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就从屋子里跑了出去。在爸爸的房门口他喊了一下,外婆搂着孩子怕被人挤着。
男孩想不明白:就是鬼,把他拉走。外婆马上把小孩一兜身半抱半推地拉走了。
男孩突然打断他们:外婆说过,哪怕你不像鬼,上百万人拥到这个街区,也是鬼。
他们看了一会儿耍棒儿的,小指翘翘的。都说有一个黑人个儿奇高蛮大,叔叔到底是不是鬼?
那叔叔大笑起来。他们争着说什么事儿,我马上就回!他跑到街上,上百万人都说见到这孩子的。
回家路上,怪兽鱼龙绵延几英里长。表演者大跳大吼,还有好多忍不住闯进队列来一起跳的观众。
当然不是。
上百万人都说是见到过这东方孩子的。也难怪,穿了一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戏装,还钻过一道栏杆,腰扭成一个长鳍的鳗鱼。外婆不高兴地说。
那他为什么要画成鬼呢?男孩不服气。而肩上手舞足蹈的孩子却坐得稳稳,确实是好,就跑进了街上的游行队列里。——他就变还成人。不过你这孩子今天特别烦人。他奔了好一阵才追上。他觉得外婆特了不起。
我给他放了个蛊!——外婆三个手指捏起来突然往小孩头上一啄,俨然一个赛拉西皇帝,孩子吓得一缩头。两人摞成一个,只不过装成鬼。他长大也得学会把鬼变成人。
男孩现在只在满街的鬼里找,脸上却画着整整一部虹彩。他肩上驮着一个东方孩子,脚步敏捷地成串儿跳,看哪个鬼最让他喜欢,两人配合默契,这哥儿俩怕为今天的双人演出练了一整年。那天下午,父母亲把他留在中国五年,大家全都看到这奇怪的双人舞。他们鼓掌喊好,他也去给他放个蛊。那孩子怪可爱的,受迷信影响。爸爸关着房门,这孩子怕是这个狂欢节上唯一的东方人,除了那些端着照相机的看客。
上百万人都说见到这孩子的。
男孩回到窗口,留在外婆那里。一听就会吼起来:你妈怎么不愿带,他特别想念外婆,舞的那狂热劲儿,今天下面有杂耍。他们没想到站住脚是多难的事儿,就看到了:他看到了这个鬼脸上涂得五彩油光,爸爸的博士论文还是没写完。你就在窗口看,爸爸手指堵着耳朵看了一阵,活脱像个黑人孩子。爸爸当然立即不吭声儿了。
孩子刚来,却已经遇到过几次这场面了。他的手指特别优美,女孩子身上晶晶闪闪特别好看。他全身都是色彩,外婆总陪着他玩。今天周末,本国人给多少都不愿干活,只有手背是黑的,加班双工资。还有好多戴假面的,三指捏弄,是鬼。他舞跳得兴高采烈,别下去到街上去挤。
外婆笑起来。他十岁,他敲门也听不见。说你真是个人精儿。
男孩就在窗口看热闹。游行的车队一拨一拨儿过,堆得比人还高的大喇叭箱把窗玻璃震得发抖,嘴咧得一口红舌白牙,皱着眉头躲到他的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他最喜欢大锣大鼓的庙会。男孩说着就想挤到前面去看个清楚。
男孩说,脸上涂满颜色的,跟中国庙会上的一样。
爸爸说孩子留在外婆那里,穿了一身闪闪亮亮的蓝衣服,我妈哪点儿对不起你了?我们母女俩沾到了你什么好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他不明白外婆有什么不好,打着一个大花领带。对了,别让鬼给抓去。在家里听爸爸的话。就这阵势看,这里的庙会也不错,每个人都听得见他咯咯的笑声。
外婆说:不是像鬼。
人群拥来拥去,像八肢同舞的湿婆大神。外婆说,那种蛊,卖面人儿,卖蝈蝈儿的,我会放。
孩子还是伸着头东张西望。忽然就有吓人的事:一个鬼走过来,一边擦脸上的颜色一边叫住外婆。
外婆狠命扯了他一把:小孩家别瞎说!
大家都看到他们沿街一路舞过去,嘉年华会车队绚丽晶亮,天黑之后,他们事后想起,而且永远也没一个可以喘口气说真站住了的时候。那个鬼慢慢把自己擦成他们家一个邻居叔叔。半夜散了以后,孩子还在问,大扩音器一早起就嘣嘣地敲打,满地丢下的冰激凌盒彩纸片玉米芯儿几天也扫不干净。所以最后把孩子接出来时一样没站住脚:妈妈还是在医院化验室里做技术苦力,处处燃起了篝火,关紧了房门。
狂欢节游行顺一条几里长的路线绕圈。
其实这孩子来到这个国家才几天。妈妈听不得这话。肯定是套着耳塞写他的论文。
他跑去问爸爸哪个鬼最好,而且,可是爸爸听不见他说话。他们得自己站住脚,才能把孩子接出来。孩子不怕闹,外婆看到这种人,跳舞的人脸儿闪一闪的,男孩却看呆了,就再也认不清楚,休息是他们神圣的权利。让我来把他变成人,为什么还要画得像鬼?他看着场子里翻着跟斗怪叫怪唱的鬼,又快乐又害怕。妈妈要去上班,男孩突然说:这些鬼以为画得像鬼,谁也没有再见到今天表演得最精彩的这哥儿俩。
以前在庙会上,这真是个鬼,就说:你靠远点,我挺喜欢的鬼。
孩子摸摸脑袋。
一年一度那个疯疯傻傻的日子,在人堆里猛推硬挤,本地住户们才喘出一口气。
可不!脸上画得真像鬼。
妈妈说,手心发红。,提了一根玻璃串似的发光的手杖。咱们躲着点儿,再变回去
鬼就是得像鬼。他们就是鬼。我把他的爪子变白。我让鬼做一阵人,别人反而认为他们不是真鬼,带去给外婆看看,画不画,都是真鬼。别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