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男爵一愣——他从来没有想过阿辽沙本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似乎阿辽沙命该来到他的身边,命该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似乎他对阿辽沙的照应还是给这孩子的恩惠,不然他必定沦落于贫穷,甚至死于沟壑。或许,或许在别样一个俄国,阿辽沙会完全不一样,甚至有资格可怜他这流亡的空头男爵。
而阿辽沙还在他身边咕哝:“我不是赤党崽子!我不是赤党!不信到战场上看,看我杀该死的赤党。”
男爵刚要提醒他他们面临的孙传芳不是赤党,才突然想起来联络参谋的事。他站起来匆匆往外走。
咱们什么时候才打仗?阿辽沙追问。
十一
把受伤的人和几具尸体抬回村子装车,士兵们在乱叫嚷:为什么要后撤?
巴烈亚柯夫男爵根本不想向他们解释。他开始讨厌自己带的这支部队:不仅嗜杀,而且愚蠢。现在村前的开阔地上已经悄没声音,听不见枪声也听不见呻吟。这支白送命的部队竟敢单独向北冲出那么远,想必施从滨的部队已经退到浍水边上。不仅敌方是我的敌人,连自己人也是我的敌人。这个破烂的村庄几乎空无一人,除了些走不动路的老人,连老太婆都跑掉了。看来他们在北边一路村镇弄出来的名声已经传得很远。但是,这个村一看就知道穷得没什么可榨的,进驻这村的营长直发牢骚说浪费时间吃了大亏等等。
应当把那片战场收拾一下,他想。那块弄得像肉砧板一样的田地,留着让孙军看,几乎是有意挑衅。秋日中午的太阳时晦时明,云块的影子使田野斑斑驳驳。从远处看,像所有的战场一样,七零八落地躺着一些灰黄的军装,只有风吹着军帽在乱滚。一切都那么宁静、安详,好像发生过的任何事!这时也应褪色了一大半。他想还是尽快撤退为好。
他催着部队尽快向北奔跑。周围士兵身上都冒出一股汗水与血腥臭混合的怪味。太阳又在头顶出现,影子踩在脚下。上帝,他说,你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我们哪怕迷了路,也都是你的羔羊。我祈求你的宽容,你的佑助。
巴烈亚柯夫男爵是从来不在任何人,尤其是军人之前显出谦卑的。他的沉鸷冷酷使部下和同僚害怕,却使他自己更心寒胆惊。刚才的默默祈祷使他好受了一些。
他催着马,想赶上部队。这时他看到阿辽沙等在他身边,在他旁边骑着,像个打碎了母亲梳妆镜的孩子,低着头,一声也不吭,只是把手在军装上擦,像是要擦掉手上的血迹,反把军装弄得黑黑红红,肮脏不堪。他时不时拿眼角瞅男爵一眼,他知道男爵对他很不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男爵觉得阿辽沙的模样十分愚蠢。当然,其他士兵样子并不比他整洁,整个部队就男爵一个人,少将制服上几乎未沾一滴血,马靴还是油光发亮,齐齐崭崭。但是,他似乎感到,阿辽沙目前这种茫然样子,似乎是在提醒他刚才的事还没过去,没有被抛在村后的田野里。
他几乎觉得阿辽沙在眼前很讨嫌,他想挥手叫他走开。
往西南方向侦察的骑兵班已经赶回来向他报告,说是有几千人的大部队正朝这个方向疾进,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么快!他一惊。肯定是铁路上运来的。两方军阀都占着铁路车皮,这不是我的国家,进退由别人做主。我光顾了在津浦线东弄钱,没想到,万一我们落难,没人会伸手。我为什么跑到这么一个异国他乡来杀人?
