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从滨对俘虏他的孙军士兵说:“你们辛苦了。”那几个士兵看到这个军容整齐的白发老将军如此有礼,连忙立正说:“报告长官,请多包涵。”
这时从南往北追的孙军也到达了固镇桥,却在桥南头停住了。没有一个士兵看到过那么多尸体:满地流着内脏,血肉模糊地堆了一桥。间或看到脱离肢体的头颅,眦眼咧嘴,似乎还在狂喊。而某些头颅的确还在吱吱呀呀地发出不像人的喊叫,脏绿的肠子绕在脖子上。老兵不知如何才能跨过桥,而年轻的士兵竟浑身筛糠,闭起眼睛,瘫坐在地上。
这个追击部队昨天刚零刀碎割外国兵,自以为练出了杀人的胆量!
十三
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巴烈亚柯夫男爵感到有一束明亮的辉光把他从没顶的黑水中拖出来。他并不感激,他想快快地沉入到黑甜的忘却之中。
裹卷着他的是温暖潮润,就像洛瓦特河的水。秋天的原野堆满了成捆的干草,夜空中有一种碎草的异香,篝火旁的农夫唱着懒洋洋的醉歌,三套马车轻快地跑在路上,走好多里都还是巴烈亚柯夫家的庄园。这些农民多少代都是巴烈亚柯夫家里的人,先前叫农奴后来叫佃农,见到少爷的马车从田边走过,他们脱下帽子欢呼。教堂的晚祷钟声越来越远。
突然的光亮把他硬拽起来。他没有想到铁甲车竟然突如其来往他身上压。他本能地往边上一跳,但铁甲车比他快,撞翻了他,并且从他腿上碾过去,从膝盖以上齐整地切断了他的两条腿。他像一具被顽童拆碎的破烂玩具丢弃在铁路路沟里。他看到他的马靴正带着他的两条腿整整齐齐地搁在铁轨之间。
他穿上马靴,站起来,威严地命令铁甲车退回去。他不知道铁甲车里坐的是什么人,想必是魔头撒旦本人。撒旦也没理由拿掉他的马靴,侮辱他的尊严。
就在这一刹那,全部撕心裂肺的痛苦突然回到他身上。在炫目的正午太阳下,四肢飞散的痛楚使他猛跳起来。
他果然已经没有腿。他的跳只是坐起又颓然倒下,在血潭里打了一个滚。他抬起头,狂野地号吼起来。
周围的孙军闻声回头,看到这具浑身鲜血往下滴沥的尸体竟然坐了起来,而且血糊满面的胡子里发出怪叫,吓得往后跑,停住脚后还不敢靠拢,看着这还魂的尸体又啪的一声瘫倒,把路沟里的血溅起好高。
桥南的孙军终于想到一个过桥的好办法:他们把抓到的四十七旅战俘押上来,让战俘清理固镇桥上战友的尸首。战俘们一边满身脏血地清理,一边放声大哭。想过桥北上的孙军部队干脆远远躲开了,只有押俘的部队端枪警卫。他们的眼光也尽可能避开桥头。
男爵又感到黑沉沉的甜蜜把他包裹了起来。他觉得是阿辽沙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两只光裸的手臂抱住他的头。男爵呻吟了一声,觉得全身的皮肤都浸泡在感觉里,热得发烫。阿辽沙淡红色的头发斜披在脸上,浅蓝色的眼睛从头发后面看着他。
“你舍得我,我舍不得你怎么办呢?”
一种温馨的,又酸又甜的汁水涌进他心里。他刚成年就被连绵不断的战事占去了整个生命。他未成年时只爱母亲,成年后母亲消失了,他谁也没爱过,一直在不断地杀人或指挥杀人,只有对这个孩子……
“阿辽沙。”他叹口气说道。
好像从远处传来回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在叫他的昵名尼柯。好像是一个黑沉沉的教堂里,他母亲在小声但焦急地喊他。做礼拜时,他还是个小孩,牧师讲道时在乱跑动。神父正在讲坛上喊叫,他发愣地站住了。
“你弃绝魔鬼吗?”
“弃绝!”整个教堂在轰鸣,信徒们跪在礼拜布垫上。只有母亲还在绝望地叫“尼柯,尼柯”。
“你弃绝他的一切恶行吗?”神父高叫。
“弃绝!”
“哦,尼柯!”
“你弃绝他的一切诱惑吗?”神父举起双手逼问。
“弃绝!弃绝!弃绝!——”全体教徒有节奏地回答,好像在朝讲坛上走,而他站在坛前,不知所措,眼看整个礼拜堂的人群要踏到他身上来。
他尖声叫喊起来,用一个孩子的嗓音,“不!不!”
忽然整个教堂都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瞪着他。神父也两眼炯炯发光地注视着他。而母亲痛苦地回过头去,不再愿意把他带回座位。
他一个人落在众目注视中,恐怖把他的心啪的一下抓碎,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绝望地捂紧眼睛。
“不!不!弃绝!弃绝!”
神父指着他,刻毒地笑起来,圣像屏风上的天使长迦伯列,米歇尔,十二使徒,四福音作者,全都指着他,冷笑起来。
“你就是不弃绝魔鬼的诱惑!”
“魔鬼的诱惑!魔鬼的诱惑!”全教堂都在应和着,脚步声又有节奏地响起,朝他身上压过来,压过来。穿得金碧辉煌的大胡子牧师,戴着高高的黑帽子,在后面威严地拦住他。他左右前后,四顾无路。
上帝,我看不见你。我只看见那么多圣像,难道你就不能让他们饶恕我的罪孽?
