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巴烈亚柯夫男爵跨上汽车,黑亮的福特车顺马场道向西开去。
前排坐着的两个卫兵,巴沙和阿辽沙,一句话也没问他。卫兵的纪律就是不问有关决策的事。巴烈亚柯夫男爵不喜欢回答问题。实际上他手下的参谋们营长们也不太问,全团都知道团长一向觉得问得最少的人最值得信任。
今天这两个卫兵看到他脸上喜气洋溢,仍然不问。他自己反而沉不住气,开始哼玛琳卡小调,手在皮坐垫上打着拍子。
阿辽沙回过头来,看到男爵笑逐颜开,他只是说:“小胡子还没散开。”
今天男爵的小胡子上了蜡,摸上去像假的。他摸摸脸颊,光溜溜的。他好久没有刮掉面须。瞧瞧车内的后视镜,觉得自己还年轻。本来只刚过三十嘛。他想,或许还来得及,一步一步地来。
阿辽沙说:别再刮吧,尼柯,留着胡子。阿辽沙第一次穿军装,束宽腰皮带,挂了手枪,他光顾着自己兴奋。中国北方夏天那么热,冬天又那么短,真让人不习惯,他叽叽呱呱地说。雅库茨克现在应当开始下雪了,列纳河上也开始有薄冰了,这中国什么鬼天气!秋天还这么暖。他说起著名的雅库茨克流放营,全世界最冷的有人住的地方,总是非常骄傲,那是他唯一居住过的地方,他的家乡,就像别的人说起顿涅茨克,说起克里米亚,说起哈尔科夫,或是说起圣彼得堡或莫斯科一样。
“我喜欢胡子。”阿辽沙若有所思地说。他还没有胡子,老是用手摸上唇,像捻胡子。
汽车猛地一刹车,阿辽沙正半转着身跟男爵说雅库茨克,一个倒栽,头撞在玻璃上,痛得他直叫唤,两只碧蓝的眼睛储满了泪水。他吼叫:“巴沙,你就不能开慢一点?”
巴沙吐了吐舌头。好久没开小车了,刚才差点撞死一个老头。他重新扳挡,车子打了个弧线,一踩油门又飞快地开走了,把惊愕的老头摔在背后。
“不长眼睛的老头儿,操他姐儿的。”巴沙说。
巴烈亚柯夫问:“答应几点还车的?”
“三点,押着三百定金呐,事务处借的。”阿辽沙代巴沙回答,他什么都懂,懂了就要抢着回答,“怎么说的——操他姐儿的。”他学巴沙的腔调。到中国三年,他学的中国话还真不少,学的骂人话更多。
成了小兵油子!要是我小时候,早给母亲打屁股,或是被学监用藤条打手心了。男爵想。这小子得有点教育才行,不然怎么办?真的当兵吃粮?
可是阿辽沙还在学中国骂人话,绕嘴曲舌的,挺过瘾,引得巴沙直笑。“到底谁操谁呀?他突然说,一下子满脸通红,好像刚明白这几个音节是什么意思。看到阿辽沙脸红,男爵心里就有什么东西软了,化了,他觉得手指尖都有点炙烫。
“那就别管定金了,”男爵说,“开回去吧,我们得有辆小车。”
“这车不值三百!”巴沙惊奇地说。
“下次回天津找这个车行老板,不怕他不还。”男爵说,“现在快点赶回去,得准备打仗。”
巴沙兴奋地用手敲驾驶盘。巴沙长相是典型的哥萨克农民,粗鼻子大下巴,对男爵很忠诚,从乌拉尔一直跟到中国。只是太容易激动,不是小车司机的料子。在欧战中他原是开装甲车的。
“给多少钱?”