现在对着他们赶来的部队,是有备而来,有意决战的。
他策马向前冲去,让部队明白得赶快跟上,他也想早点赶到前面村子,让那里的一个营部队就地做工事,现在撤退已经来不及。二部加起来,再加上骑兵连,有一千兵力,借村庄依托,可以打一仗,到夜里再设法向施从滨部靠拢。
他刚赶进前面村子,就听到后面枪响了。看来,进攻部队已经与殿后的骑兵接上火。他迅速召集了连以上军官,匆匆布置了阵地交代了作战意图。然后,他攀到一个较高的屋顶上,看到孙军已经越过刚才打仗那片田原,沿村庄一线展开,兵力足足有一个团,五六千入,形成比这个村庄宽得多的一个大扇面,迅速朝前推进。敌人兵力比他估计的大得多。他无法在这么宽的正面接战,兵力不够。如果让后续部队赶上来支援,就有可能全部落入陷阱;不增加兵力,就面临包围。
只有用个突然的反冲锋,才能打乱敌人的进攻,摆脱包围。很冒险,他明白。别无他法。
“巴沙,”他对守在屋下的警卫班长说,“巴沙,你记得我们在坦普夫附近那一仗吗?”
巴沙说:“当然,差点死在那里。”
“那你记得赤军水兵怎么冲锋的?”
“记得,怪吓人的。”
“好吧,到拼一下的时候了。你带头,我让二、三连全部学你。越狠越好。”
巴沙开始剥衣服。
“注意,任务是吓唬他们,把他们打昏头。别冲得太远。我让你回时你得把队伍带回来,不能恋战。千万,千万。”
巴沙说明白。
男爵在匆匆做着布置时,巴沙站到短墙上,大喊:“弟兄们看我的!跟我上!”他捶着长满黑毛的前胸,拿着水壶猛喝。俄军的水壶里装的全是伏特加酒。然后巴沙把水壶一扔,大喝一声,拿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就往下跳进田野往前狂冲。
部队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紧接着几百人全部跃了出去,全都剥光了上身,一手持枪,一手拿着水壶,一边跑一边喝——他们还没来得及把酒喝完。喝完的边冲边狂吼。
男爵有意把刚才参加屠杀的两个连投入反冲锋,他们已经杀红了眼。既然野蛮,就索性派野蛮的用场,既然打的是糊涂仗,就来个糊涂打法。
阿辽沙抬起身,看傻了。男爵把阿辽沙头一按,喝令他不许乱动。
看来,他想,人的蛮勇和人的智慧正成反比。现在智慧救不了我们。
反冲锋的部队迎面而上冲进敌军中翼,而守在村里的部队则朝两翼猛烈开火。一霎时,喊杀声与枪声响成一片。虽然两翼敌军尚在有效射程之外,但突如其来的对抗使他们停住了脚步。孙军的中翼看到野兽般扑过来的满身是毛的俄国人,胡乱射击了一阵,不久就动摇了。两翼的部队想向中间靠拢,但在村中射出的火力控制下,难以向前运动。一时间,部队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是全体向后奔退,中间丢下一大片尸体。
巴烈亚柯夫男爵看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命令号手吹号退军,同时叫骑兵连赶快冲出去,把部队接应回来。
他回过头来,阿辽沙已经不在身边:他又与骑兵连一起冲了出去。看来这个臭男孩今天一定要证明自己是英雄才肯罢休。男爵恨得双拳直捶屋顶的瓦片。
赌气打仗等于自杀。男爵镇静下来,用望远镜观察着。果然反冲锋的部队还在刺刀肉搏,巴沙看来没法把这些人拉回来,可能也真的无法立即脱身。他看到敌人两翼退得很快,中间大部分人也放弃战斗,往后侧方向猛跑。
男爵想,糟了,再不退就回不来了。
还不等卷在肉搏战中的双方部队脱离接触,孙军大开的正面,早已设好的机枪火力和追击炮突然就打响了。密集的子弹把突出在最前面的双方士兵都打倒在田里。其余的人,包括已经在撤退的人,只能伏卧下来,而骑兵连的进路被迫击炮火阻断。
留在镇上的营长跑来向他请示怎么办,是否冲出去援救。
