说我不想。秀说别不好意思,跳舞挺发泄。你跟着我,秀说,一边把他拉到舞池边上。他想逃开,但他的脚跟她去了。“你闭上眼就行了,”秀说,“跟着我摇晃,随你怎么晃。他顺从地闭上眼。”你手放这儿。秀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下面。秀的髋部随着音乐摆动起来,于是他也感到音乐的节奏,而且这节奏推着他的双腿。秀在他耳边说:“你跳得很好嘛,你跟你父亲一样,节奏感觉好。”秀把手臂搁到他肩上,手指在他颈后拢起来。秀说:“别闭眼了,你跳得不比任何人差。”他睁开眼,秀在他面前优雅地旋转着身子。秀齐肩旗袍裙的袖口开得很宽,露出乳房半侧圆球,一直露到下侧润滑的弧线。他搁在秀腰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揪紧。秀轻轻叫了一声,身体前倾过来。“你和你爸一样,”秀说,“太急。”
很晚时,秀说:“我得走了,你爸还找我有事。”“我知道是什么事,”他恶狠狠地说,“他就这事能干。”秀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是你父亲。”他说:“我就要说,我就是要说。”秀说:“那好吧,我倒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来。”他明白他想说好多好多事,他脑子中有好多好多想说的事,但都没法说,组不成句子,没法说成话语。秀摸摸他的脑袋。“我看你还是别像你父亲那样好强,这世界上的事,马虎一点才是明白人。”秀走了。他在黑暗中坐着,窗外的灯海一片混乱,却好像整齐有序地在行进,向着地平线那边深不可测的黑暗行进,没法阻挡,无可奈何。
从那以后,我就再不因神示而左顾右盼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父亲房间的分机号。电话筒在他手中,好像一件武器。他对着话筒说:“父亲,我要和你郑重地谈一谈。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