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亚邵到达马仲英那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过了几道岗哨,他下马走进屋里。不出所料,马仲英还没有休息,正在灯下翻一本什么书,嘴里念念有词,手指沾沾口水再往下翻。枪炮声有时突然密集,他似乎没听见。房间中央烧着一个暖暖的火炉,煤块在里面扑扑地炸响,一派平和的温馨,宁静而清淡。
看着这个好强的年轻人,他几乎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个兄长,家中弟妹成群而父亲早逝;整个家政落在他的肩上,而他外出经商,年关归家,不仅两手空空,而且还引回债主,要来拆他们的房子。他第一次发现,在逆境中承认自己的无力,竟然可以成为一种安慰。马仲英发现是他站在门口,放下书,慢慢地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他前面,章亚邵看到马仲英两眼似乎泪盈盈,一股酸楚冲上他的鼻子。他转过脸,看看这房间墙上挂的地图和兵器,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只是一场噩梦,最好不去讲述,越讲就越具有实在性。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马仲英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他赶回来的目的。他尽可能平静地向马仲英说明了局势的剧变,苏军二路侵入北疆,张培元被围于玛纳斯。
马仲英用一柄刺刀拨弄着火,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沉默着,最后他黯然说:“其实我早明白,我早猜到,凭三十六师的伊斯兰底子,俄国入不会对我放心的。他们不会放心,让苏联回教区隔壁有一个穆斯林掌权的省。再谈也没用。”
有个煤块炸开了,喷出一小柱烟灰和火星。马仲英很及时用手挡住了脸。他挥手把烟掸开,把煤火又重新聚拢。“你已经尽了努力。是我拖累了你们,你们这一班读书人,本来另有大出息。”
章亚邵觉得这话说得未免太功利,他还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正是读书人,不能这样实际,至少,必须拒绝从这个尺寸上衡量自己。只是此类事不必跟马仲英争论。
他说:“必须从新疆撤出,保存实力。”
马仲英沉思地说:“这问题我也再三想过。我们一直想等苏联援助,想与盛世才在苏联人面前讨好,点了头才能比个输赢,没出息。苏军装备重,没有几天时间到不了这里,盛世才军主力已北上打张培元,还得有几天才能回到迪化。而我们明天就有把握冲进迪化。打下迪化再跟俄国人谈。你不回来告诉我这些消息,明天我们一样开始总攻击。我看俄国人怎么把我从迪化赶出去!”
马仲英站起来送他。“就像你跟我说过的太平天国,已经打到长江,就回不去了,光听口音就得挨一刀,不如打出个名堂。”
章亚邵站了起来,他不知说什么好。在这种时刻,他的决断力,向来比不上眼前这个愣头小子。他的教育,他的经验,他的认识水平,此时一概委于无用,或许这就是领袖与幕僚的差别。
马仲英说:“伍参谋长在这里,苏联军队的事,暂时不要声张。明天我们打进迪化后,再宣布还来得及——当然,跟参谋长商量商量。”
他走到边上卫兵室的门口。轻轻推开薄板门,鼾声慷慨地涌出来。“尕扬,起来送秘书长到参谋长那里去。”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很高兴:“前天我们占了迪化机场,三架飞机炸坏了两架,还有一架小的还能飞,飞行员也抓住了。我用枪押着飞行员到迪化上空溜一圈,往城里丢了几张伍参谋长写的传单,真过瘾!中国革命成功后,我想当空军司令,比骑兵司令强。”
章亚邵也被他说得高兴起来:“当然,只有你当,肯定是你当。”
“干脆让秘书处全部来写传单怎么样?秀才也有用嘛!”
