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终于抬起头,你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酒吧门口,酒吧开着门,却挂着绛红的门帘,里面传来节奏鲜明但乐调柔和的音乐。门口一个穿着整洁西装面相和善的小伙子,样子几乎像大学生,客客气气地请人进去。你自然地进去了,想让自己至今还在怦怦跳的心静一静。
酒吧灯光不亮,很长的吧台从门口一直延伸二十米到里端,三三两两的顾客有的坐在吧台边,有的坐在板隔开的座位上。整个酒吧照得最亮的地方,却是调酒台后面平行二十多米的狭长舞台。你吃惊地看到显然刚走上舞台的三个女人,一边扭舞走动,一边慢慢地脱衣服。你往里走,稍站后一看,才发现三个女人一白、一黑,第三个是黄种人,正在把她水红色的紧身裙慢慢往上撩起剥掉。她把音乐二板当作一拍,身体缓慢优雅地扭动,腿胯坚韧而腰肢柔顺。当她外衣拉上手臂露出脸来时,你差一点叫了起来,这不就是她,你冶想的女人!只是在舞台灯光下她显得比在街上年轻漂亮得多。
然后你发现这三个肤色的女人,几乎一样漂亮;她们脱掉了乳罩,乳房几乎一样是完美的大弧线;然后她们扭了一阵;摘除了窄小的三角裤。这时你真的吃惊得怔住了:黑女是纯粹的黑色,白女是洁净的乳白,而你的女人,除了头发,全身是一无杂色的嫩黄:变成了形式自设的最纯方式,几乎是种抽象。座位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你也只好鼓掌。你看到那女子朝你一笑,她也许只是朝掌声笑。
男人上当,是以为女人是永恒的性对象,女人上当是以为男人是永恒的性力之源,于是两性关系成了互相炫耀自夸的假面探戈。
他眼睛模糊了。驱动你的注视的不再是欲望,而是惊愕。那活生生的女人变成了袒呈的构图,甚至那同性无异性才有的器官,性注视的命定焦点,也因为过于清晰暴露,不再需要努力注视,只需要淡淡地看。那个曾是艳遇希望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也像那些封面裸女一样站到了不容易够着的上排?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失去欲望对象,二是获得欲望对象。过于实在的占有使注视失去了距离,失去了渴求的可能。
三
你什么时候演出过?别人不记得,你自己也记不清了。或许,多年以前,曾经有那么回事,但闪失一多,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回想,于是记忆也淡薄了。
巡回演出的马戏团还是收留了你,你生活在隆隆响的大汽车中,仔细地管着服装、道具、五花八门的器具。马戏团名字换过了,老板换过了,人员换了不知几拨,只有你是真正老班底留下来的人。不过谁也没见到过你上台表演的辉煌日子,那些蹦蹦跳跳的青年男女都叫你中国老爹。他们到服装车里来,当着你面换衣服,根本不必避你。他们天天演出几场,生活在注视之中,中国老爹不在观者之列,也没人觉得有必要多看你一眼。
注视先于我而存在。我只能提供一个角度的注视,而我的存在必须被四面八方的注视所确认;注视外于我而存在,只有在我被注视时,被置于注视之网中时,我才是我。
你是50年代初流落到香港的,把家传的技艺带进破烂的新界贫民区。移居英国后,别的中国人不管原先干什么,一律进入餐馆业,现在都是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只有从小跑江湖的你坐不住鱼条外卖店,跟着一个演马戏的吉卜赛女人流浪到欧陆转游各国。你曾被画在广告板上,是叫座的好角。
现在的马戏团每一地要摆开一大摊儿,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响,天还没黑霓虹灯与音乐就开始招引孩子们。坐在车里,你只听得见大棚里一阵一阵的喧声。你不想去看,到散场才轮到你忙碌。那些身材娇美只穿三点的少女,无时不在蹦跳的黑人,装模作样的小丑,轮流占据舞台中心。深夜你忙停了,拽着腿回到车隔舱你的铺上,却看见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人在你床上折腾。看见你进来,他们甚至连歉意的微笑也没给一个,又回过头继续他们的运动。你的在场对他们不具有任何意义。
