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课的和尚中有个高鼻深目的洋人,相貌特别。他十年前来寺出家。当时不少人反对,说俄国毛子不干不净,比他国洋人性更躁。说的人多了,法相寺主持元虚大师很不以为然。他说佛眼慈悲,从不分贵贱愚贤,当然亦无华夷之别。此人看样子尚年少,眉眼善良,又能说中国话,何妨先试几天。
洋人能礼佛就不容易,他心里想。天津洋人又多,华夷杂处,有个表率,也能弘扬佛法,是个造化。
因此法师谕说:无须追问来历,佛法非神教。成佛成魔,在乎一心。此人或许烦恼极重,一旦以经说开示,以戒律调伏,无论利根钝根,均有解脱之望。
赐法名曰唯慈,剃度入寺。
至今唯慈和尚出家已十年。他修行刻苦,持戒甚严。平时沉默寡言,不妄语不两舌,与同寺师兄弟从无纠纷。勤杂事了,独自静坐,用功辨道。看来确是心清如水。主持常暗中称奇。
此和尚现缘或别,主持想,说不定真能知因知果,心证菩提。
但有时他又感到此和尚孽障甚重,不易参透。是否能成正果,还得假以时日。
民国居士佛教大盛,都说英雄晚年皆礼佛。天津居士林常客中有著名北洋将帅多人如靳云鹗、孙传芳等。唯慈和尚听说此事,心猛地一跳,但马上静了下来。
他与孙传芳无冤无仇。
那天他的马被子弹击中,突然蹶跌,把他掀下地来,一时跌昏过去。醒来时,一群孙军士兵已跑到他跟前。他要站起来奔跑,被一枪托打倒在地。
几个士兵端着刺刀围上来。一个士兵说:“这小鞑子头发长,嫩皮嫩肉,该不是个姑娘家吧?”
其他士兵哄笑起来,说,是男是女都得扒裤子。于是他们用刀割碎他全身衣服,他手护着裤裆惊叫起来,这些士兵更高兴了。“丫挺的屁股比女人还白……”
他吓得要蹦起来,被刺刀在腿上划了一刀。那天他被多少人强暴,他已弄不清,他流血不止,痛昏过去。军官赶来集合整队时,他才被拖拽到俘虏营去。
这跟孙传芳有什么关系呢?他想。现世报而已。
那天夜里,在徐州的那天夜里,尼柯说让我们祈求上帝恕罪吧。他不明白,他说我们犯了什么罪呢?
尼柯说:“你没犯罪,我犯罪带累了你。”
尼柯让他穿好衣服,把带十字架的项链取下来,放在《圣经》上,然后跪在地上,也让他跪下。
“好好忏悔。”尼柯说。
他被尼柯的语调吓坏了,尼柯悲伤地喃喃了很长时间,弄得他心里也酸酸的。他真诚地请上帝饶恕。
但是上帝没有饶恕他,更没有饶恕尼柯。
做俘虏的第二天,他与其他俘虏一起被押到固镇桥头。俘虏中只有他一个俄国人。或者说,他是冲入那片田地的俄国兵中唯一活下来的。上帝要给他更重的惩罚,要他来作人不如兽的见证。
他一看到桥上情景,马上明白他参加作的孽远未清账了结。他几乎能料到尼柯也落在里面,所以当别的俘虏魂飞魄散,被刺刀逼着才敢去收拾,他却大步地走上桥,在碎尸堆里找长着黄胡子的面孔。
有个俘虏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在他耳边说,桥头前二十多米,路沟里有个老毛子,好像是长官。他心急火燎地往回冲。押看士兵挡住他,他急得叫起来:
“Мой Брат!我哥!我哥在那里。”
士兵一下子就让开,而且满面同情地看他奔到刚才又在跳号的半截子血人身边。
果然真是尼柯。
他早猜到尼柯会代他死,因他而死:遭此大祸,两人都生还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侥幸不死,尼柯就必得代他受过。但是他没想到尼柯会在血泊中扭动一整天,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比在田野里被零刀割碎的巴沙他们还惨。
没有神父,找不到帮助。唯一的随军教士留在符离集大本营。他们根本没准备打仗。只有他来帮助尼柯了,他想。他伸手去取刀子时完全没有犹豫,他知道尼柯万无生还之理,完全不可能。
孙军士兵叫他放下武器,而且用枪对准他。他知道是误会了,但他没时间解释误会:耽搁一秒钟,尼柯就代他多忍受一秒钟的苦。况且,他想,祸是他闯下的,死在一道,也算称了心愿。
他双手举起刀猛插进尼柯心窝,用力过大,全身都扑了上去,正好使那一枪落了空。子弹从他头发中穿过,削去了一点皮,至今他的光头皮上还有一个摸得出看不见的疤。
而随着这一刀这一枪,他觉得他已行了最难行,忍了最难忍。停战后,孙军把其他俘虏补入军队,留他无用,放了他,让他搭火车回满洲。他不想回到遍地俄国人的哈尔滨,他们不会理解他。他在天津下了车,找到尼柯执意要他留下的天津东正教堂。
那里的大司祭瓦连廷·西奈斯基,原是随军司祭。他说想进修道院,西奈斯基同意,条件是他得忏悔一切罪孽,大司祭知道“入籍军”士兵必有杀人强奸等事,先须清心。
但是当他把他和尼柯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全说完后,西奈斯基神父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孩子,愿上帝宽恕你。你算不上杀过人,你没有罪,但我主耶和华的圣殿不能留你修道。天主的意旨人不能违拗。”