三
1933年的最后一天,拂晓时,马仲英倾全师主力猛攻迪化。三十六师官兵年轻,不容易疲倦,马仲英本人也喜欢拂晓攻击,他亲自指挥争夺南郊制高点的战斗。
从望远镜中可看到,高地像墙一样横在迪化城的南面,险要处名副其实称为“一炮成功”。控制这座山,迪化就无险可守。山上布满了永久的工事和半永久性的机枪火力点。
地平线上还没露一线晨光,部队就开始集结。城南高地平缓的坡面前,是一平如展的荒漠,马仲英军从南面仰攻,虽有炮兵助攻,但火力不够,无法在相当宽的正面阵地上形成实质性威胁。主要进攻力量还是甘肃回军拿手的骑兵冲锋。
三个主力骑兵团,各按马的颜色分队:花马团,黑马团,枣骝马团,整整齐齐地列队。章亚邵和伍英奇虽然几乎一夜没睡,也赶到了集结地。声声马嘶之中,部队在伏地做早祷,祝词悠扬地此起彼落。
然后准备好的早餐抬了上来,晨风吹来浓厚的羊油腥膻味。章亚邵的食欲也被勾了起来,自加入西北战事起,他就习惯了清真食品。
他们回过头,朝司令部的集合地走去,忽然,正在大口吞食的士兵喧哗起来:在破晓的晨光中,一色白马的师侍卫队向部队正面驰来,领头的是马仲英高大的坐骑,紧跟着他的几个魁梧的贴身卫士,手里擎着三面大旗,白底黑字,在晨风中猎猎飘扬。白马队一百多骑,从延展二里的部队正面威风凛凛地驰过,士兵们高声欢呼起来,马匹也开始兴奋地刨蹶。
三面旗一色,上书五字:黑虎吸盛军。
真有股邪劲!伍英奇摇着头说。章亚邵知道这是马仲英的哥老会高参们的主意。在激励士气上,只有这些人才有办法。
冲锋号排山倒海吹响后,第一波骑兵就在几千人的狂吼中猛烈往高地冲锋。他们被机枪扫射倒在山坡上时,第二波已经冲上山坡;第二波在更靠近阵地处倒下时,第三波已经冲上山梁。
传令兵来唤参谋长,他们跑步到指挥部,马仲英已经不在,带了师后备队投入进攻,留一句话,如果进攻再失败的话,由参谋长负责指挥。
他疯了,章亚邵说,他今天一点余地都不想留。
第三波骑兵在山梁顶冲杀的已经不多,朝南的坡面,已经铺满了尸体,空马满山野乱跑,被子弹吓得嘶叫。进攻的和防守的都乱了章法,失去冲力。就在这个纠缠乱斗的时刻,三十六师冲锋最凶猛的骑兵枣骝马团吼出一片杀声,满山遍野地撒开往上冲,马仲英本人领头冲锋。
伍英奇和章亚邵跳了起来。如此舍命的冲杀,盛世才不可能挡得住。看来城南已经得手,正面进攻部队已经在逐壕争夺阵地,下一步就是进入迪化了。
他们跳上马,步兵后续部队也已经到达山顶,正在向两翼扩展。
平缓的南坡道人马拥挤,坡上到处都是被打死的骑兵,有些士兵脸相很熟,虽然叫不出名字。有的地方死人和死马叠压在一起,死者之间没有一个舒服的距离,连绵成一片死亡区。他们从来还没看到三十六师牺牲如此惨重,几乎有上千人倒在向南的平缓山坡上,而且是马仲英最精华、跟他转战多年的部队。
他们虽然已是久经战阵的人,看到如此血流遍野的场面,也胆战心惊。吼喊凝结在死者张大的嘴上,但是此刻,他们看来很平静,好像河西的穆斯林子弟,本来就应该死在新疆的这片山坡上。只要是他们投入的战争,他们死在其中的战争,就必是值得死的。
整个战场已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枪声,反是左右翼的战斗还正打得火爆。盛世才的守城军主力被歼,其他地方也不会坚持太长久。马仲英正在向几个指挥官布置下一步攻城之战,士兵都在山梁上坐着休息。宽广的山顶平地,本来就被挖得千疮百孔,被手雷炸翻的火力点外面,双方的死者错杂的躺着,士兵们就坐在尸体之间休息。