别人的注视作为我的镜子出现:面对镜子的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注视,才知道了我的存在,在这之前他只有身体这部分那部分分散的感觉而已;少男少女面对异性注视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作为对象的存在。
冬天多雨,生意清淡。他们在诺福克演出后,只能停下来等邀请。现在连白天也有人自己带上被单来“借”你的床。你只好撑把伞,到这个毫不出众的小镇街上转悠:照例是长满常春藤的小教堂,照例是石碑东倒西歪的墓园。你在墓地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突然你看到一小块平置略有斜面的墓石,刻着个怪名字China Lee,中国李,还有一段字迹模糊的题词,说是二次大战时英国商船征募的水手,船沉落海十多天才被救,截肢后疏散到这小镇,十年后死于此处。
你突然一个冷噤,突然想到他可能是这个无名的中国水手死后,甚至生前最后十多年,所遇到的唯一中国人,而且今后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恐怕也不会有个中国人看到这块墓石。
我不得不承认自我只是建筑在很小的一片陆地上,周围是“缺失”的无边大海。我寻找别人的目光,像沉船焦急地发出SOS。但随着岁月流逝,我的落脚点越来越小,自我越来越卑微,直到死亡擦除任何我曾被注视的痕迹,一如我从未存在。
那天你很晚才回到马戏团。大家都在喝酒玩闹,你把老板叫到一边,说下一次,到布拉德福,你也要演出,演本行拿手戏中国大魔术。
老板惊奇地嚷了起来,全班子哄堂大笑,一个黑小子吆喝一声连翻三个筋斗落到你的肩膀上,你没撑得住,垮倒在地。这下大家都指责那小子无礼。老板也发了慈心,觉得何妨同意,只是让你好好练习,演出一星期的最后一场才让你上,这样演砸了也不影响生意。
当报幕的小丑用夸张的声调宣布专请来中国皇太后殿前大法师演出,你似乎生平第一次被灯光照亮。你调匀呼吸,步态缓慢而庄严地往台前走,一言不发地向观众鞠躬——你不知道有多少观众,你事先就禁止自己看一下场子。你的龙缎大袍在灯火下熠熠发亮,神秘的异国情调使全场骚动起来,然后又静下来,静到只听见一个小孩的哭声。
你一言不发,只是慢慢地举起双手,一只又一只白鸽从你手中飞出。
“十二连飞。”你用中国话大声宣布。异国腔使黑暗中的孩子们兴奋地叫起来。
一个转身,舒展大方恰到好处,你从长袍下端出一大缸水,倒进玻璃柜时,倒出红黄二色金鱼。
“吉庆有余。”
你没等掌声停下,你知道怎样使观众喘不过气来,使他们眼花缭乱。你从长袍中变出一件又一件使全场欢跃的东西:一只大花瓷缸长着绿树,一条活蹦乱叫的狗,一辆自行车,甚至变出一个你自己也没想到的东西——一个半裸的女人,又拽出一个浑身涂油的黑人。你知道这是伙伴们歉意的表示,但你的惊奇脸色使全场大笑若狂。
“万象更新。”你汗流满面地喊。
最后将是一盒火。要动作敏捷而准确,捧出来时,磷才能把汽油点着,而且手腕要用有力的转动使火苗腾飞。这时你突然头晕,打了个趄趔,你明白汽油盘可能弄翻了。但你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必须走向预设的高潮,让观众的注视归到最辉煌的一点。
你尽可能捷速地抽出铜盘,火还是猛地点燃了你的大袍。
“万家灯火。”你扬声高唱,全场都猛地站了起来,听你在火焰中大笑,他们屏息凝神,以为这全身之火只是中国大魔术的幻觉,连后台马戏团的同事们也这么想,因为你在火焰中笔直地站着,笑声不断。
而在这欢乐的火之舞中,你再也不是那个可怜的,没人注意的孤苦中国老人。
我对被注视的渴望,是最折磨我的欲望。在折磨中,人生走一个反环8字结;想象的症状最后变成真实的象征,内部翻成外部,我的欲望在注视中变成我的证明,而欲望的证明在注视中把我变成自我的奴隶。
这是我全没商量的命运:不是我思故我在,也不是我视故我在,甚至不全是我被视故我在。投向俗世之物的注视永远只是一种任意的可能,因此,只能是,我演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