“先给半年饷,打下南京再加半年饷,打下上海加二年饷。”
乌拉!阿辽沙嚷起来,他脱下帽子想往天上摔,想想无处可摔,只好又戴上,嘴里的欢呼也不知所措地停住了。男爵不让他理军人式的平头,男爵始终不愿意他成为军人,打他一出现起,男爵就处心积虑想把他甩掉,每到一个地方,男爵就想让他留在东正教堂办的收容所,或是留在饮奶派办的主修学校里他每次都跑了回来,而且都是在部队开拔之后,半道上才出现在士兵队里,男爵只好让他再跟一程。
阿辽沙把军帽戴上,他的男童式长头发前刘海,原是掖到军帽里的,现在只好挂了下来,使他看起来又像个女孩子了,头发淡褐带红的。
“这次帮谁打谁?”阿辽沙忽然想起来问。
“管他呢?”巴沙说。他又猛踩一下油门,汽车呼啦一声擦着道牙,抹过弯,进入八里台。
“到底帮谁打谁?”阿辽沙追问。
“帮的叫张宗昌。”
“Чжан—Цзун—Чан!”男爵说慢些,让巴沙和阿辽沙一齐拉长了调门学这几个音,然后哈哈大笑。
“打的是孙传芳。”
“Сун—Чуань—Фан!”两人笑得几乎呛住。巴沙看见男爵也跟着大笑起来,就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三入都笑得弯下了腰。
“宗—昌—传—芳!”他们齐声吼着,乐得差点闭过气去。
阿辽沙忽然一脸严肃,又问:“到底帮哪个打哪个?”
Цзун!Чан!Чуань!Фан!
“这么怪名字,不打他们打谁!”阿辽沙嚷道,接着又大笑,直到流出眼泪直喊肚子痛。
二
民国十四年的鲁浙战争,是军阀莫名其妙开仗游戏中最莫名其妙的一仗,连利害关系都没弄清楚就打了个不亦乐乎。
当时吴佩孚和张作霖都明白,已经占领了京畿和中原的冯玉祥西北军,是他们的主要对手,他们正在调整关系准备打大仗。奉军因战线过长,基本是不战而撤出上海与江苏全境,让从福建败退出来的孙传芳得到可乘之机,占领了沪宁杭膏腴之地。
至于孙传芳,素来胸无大志,至多只想割据东南,从未有扩展到苏皖之北的野心。他甚至连徐州也不想打,整个十月份都在等吴佩孚或冯玉祥的军队来占徐州。
而代奉军接防徐州的张宗昌,半年前刚把山东督军的官位坐稳,实现了他多年扬威家乡的野心。作为奉军的客籍军官,得此足矣。
既如此,何争之有?果然,战后不到一年,这两个山东老乡化干戈为玉帛,称兄道弟,合力对付蒋介石的北伐军。
但是1925年10月底11月初,沿津浦线徐州至蚌埠段打的这一仗,却也是内战史中不多见的:忽然就动了真,红了眼,打破了鼻子。
三
男爵沉下脸。
“阿辽沙,你留在天津,这次部队要走很远。”
“嗨!”阿辽沙转过头,做个鬼脸,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我爸?”
阿辽沙没爹没妈,至少他记不住他们是什么样。爹是个苦役犯,到底犯了什么罪被流放到雅茨库克地区,阿辽沙也说不上,因为他早死了。母亲带着他从这个男人屋里搬到那个男人屋里,最后还是扔下他不顾,跟人跑了,看来是回伏尔加河上的察里津去,那是她老说起的地方,不然她不会下这样的狠心。
阿辽沙不知跟着谁流浪到外贝加尔,那时他才十岁。这一千多公里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遇见他们队伍的时候,西伯利亚已是冰天雪地的白色世界,已是每日狂风如刀举步艰难的路。
那年,1922年秋冬,跨过贝加尔湖东行的人很多:最后一个独立于布尔什维克的政权远东共和国解体,在东行的溃流中,只有男爵带的这批人马还像一支部队。穿过风雪交加的外贝加尔地区时,队伍就像滚雪球似的有了近万人,大半是伤弱病残人员,还有更多不知哪儿来的也不知属于何人的妇女和小孩,跟着就合一堆走了。
阿辽沙那时才十二岁吧,男爵想。十数辆马车上堆着辎重和伤员,已经挤得太满。雪封的冬原难以筹粮,每天晨晚二顿饭抢得混乱不堪。终于在一次与赤党游击队的遭遇战中受了极大损失,幸亏对方部队太小,得了便宜就没有死追。部队扔下几十具尸体逃脱了。
男爵下命令非部队人员一律离队。第二天他从马车上乱糟糟的东西中找出一个小男孩,部队集合起来了,污秽的各色皮帽下是冻得发青的脸和冷漠的眼神。男爵知道问也问不出个名堂。他下令把这男孩子捆在枝叶脱尽的树干上,命令今后搜到非部队人员,一律捆起来扔在雪地里。