看到他们跑上来,马仲英说,“参谋长来得正好,这个阵地就交给你,想法把伤员抬下去,不,抬上来,晚上可以抬进城。”
整个迪化城像一幅摊开的地图铺展在面前,望远镜中可以看到城墙上人影在匆忙跑来跑去,这道城墙显然顶不住马军的冲击,北上攻张培元的盛军显然还没来得及赶回。
从城里探来的消息,说是迪化只能靠民团、商团、学生持长矛上阵,城里到处是谣言,说是马仲英将重行1928年在甘肃那样屠城,杀尽汉人。此刻回族和维族都在东躲西藏,整个迪化已如一座死城。
马仲英的七八门炮,已经在拖上山坡。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北面的天空传来引擎的声音,好像是大队的汽车。但声音急速地变响,很快接近。从山梁上可以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几排黑点,像远行的候鸟。
飞机!伍英奇喊起来,苏联的!章亚邵正在想苏联现在给盛世才空运军火,来不及了,况且机场已经占领,飞机降落是自投罗网。他忽然明白,只有一个可能!从未想到,却是唯一能救盛世才的可能。
“是来轰炸我们的!”他对伍英奇喊道,引擎声已经很响,他得嚷着说话,“快去告诉马仲英,让部队隐蔽。”
他们奔到马仲英面前,急急忙忙说话。周围的军官们都惊奇地看着他们,完全无法明白。马仲英知道苏军入侵的事,却无法相信他们的话。
转眼间飞机已经临近,飞得很低,几十个引擎的轰鸣震耳欲聋。章亚邵被这个情景吓愣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群的飞机投入战场:几乎有30架,分成三条横行,检阅一般整齐地飞扑过来。
梁顶的士兵们欢呼起来:“苏联!苏联!”他们已经听说很久,苏联正在支持他们,苏联人会给他们飞机坦克。他们从阵地上直跳起来,挥舞双手,兴奋地欢呼。
只有章亚邵和伍英奇在大喊,“隐蔽!隐蔽!”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第一波十架飞机马上就要擦过他们头顶,章亚邵清清楚楚看见机翼下挂着的炸弹脱开钩子,直往他们头上飞来,他恐怖地大叫起来,僵立住了。
这一瞬间,伍英奇把他和马仲英一推,他们三人滚进守军原来挖的战壕里,而重型炸弹一顺溜在山顶猛然炸开,震耳欲聋的爆炸连绵成一片,沉重地打击他们的头颅骨。
他们刚要抬头,第二波飞机已经越过头顶,又一批炸弹呼啸着直对着他们落下,有一颗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炸开,弹片横飞,越过他们耳边,沙土几乎把他们全身盖没。他们紧紧贴住战壕的地面,整座山在震摇,好像正碎垮坍裂。
他们听见满山痛苦的大叫,引擎轰鸣,但听不见炸弹声。他们抬头,看见第三波飞机正越过头顶,炸弹在机翼下沉沉欲坠,但没有落下,飞机掠过阵地,拔高飞了出去。
他们从泥沙中爬出来,看到眼前巨大的弹坑,周围散落着血淋淋的人和马的碎片,断肢,内脏。而整个山脊上,有几十个这样巨大的弹坑,每个周围躺着一圈人。土和血使满山躺着的活人死人无法区分。
马仲英又气又急,浑身发抖,冲着章亚邵吼叫起来:“你怎么没说俄国飞机!你怎么没说空军的事!”他跺着脚直嚷。章亚邵从来没有看到马仲英如此激动,更从来没有看到马仲英冲着他如此暴怒。
他气恼得说不出话来。这血腥的场面使他也暴躁起来,他嚷道:“这是警告!这是对我们警告!”