上帝,我看不见你。我拿了异国军阀的血腥钱。我杀过许多人。我爱过一个男孩子。是的,我爱过一个男孩。我知道我进不了天堂,但是请你把地狱的门打开,为什么你连地狱也不让我进去呢?为什么?
但他知道上帝还没有饶过他。他感到他的身体又开始往上飘浮。他听到母亲又在喊他:“尼柯!尼柯!”
不,那不是母亲,那是阿辽沙。
他想说,阿辽沙,我终于等到了你。但他知道不能说:不该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阿辽沙魂在何处。他早就应该把阿辽沙留在任何一个东正教堂,留在上帝身边,他却一直下不了决心,最后眼看着阿辽沙走进屠场而无法救助。在北退的一路上牵肠挂肚,总想等到阿辽沙才过河,结果谁也过不了河。
“尼柯!尼柯!”这喊声越来越清晰。
“不!”他在心中对自己喊,别再醒过来,别再见到阳光,快沉下去,快沉下去。他说:“阿辽沙,快帮助我。”
太阳光猛地刺入他的眼睛,阳光中阿辽沙像个天使一样镶着一道光边,像天使一样柔软的翅膀抱住他。
他明白那无法忍受的痛楚又将袭来。他说:“阿辽沙,快给我一枪,快让我死。”
“尼柯!”
“快让我死!求求你!”
“我没枪。”阿辽沙恐怖地说。他听见阿辽沙哭喊起来,用中国话说:“老总,行行好,给他一枪吧。”
没人搭理他,谁也顾不上给他这点恩惠。
他抓住阿辽沙的手,碰碰他身上总是挂着的那把匕首。这动作太清醒了,需要太多的回忆,他痛得大叫起来。
“快!快!”
阿辽沙手颤抖着抽出匕首,解开巴烈亚柯夫男爵胸口的纽扣。这时有个孙军士兵看到俘虏手中突然有了武器,举起枪高喊什么话。
“快!快!求求你,阿辽沙。”
上帝,你为什么要惩罚我?就因为这孩子太软弱,太容易受诱惑?受我这个魔鬼门徒的诱惑?我现在还在诱他行恶吗?
“尼柯!”他听见一声狂喊,“尼柯,我爱你!”
他在痛楚中抽得太紧的肉体,啪的一声,突然松开,他的灵魂终于逃脱了出来。
就在这同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太阳又在西沉,整个浍水两岸浴在绯红的光色中。
十四
从固镇到蚌埠的铁路第二天已全线修通。上官云相决定挂一辆专车把施从滨送到蚌埠去。固镇之役后,津浦线上基本已无战事:张宗昌部队正准备撤出徐州;施从滨的四十七旅已全军覆没;白俄入籍军余部已向北远逸。上官云相决定亲自送施从滨到蚌埠孙传芳的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去。
孙军的前线总指挥卢香亭和前军团长马葆珩也分别有信给孙传芳,要求礼待施从滨这位北洋军人前辈。
过固镇时,车开得很慢。施从滨从车窗里胆战心惊地朝外望,只看见固镇桥栏杆上有些浓淡不一的污痕,像鸟屎,不像发生过什么死人的事。他坐的位置不靠窗口,无法朝桥面上看。看是看了一眼,不甚分明。
但是过了固镇桥,在他记得铁甲车开始冲桥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满身肮脏不堪的毛子少年,胡乱裹着绷带,呆呆地坐在路沟旁。路沟斜坡上,躺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破布团似的东西。火车开过时,那小俄国佬抬起头,一瞬间,恰好跟施从滨眼光对上。施从滨觉得那双眼睛绿得几乎透明,头发血红,颜色腥秽,好像城隍庙玉帝殿后面泥塑的小鬼。
他打了个冷噤,觉得这兆头很不妙。
施从滨在蚌埠下火车。汽车载他到孙传芳的司令部。进去以后,施从滨行了个军礼。孙传芳在鸦片床上慢吞吞地吸烟,好像没看见他似的。过了一分钟,才打量一下这个北洋武备学堂的学长。几年不见,他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算来也不过是五十七八吧,活脱是个倒霉蛋。
“施老,你不是来做安徽督办的吗?”孙传芳依然慢条斯理地边吸烟边说话,“安徽我已经给了陈调元,只好请你另找地方上任了。”
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人就把施从滨双手往后一扳,卡上手铐。
施从滨着急地说:“馨帅,您和雨帅、效帅合作,联手敉平南方。施某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孙不屑一答,抬一抬手,卫士就把施从滨往外拉。施挣脱了,昂起头高傲地往外走,一步步走得很稳。
上官云相说:“帅座,咱们北洋军,向来礼待败军之将。”
孙传芳跳下烟床,拉住上官云相的手:“这次打仗,你功劳最大。你知道,咱们从小半个省,两个月内打成五个省,新归顺者太多,颇有不服,得镇他们一下。”
“是不是为固镇桥上的事?”上官犹犹豫豫地说。
“那算啥,总得死几个人。”孙传芳哈哈一笑,心里很痛快,“各为其主,施老头无罪。”他招招手,下面人送来擦得晶亮的银盆,让他洗手。他这是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的整洁习惯。他掸掸水说:“只好委屈一下施老了。借一下他的头。”
枪声传过来,很远,但依然清晰。
上官云相摇头。他心里想:“这太残酷了。”但他没有再说话。
十五
30年代,天津的居士林一度附丽于法相清扬寺。和尚晨课时,在家信佛者也参加打坐。该寺于民国三十年重修经堂,因居士们大量捐助,修建得特别宽大。和尚环坐于边,居士们列坐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