他早就应当明白,上帝已抛弃了他和尼柯。不仅是上帝,而且还有家庭,还有祖国。从徐州南进时,文书来登记“万一”的通知地址表。他什么也写不出来,他记得的唯一“地址”是雅库茨克流放营,那里即使有住户也全是新一批人了。尼柯却是写了一张又撕一张,写了一张又撕一张。最后两人都填的是“无”。
无家无国,众相本色。
于是他成了佛徒。佛使他了烦恼,断死生,佛使他从瞋恚愤怒中解脱出来,把他从仇恨的死结中释放出来:他不必再为全家流放而恨沙皇;不必再为被弃于西伯利亚而恨母亲;不必再为流亡到中国而恨俄国赤党;不必再为俄国人被残害而恨中国人;不必再为中国人被残害而恨俄国人;不必再为白俄军被打败而恨孙传芳;也不必再为尼柯被压死而恨施从滨。而且也包括尼柯:尼柯救了他?尼柯引诱了他?他拖累了尼柯?他害死了尼柯?他们应当互相爱?他们应当互相恨?都不是。
或许尼柯只是一个启悟之门,一个公案。
所有这些陷于苦海的人,一切烦恼,皆名为诤。只有佛见众生苦而起大慈悲心,照见五蕴皆空,而度一切苦厄。
于是他心境平静下来。他从一个嚣躁不安的气盛少年,一个见杀人也学样,见淫欲也慕恋的无聊浪子,变成无人无我,无去无往,无垢无净,渐趋涅槃的出家人。
所以他也不必多看一眼孙传芳,也不必有意避免看孙传芳,只不过又是一个参加打坐的居士。
那一天晨课,和尚已经入座,法师已准备焚香,居士们也陆续坐定。他看到有个女居士坐到孙传芳座位的后面。他忽然看到她的长袍里腰间有一硬状突起物。
该不会出事?他心里突然一跳。
他在心里往自己头上猛击一掌:这个世界,还有你看的分?
他低眉敛神,和上大家合诵的祷文。于是他又感到心静如水不起波澜。当一声枪响几乎就在他耳边爆发,全场只有他一个人,连眼皮也没抬起。
半秒钟的愕然,接着全场大乱,各种怪叫轰然而起。和尚们全都逃离蒲团,有的与居士们一样伏在地上躲避流弹。主持法师立即被人拥走,近门的人都夺门而逃。
只有他端坐不动。谁打了谁,打死没有,他不想看。谁还将被打死,他也不想看。他自己有没有危险,则不必想,他正在礼佛,佛无偏袒,该报自报而已。
他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在尖叫:“我是名将施从滨之女施剑翘。孙传芳不义,残杀我父。我为父报仇,恩怨分明。现在我去警局自首,各位作个见证。”
大厅的慌乱消失了。蜂然响起的,是一片喊好声:侠女!义女!巾帼英雄!了不起!这仇报得好!
以水洗水,以血洗血,永无了结,他禁不住想到。
但他马上自责:你还未出三界烦恼,未得无拘无碍大自在。
他依然双手合十,独自一人把经文念诵下去,他希望不受干扰,尤其不受自己心动的干扰,把应做的晨课做完。
乱哄哄的声音渐渐静息。有个师兄走过他身边,有意推搡了他一下,故作惊讶地说道:
“哟!唯慈师兄,你的造化极深,比主持法师还深。你现在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有点恼火,无法再诵经。他知道他在本寺和尚中并不得大家欢心。僧团一如任何人群,不喜欢看到不随俗的人。但今天他持心念经,竟也惹人不快,却是他没想到的。
他不说话。另有几个和尚开口了,都是善辩的角色。
“佛法大乘,出世而入世,宏通救世。见仁义之举。与己无关,你就无动于衷,远非得佛本心!”
“众生为本,佛出人间,人生正行,正是菩萨法门。以慈心入军阵,才能出世而归慈悲!”
他依然没有作声,但是他的心因愤怒而急跳起来,他感到气闷,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很多年了。他几乎听到自己的血在冒泡,似乎要沸腾。他恨自己。
佛啊,你也让我跟这些自称佛徒的人争论吗?在你的法眼前有必要论个是非吗?
“世界无量,现身无量,”那几个师兄弟陶醉于词辩,“即使不杀戒,小乘止绝,大乘中有可作的:为济度于三界之外,不杀反为不守持戒。”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开杀戒!他想,回忆一下子如打开的闸门拥塞了他整个思想。十年前的那些场面,又直刺他的眼睛。他只杀过一个人,尼柯,那才是破杀戒之后的大悲大苦,万劫不复之苦。
他想了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夺口而出,就一句话:
“西方不是菩萨应该去的。”
“什么!?”众僧始而惊讶,终而大哗,“什么邪说!”“诽谤佛祖!”
“报告大师去!报告大师去!”
他们脚步纷乱地跑走。没有人看到一颗眼泪在他红褐色的睫毛上越结越大,终于啪哒一声掉在他合十的手指上。
他终究还是没能诵完经文,与那天每个在场的人一样。
十六
关于“西方不是菩萨应该去的”一语,究竟应作何解?是否圆正彻底?是否见有所蔽?是否只是对治悉檀?是否把无边方便的佛法牵强过度?在30年代佛学界,曾是个热闹题目。有兴趣者可以翻阅佛学研究会《三时月刊》的“大醒法师纪念特辑”,或一如法师所著《人间佛学讲演录》第九编,等等。
笔者个人觉得,现代佛学的讨论。偶尔失诸过于做学问。就拿此题目来说吧,有谁想过说此语的,是唯慈和尚还是阿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