马仲英还没懂他的意思,伍英奇把话头岔开。他说:“师长,撤吧。”
马仲英说:“还用你说。”山顶的队伍正在纷纷顺坡往后狂奔,有的人在拼命抓马,许多马匹失去骑者,自行朝山下狂奔,一边狂吼乱嘶。
飞机又转了一圈,回到阵地上空,章亚邵和伍英奇迅速跳回战壕,他们拉马仲英,马仲英推开他们,吼出一串怒骂,端起战壕边盛军弃下的机枪,对着天空扫射起来。飞机像是逗弄玩耍似的,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单螺旋桨后面的驾驶座舱打开,飞行员探出头来查看这座满是尸首和弹坑的山丘,然后往前飞,把炸弹丢在正在退却的部队之中。爆炸和惊叫声中,已经躺满尸体的山坡,又堆上一大溜炸飞的人体碎片。
(第四章) 喀什噶尔
一
全体共产党员都参加了特别会议。大半年的苦战,党员人数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加,还是15个。
迪化之战后,连续几天阴云密布,雨雪飘落,飞机没有再来。马仲英让各团随军阿訇分别给阵亡将士做祭奠追悼,指斥背信弃义的魔鬼俄国佬,安拉决不会容忍这些不信神者阻碍伊斯兰圣战。士兵们很快克服了恐惧,祈祷坚定了他们圣洁的信念和必死之心。
在党员会上,章亚邵汇报了与苏联谈判失败的经过,分析了原因;伍英奇则报告军事势态:苏联军队已到达迪化以西,而马仲英决定继续围攻迪化,但主力西进,在昌吉一线抗击苏联军队。
接下来的讨论变成纷乱而痛苦的辩论,理论、引语、条文、原则,在这里组不成一个顺理成章的推论。章亚邵心里赞同多数人的意见: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误会,受了多么大的委屈,绝对不能与苏联打仗,共产党怎么能打共产党?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那是局部性质的问题。原则不可动摇只有全世界无产者的联合,才能实现世界革命。
苏联人犯了错误,我们就不能抵制他们?有几个人意见正相反,伍英奇显然是这一派的,虽然他用词比较婉转。他的军人气质使他无法接受过于执着于理论的考虑。既然苏联并不把我们看作革命力量,全按所谓“国家利益”办事,他们背叛的不仅是中国革命,而且是世界革命。
连张培元都能在绝对绝望局势下奋起抗争,兵败后自杀殉国,我们热血革命青年,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地方军阀?
不,不,不能这样用意气,用封建时代的概念考虑问题,他想说。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才能说服自己。他意识到他心底里隐藏着的最深的恐惧,那是他十年前参加革命后,一直害怕的东西:万一失去是非的仲裁,不得不自行解释行为的合理性,他将怎么办?他敢于在没有上级、远离领导的情况下为事业斗争,但不知道怎样在无法自圆其说时采取行动。主义应当是有包容性,能回答一切问题,解决一切疑惑。一旦允许自己不必说清,按本能感觉行动,辉煌华美的大厦就会像沙塔一般崩坍。
那时候他将被迫孤独地面对世界,没有任何价值标准支持他的存在。那才是恐怖中的恐怖。
争论进行了几天几夜。三十六师备战的几天,他们都用在争论上了。双方都很激动,像每次路线斗争关键时刻,理论变成了情绪,情绪牵动论辩。最后主持会议的蔡协春建议做个决议:党工作组认为与苏联军队的任何作战行动都是违反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原则的,但是鉴于目前的特殊情况,即介入新疆革命战争的这一支苏联部队在鉴别革命力量上犯了错误,党工作组不限制在三十六师工作的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参与三十六师与苏军特遣队之间的战事,只要求其目的是保存革命力量,提醒苏方部队他们所犯错误。
但当这个决议提付表决时,争论双方却没有一个人举手。有的人迟迟疑疑抬手,发现应者寥寥,也就放下了。大家这才明白,他们面临的,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决定命运的关键:不仅是三十六师,而且他们个人的政治生命,就此决定了。
章亚邵要求发言。他认为,某些同志建议的各行其便妥协方案,有机会主义危险。万一三十六师工作委员会这决议,接受中国革命历史的审查,不管中国革命用哪一种方法取得胜利,这样的决议都会受到谴责。
“你说怎么办吧?”伍英奇有点着恼,他还没有受到过如此严厉的指责。
章亚邵说:“世界革命不可能没有苏联这个核心,中国革命更不可能,而新疆革命如果走到反苏这条路上,必沦落为取消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