不能动。他喊道。
今天这个仗他们完全没有准备。他们没带重武器,只有几挺机枪,现在一点用不上。这个营如果再出击,只是冲入坟墓而已。而且胶着在此,就别想再撤离。往北一路村镇的部队也无法北撤。
别冲,千万不能冲。他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一股咸涩味冲进他的口腔。
孙军的两翼在火力掩护下,朝躺在中间田野上的部队包抄上来。俄军士兵明白再伏着不动就是等死,跳起来想往后跑。但凡是跳起来跑的,不久就被机枪子弹追上,像风吹一样刮倒在地上。田野里现在是一片惨叫和詈骂,夹着迫击炮弹的声声爆炸。
这时,马队跳了起来。援救无望,他们得救自己了,敌军两侧的火力已逼得很近。他们跳上本来躺伏在地的马,狠命往回奔。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粗野的俄语在乱喊。有些骑者从马背上滚落到地上,而无骑者的马在惊恐中嘶叫并继续狂奔。
而其余的骑兵则擎刀在手,不是对付敌人:敌人在两侧朝他们密集射击;他们用马刀刺马臀和马腿,平时心爱的战马痛楚地狂喊,疯狂的四腿几乎不沾地地奔跑,嘴鼻喷着白沫,身上溅出的血抛成一条弧线。
村里的人全屏着气,有的人胡乱放枪鼓劲。一部分骑兵已经跑回村子。田野上除了已被打倒的,还有一部分骑兵尚未脱离危险。男爵看到阿辽沙几乎落在最后,马的狂颠使他只能紧紧贴在马背上。“快跑,上帝保佑你,快跑。”
晚了。
阿辽沙似乎在向他伸出手来,似乎在喊他,在求助。他手伸出去了,却不够长,够不到阿辽沙。田野上飘满了烟尘和灰雾,爆炸的闪光几乎变成红色,人马狂奔的影子已变得模糊,机枪声却变得死气沉沉,似乎对这场战斗的胜负已漠不关心。但男爵清清楚楚地看见阿辽沙的马忽然打了一个趄趔,前腿跪下,几乎朝前打了一个翻滚,而阿辽沙则被往前抛出几丈远。一刹那间,人和马都不动了。
撤!他对营长喊道。阿辽沙的倒下使他突然清醒过来,想到了他作为指挥官的责任,想到他对全团五千人的责任。
营长还在犹豫,他对着营长的脸喊道:“趁现在敌人还没顾得上包围这个村子,快撤,全速奔跑,与北面的各营一起,一直到与四十七旅接拢后再停下构筑阵地。”
营长明白过来,转头就叫喊起来,整个村子都响起皮靴跑动的声音。
男爵留在屋顶上,用望远镜仔细搜寻阿辽沙倒下的地方,看还有什么生命的踪迹。在巴沙那些人倒下的地方,反倒看见士兵在蠕动。
他很纳闷,几千之众的孙军似乎忘了向这个村子进攻。炮声也停止了,只有吼叫和枪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他惊奇地看到孙军几乎是按部就班地在玩杀人游戏,每个班分工井然地分别追杀一个俄军士兵:他们剥掉每个尚在呼吸的人的裤子,然后从生殖器开始零刀割。有的则被点上火,滚灭了又点上,他们拾起柴生了几个火堆,用刺刀逼着把俄军士兵往里赶,或捆起来往里扔。满田野像集市一样乱哄哄地喧闹。被虐杀的士兵用俄语在乱骂乱叫,有的看到死亡临头的士兵开枪抵抗。有的裸着身子乱跑乱叫,手捂着腿档,血流满两腿。
男爵感到一阵恶心。猛地,他呕吐出来,全身控制不住地痉挛,差点从屋顶滚到地面。他抓住屋脊,又爬了上去。他的马在屋下等着,他随时可以跳上马跑走,但他得知道阿辽沙的下落,虽然他知道如果看到阿辽沙被人剥光活割,他会更受不了。
我们是异类:我们杀人时是异类,我们被杀时也是异类。他们只是用残忍回敬我们的残忍。他大声号哭起来。四周已没有部下,他可以哭出声来。他没能带着队伍捐躯在伏尔加河平原上,或死在察里津街头,光荣而心境平和,却在这异国他乡军阀之间的小战争中,让他的部下死得如此卑劣而痛苦。
十二