不然,他说,不然这支部队将被赤军像牲口一样一个个抓住屠宰。
这样部队行进就比较快了些,女人们和孩子们被撂在后面,在乌沉沉的地平线上,他们越落越远。西伯利亚11月的白昼实在太短,天空很快就从淡白变成灰红,变成紫黑。部队宿营时,天已经黑透了。士兵们悄没声息地置锅做饭,每个人都沉默着。男爵心里也很烦躁,这时男爵才想到那个没有人要的男孩可能生了病,被哪个好心的士兵藏在车上的。他根本没多看那男孩一眼。
唉,我就应该那么残酷吗?他问自己。
终于,他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脚步声喧闹声,接着是营地里士兵跑动的声音。他走出指挥所帐篷,看到士兵们在欢呼,有人从篝火边捡起火把,迎着远方的脚步声奔过去。不久那些妇女孩子就冲进营地,冲到篝火边。他们都装作没有看见他,有的士兵斜着眼害怕地看他一眼。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人们冲到烧着汤的大锅边,不怕烫破嘴地猛抢浓腥味的鱼汤。
他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男孩,那男孩在火里抓土豆,烫得双手换着直甩,却舍不得放到地上。火光烤着他的脸,脸上全是黑灰,还有烟呛出来的眼泪。他把土豆刚塞到嘴里,又腾出手来到火堆里抢食。
巴烈亚柯夫站着看了很久,篝火闪动,看不清楚,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又酸又苦的感觉。那十多个篝火边已经响起了精神十足的手风琴声和打情骂俏的尖笑,西伯利亚刺骨的寒冷迫使人们舞跳得更欢。
此后一连十多天他只好用这个办法:军队提前走,提前宿营。落在后面的妇孺像一小片林子,像一群野雁栖停在地平线上。用这办法部队挡住了几次袭击。没有被击溃。他们在11月中旬绕过已被红军占领的赤塔,越过西伯利亚铁道,然后跨过满蒙边境。满洲的中国军队怕他们进袭满洲里或海拉尔,迎上来命令他们缴械。男爵坚持要进行正式的受降仪式,他希望像一个指挥官,体面地结束一支虽败犹荣的军队,尤其是在大群妇孺赶上来之前,像一支正规军,接受解散的命运。
他这一招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奉军给了一些遣编费,又转而同意把这支部队保存了下来。奉军的张宗昌将军喜欢用比他还高大的俄国骑兵做他的开路仪仗队,但同意不调散男爵带的这个团。
他们沿哈尔滨、长春、牡丹江、奉天,撒下一路的俄国小贩和俄国妓女。他想,在天津应当把部队再做一次清汰,留下老弱,还有阿辽沙这种年龄太小的。
四
他没想到部队又越滚越大。许多俄国人听说奉军不仅进了关,而且下江南,都想跟部队到中国最富庶繁华的地区去发财。这个团的编制是三千,当时他想可以扣出一笔钱,现在几乎达五千人,占着天津南郊的一所学校房子,整日乱哄哄的。跟他从贝加尔来的老兵都升了军官,还是管不好:新加入者大多身份不明,他猜很多人是远东的流民和刑事苦役犯。
在济南集中时,他打电话给张宗昌要求补发军饷。部队大了。
张宗昌说:“哪来那么多人?你把什么龟儿子都捡进来骗钱?”
男爵说:“都是打过国际战争的,你们中国还没见过这样训练有素勇猛善战的部队。”他知道张宗昌是有名的痞子将军,他没把握张宗昌能否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张宗昌在海参崴干镖局时学的几句蹩脚俄语远远不如他的钱袋有吸引力。
“不信,我们在济南城演习一番如何?”他说。
“不许胡来!”张宗昌吼了起来,“你马上向南开拔,到徐州后,沿津浦线东侧,与四十七旅一起向蚌埠进攻。”
“钱呢?”男爵决不松口。给多少钱打多少仗,“我们在天津谈好条件的,按兵员给饷。”
“我派人到徐州等你,”张宗昌说,咬牙切齿地,“查了你的账再给钱。”
“好吧。”他一着不让地回答,“我们到徐州演习也可以。”
“你小子真耍横?”
