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让我全部告诉你吧,趁我老婆去买羊肉。你父亲说的是实情,但不能说命运不公平。那天半夜时分共军已漫山开枪搜寻。你父亲惊醒了,抓过衣服,那是我的衣服。我不知他是有意无意,半夜黑洞洞看不清。你父亲一世英雄,我最崇拜的人,我想他是抓错了。他先摸出洞去。我把衣服穿好,发现是你父亲的将官服,于是我就坐在洞里。说句笑话,我们跟女人们的事,也互相知道
我做了你父亲十多年秘书跟班,来日方长。梦里也想当将军,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了你——活脱你父亲当年模样,比他还高大魁梧。
坐,坐,喝茶。听你父亲说起过,十年前吧,他来看我的那次,1984年。说起过有个儿子。你母亲是藏族,还健在吧!你该有三十二了。
好记性?还没有糊涂就是。马上八十了,哪一年的什么事,都没忘记。唉,你父亲在天之灵有慰了——儿子成材了!叫什么名?李醒。啊,我的名。你父亲真念着老朋友,情重如山哪!在哪儿工作?河湟农场外贸公司。光是个牌子?牌子有用。牌子比真货有用。有什么可让我帮忙的,尽管说,什么港商台商的。
来跟我说你父亲的事?我和你父亲都是历史过来人么。你父亲仙逝时也算高寿,我们谁也没想到会活到这把年纪。
命不一样?别这么说。我只是好好为新社会做个反面教员嘛,叫作臭名昭著。刚才我以为又是什么记者来。我不让他们进门,讨厌。喔,开门的是我夫人。对对,老妻前年去世,无子,不像你父亲那么有福!年轻漂亮?咳,读历史的,看我的书入了迷,两厢情愿。今晚我让她好好露一手,买些上好羊肉。便饭。不恭。不恭。你远道来,如见故人。
来跟我说你父亲的事?当年的事?当然你是读过我的书的啰?1965年一本,1980年一本。这几年还在写一本。海峡两岸都用作历史佐证材料。没写到你父亲?光写了大人物?——不好写呀!怕牵累你父亲,怕把你父亲案子弄复杂。第三本书要大写特写,打我回乡看到你父亲把他带出来写起。你父亲几次大险都和我在一起,救过我命,跟我做机要秘书十三年,从1937年到1950年。我俩最了解,最知心,再核心的机密我都让他知道。咳。这才叫患难与共,刎颈之交。我只比他痴长五岁,他称我大哥,那时我可能样子年轻些,我们长得也像。有人说我们像孪生兄弟。其实那时我们年龄比你现在还小,共产党方面年龄也不大。那个乱世嘛!
1950年的事?唉唉,不堪回首。所谓川西反共抗俄联军。我是临危受命,拉起几万人开进山里。孤注一掷——想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做一番英雄奇迹。羞愧啊!
最后攻破的事?咳,非正规军,不像打仗样子。最后只是比跑马。连卫队都四散了,目标小些。只有你父亲跟我在一起。在大凉山一个洞里躲了几天。风声小了些,想好好睡一觉,结果被共军查到了。那时我想自裁,你父亲劝了我。我才四十,你父亲三十五,你父亲说留得青山,我就坐在那里做了五分钟将军。
历史就在那五分钟里翻了个儿。,都是二脑子反动念头哇。我被押到成都一野司令部,后来关在战犯所。你父亲罪轻些,劳改农场。
待遇天差地别?那时谁知道后来的事。当时我肯定自己准枪毙,你父亲不会死。什么特赦战犯,什么文史委员,什么政协委员、统战对象,都是后来的事。我知道,你父亲劳改十年释放后,有家难归,留场做了农工。正是三年饥荒时期,回乡反而可能饿死,不饿死“文革”也会打死。我很同情嘛,我还在铁窗里,一无所知。
你父亲比我苦?我知道。“文革”我也不好过,被造反组织抢来抢去,要我指证叛徒。为我大打出手,一夕三惊。还是中央文革认为谁是叛徒应当由他们定,这才把我保护起来。你父亲到1984年才敢来找我嘛,白发相见,人生何堪啊!没想到他回去不久就去世了。怕是旅途劳顿。
是生气死的?大家都冤,都撞进历史旋涡,身不由己,想跳也跳不出来。原先挑的角色,越演越不像了。
要翻案?不明白。
你父亲临终时全说了?当然,当然。
说他是我,我是他?有趣。
说我冒名顶替,欺世盗名?他是军统少将谢醒,我是中尉文书李光程?他干吗不早说,要多少年后让你来说。害怕?怕我这个无权之人?他可以对共产党说嘛!共产党何必放一个假的军统头目在这儿?
他说过的?就在1984年回去之后想想气不过?那就奇了!连共产党都不愿相信,我有什么办法?我想跟他换,让他来北京做政协委员,也没用。
准备打官司?准备到港台报上捅出来?好好!共产党说不通跟国民党说。我跟你说白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人老珠黄,货色卖光,没谁再想看谢醒的书了。你去打个真假谢醒官司,正中下怀。要不我给你找几个港台驻京记者?你这身衣着不像少将公子,我给你换换行头。说实话,哪怕你这官司打赢了,我是个中尉文书,冒充了大半辈子军统少将,还写了几本书,这将是20世纪一件大奇事,把我的一生总结得更加有声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