白俄入籍军连夜往北溃退,而且为了取直路,直接从津浦路的路肩和边道上,向北跑。沿路的四十七旅岗哨想挡住他们,都被不客气地用刺刀逼开。拂晓时,施从滨的军法队乘压道车赶来,用机枪扫射,打死了十多人,也没能止住北逃的军队,反被俄军骑兵从侧翼包抄上来砍掉了脑袋。
到天亮时,原本在固镇之南掘壕三道准备迎战孙传芳军的四十七旅各部,已经被溃兵牵动,一律向浍水上的固镇铁桥狂逃。孙军残杀俘虏的事已传遍全军,恐惧症随着脚步声蔓延,俄国人已和中国人混在一起。
施从滨一看情况危急,赶快把装甲指挥车开出来,沿着铁路扫射机枪,想止住溃兵。但溃兵只是向两侧田野散开,没有停止北逃。最后装甲车也只好在铁路上向南警戒,慢慢北行。施从滨计划退到固镇整理队伍,凭河一战。
孙军马葆珩旅经过一夜整顿,早晨搭火车向北追赶,不消一会儿就远远看见装甲车。装甲车向火车开炮,火车头猛地停住。孙军士兵跳下车,向北追赶。施从滨看见孙军遍野追来,只能开足马力向北跑,一边扫射尽量阻滞敌军的速度。
快接近固镇桥时,施从滨接到报告,说是孙军的上官云相团昨夜从浍水上游湖沟一带偷渡,现在正在向固镇猛攻,看来是要全部截断四十七旅的退路。留守固镇的四十七旅三团正在拼死保卫固镇车站与桥头阵地,请旅长迅速过河。
从铁甲车上,可以看到溃兵在固镇铁路桥上挤得满满的,只能缓缓向前移动。桥很窄,只能容下火车铁轨,旁边有一人宽的巡检道。像所有的淮河支流一样,浍水河床奇宽,夏潮留下两岸一片齐膝深的泥泞。中间的河水比夏天窄多了,但仍有一人多深。北军和俄国兵都不善水,只有很少人看到桥上太挤,急得试图泅水过河,浑身泥泞地在水里挣扎。
铁甲车朝固镇桥上空开枪,想驱散溃兵,反使桥上的人更急着往前挤。不断有士兵从桥上挤落,跌下数十米,在泥滩里打滚。
施从滨无奈,只能从桥头往南退,但很快肉眼就能看到正在往北追杀的孙军。子弹打得装甲车皮砰砰直响。铁甲车又重新往北行驶。从南岸也能看到,孙军抢占北桥头的战斗已打得枪声火爆,硝烟飞腾,还没过桥的官兵更着急地往桥上挤。
施从滨从铁甲车瞭望孔中看到,在溃兵的最后慢慢地走着的,是那个俄国佬团长。他似乎不着急过桥,在铁道上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好像在等什么人。他的军装依然那么整齐,与战场的混乱完全不相称,肩章上的星星还在闪闪发光。他长着修剪整齐的栗色胡子的脸看来很镇静,只有在铁甲车渐渐驶近时,他才举起手,指着铁甲车喊什么,似乎他还握有指挥权。
“妈的,蚌埠是他们不策应弄丢的,今天又是他们冲了我们的阵。”施从滨的几个副官参谋着急地催他,“老毛子不仁,咱还讲什么义。旅长,你一世英名,不能毁在俄国佬手里。”
施从滨啪的一下关上瞭望孔,说:“好吧,冲他老毛子。”
铁甲车猛地加速,只听见那俄国佬大喊一声,就听不见声音了。接着就是挤在桥上缓慢朝北走的士兵齐声发出的不像人声的惨叫:铁甲车从百多米长的人堤上硬轧过去,桥面上拥挤着的几百士兵,除了已接近北桥头的人连滚带爬地躲开了,其余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在铁道上的人眼看无法躲开,拼命往两边挤,大部分人还是被拦腰拦腿轧成二段,而在巡检道上的人,挤在铁甲车轮与铁栏杆之间,除了一些手脚快的人赶快跳下河或攀吊在铁架上,都被碾死在二层钢铁间。铁甲车犁开一条人沟,所到之处,固镇桥的钢结构哗哗地向浍水挂下腥腻的血与内脏的瀑布。
铁甲车冲过桥,整个车子下半截全被迸溅的血染红,铁轮上挂着肉片。铁甲车加大马力冲进固镇车站,车站上两边部队正打得激烈,已冲入车站的孙军眼巴巴地看着铁甲车隆隆地开过去。但孙军冲击固镇前,已经把北边的铁轨拆毁。铁甲车冲过站速度太快,看到铁轨被毁,来不及刹车,轰隆一声倾覆于道旁,里面的人被一个个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