“我在徐州等钱然后南下。”巴烈亚柯夫说着放下了电话。
五
在徐州车站等他的是张宗昌的参谋长,说是劳军来了,让他把部队带到一个岔道边整好队伍,岔道上停了两节货车。参谋长手下的卫兵变戏法似的推开车门:一车是鲜蹦活跳的牛羊,另一车全是伏特加酒和大炮台香烟,士兵和军官欢腾若狂,激动地大喊“乌拉”。
参谋长说:在兵营里休息两天,千万别上街,晚上我给你们再拉两车慰劳来。
晚上七点,士兵们都已酒足饭饱,正在醉醺醺地吵闹说要上街遛遛,醒醒酒,吹吹风,各营的军官们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参谋长真的押了两辆卡车到了。一打开车篷门,蜂拥在窗口和院子里的士兵高声吼叫,个个兴奋得发了疯,舍了命地往上冲:原来装的是两车皮女人,已经剥得光溜溜的。看见洋兵冲上来,女人发出尖叫,把士兵刺激得更加疯狂。
巴烈亚柯夫男爵厌恶地皱着眉头。不知哪儿弄来的女人,可能原来就没好衣服,干脆像母猪一样装过来。张宗昌可能认为俄国人本来就骚得像畜生。如果士兵这样做准备进入战区,他们得到了足够的暗示,有可能妨碍他自己的计划顺利展开。
他把自以为得计兴奋得满脸通红的参谋长拉到一边。问他:“钱呢?”
参谋长说司令交代到南京补。
“胡扯!”男爵一把抓住参谋长的前胸,几乎把他推倒在地上,“到南京补打下南京的酬劳,预付的钱还没给足!你用这种办法打发我的士兵,我只能在徐州演习一下才能维持纪律。”
“别!别!”参谋长连忙摇手,“我给你交底吧:司令兼任了江苏善后督办,你别胡来。过了徐州到安徽境内,由你演习。施从滨任安徽督办。”
六
男爵气鼓鼓地回到指挥部,那是兵营之间的一栋砖瓦平房,没有声音,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军官和卫队都去狂欢去了。
都是畜生!他骂道。没有一个好东西!兵营那边传来砰砰打碎杯盘的声音,看来是在抢女人,或是抢先后次序。
他知道手下的士兵经常搞出强奸民女的事,他尽可能装作不知道,或是干脆躲开让营长们去处理。但用如此方式送女人上门,把俄罗斯人,哪怕最低贱的俄罗斯人,侮辱到了极点,而士兵们却个个在夸,张总司令待人不错!他气得用脚踢廊前的石柱子。
看来得赶紧找自己的办法了,他想。谁知道这个臭村痞到南京会耍什么无赖。
他一走进指挥室,就看见边上卫兵房间门开着灯亮着。他大步跨过去,看见巴沙正光着浑身黑毛的身子,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被按倒在地板上,干张着嘴发不出声音。而阿辽沙也脱光了跪在女人身边,手抓住那女人的乳房,脸涨得通红,好像是喝醉了,又好像是胆怯不知所措。
男爵大吼一声混蛋,伸手就去抓身上一直挂着的匕首。巴沙吓得直叫嚷,一溜烟地往外跑,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抓。那女人也吓得跟着他往外跑,却没忘捡起巴沙的军衣披在身上。阿辽沙嘟着嘴慢慢地跟在后面。
“你站住。”男爵说。
阿辽沙站住了,背靠着墙,手揸开放在臀部后面的墙板上。男爵已经把匕首擎在手中,那匕首尖极为锋利。他狠狠地咬着牙,把刀尖对准阿辽沙的胸口,阿辽沙脸色变得死白。
刀尖碰到了阿辽沙当胸的皮肤,阿辽沙闭上了眼睛,浑身开始打战。
巴烈亚柯夫听见自己的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不明白为什么他想杀掉这个臭小孩,这条忘恩负义的狗崽。
在外贝加尔行军中,自从他捆过这个小男孩,他就不得不每天晚上注意这个孩子是否跟了上来,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每天宿营后他焦急地等着后面的鸟群飞过来,甚至比那些有妻小落在后面的士兵还要焦急,一直到他手中的火把照到阿辽沙肮脏的小脸,才松一口气。阿辽沙也看到了这个凶蛮的指挥官在注意他,起初他害怕地躲开,后来就渐渐挨近男爵的帐篷,比其他人更高声地吵吵闹闹。终于男爵首先无法再忍受这种逗引,命令巴沙去把孩子抓进来,给他一点剩余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