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组在逐房间消灭抵抗,而章亚邵带着核心组冲进二楼的领事办公室。出奇宽大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尕扬冲进一旁的卧室,在床后面找到发抖的领事夫人,一把抓住头发揪了出来。她刚要挣扎,被尕扬的尖刀吓住了。尖刀顺着她的头颈划到她雪白的肩膀和胸口,尕扬禁不住在她的乳沟中浅浅地划了一道,她马上狂叫起来。
领事这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正正堂堂地走到二楼围廊上,一清二楚下了命令,叫领事馆内的人停止抵抗,全部缴械。
而在这同时,章亚邵找到了机要室,踢开门冲了进去,有个人正在烧档案,章亚邵一把把他推开,用马靴踩灭了火,把文件搂了出来。他转身发现里间的电报室还在嘟嘟地响,正在发电报的报务员停止工作,举起双手站起。章亚邵命令他继续发报。
“发什么?”电报员战战兢兢地问。
“说中国军队第三十六师突袭喀什英国领事馆,绑架了领事和夫人,正在杀人。”章亚邵用英文说。
“不敢。”电报员迷惑不解。
“叫你发你就发,”章亚邵吼起来,“不断重复,不许停!”
来救英国领事馆的喀什军队已经在翻墙,掩护火力把窗玻璃打得砰砰直掉。围墙铁尖上挂满了尸体,军队已经冲进花园。手榴弹爆炸震得屋子直摇晃。眼看领事馆守不住了。
奴才!章亚邵鄙夷地想,用这么大兵力救英国主子,喀什城还要不要?
尕扬奔了过来,章亚邵朝他点了点头,他冲到窗口,朝空中连打三颗信号弹,过了五秒钟又打三颗,再过五秒钟又打三颗。立即,喀什四城枪声一片,追击炮弹在城头爆炸,烟尘腾起。进攻领事馆的军队犹豫了一阵,继续打了一阵枪,就停止了进攻,留下一院子散散乱乱三个方面混杂的士兵尸体。
章亚邵走到依然呆坐着的领事身边,告诉他可以开始救护伤员了。
领事愤愤然站起来:“国王陛下政府原先还想邀请马仲英将军到印度暂住,现在看来不必了。”
章亚邵客气地说非常感激。他真的很感谢:他原想借这次冒险同时达到几个目的,现在收获竟然更多!
五
章亚邵集合部队时,才发现这支别动队只剩下不到十个还能站起来的人,只是因为在各房间单独战斗,才没让英国人看出虚实。
没有尕扬。他冲到机要室,看见尕扬躺在窗台上,身体仰翻,姿势很不舒服,头部和胸部中了十几颗子弹,全打烂了,一个血糊糊的眼球挂了出来。肯定是在发信号弹时,他成了对方火力的明显目标。这个打仗像狗一样狠的青年,原是宁夏马鸿逵军校中的小学员,遇到路过的马仲英兄弟,觉得他们的冒险事业很过瘾,就跟了上来。如此英雄的死法,他不会抱怨。
那时章亚邵正在忙着,根本没看到他是怎么被打死的。他只知道信号弹如数发射出去了,就没有再朝窗口看一眼。
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首府陷落,英领事馆被中国军队袭击,大使夫人以及四名外交官受伤的消息,上午就由印度总督府报告给伦敦,路透社刚派到喀什的记者首先把这轰动性消息发给伦敦舰队街各报纸,当天半夜报纸上就印了出来。英国外交部发言人在记者诘问下,先表示无可奉告,第二天下午就确认有其事,英国政府向南京中国中央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
但当中国驻英大使被召到英国外交部时,大使提出了反抗议,指责英国策动南疆维吾尔族独立,分裂中国领土。
他的根据是奉中央命攻占喀什的中国陆军第三十六师秘书长章亚邵向路透社记者发表的谈话。在谈话中章亚邵先生出示缴获的英国领事馆机密文件两份,一是1933年11月2日英国外交部致和阗土王沙比提大毛拉的密电,保证一旦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成立,英国即从印度拉达克给予军火物资援助;另一件是1933年11月5日英领事馆收到迪化城内土耳其中将凯末尔的密报,谓与新疆督军盛世才已取得协议,盛以在南疆军事合作对付马仲英为条件,承认沙比提大毛拉在喀什噶尔的自治权。
章秘书长对发生在英领事馆的冲突表示遗憾,并说明三十六师不得不先突袭英国领事馆再行攻城,不然就取不到档案,无法揭穿帝国主义阴谋。为此中国军队付出了巨大牺牲。
路透社记者仔细察看了章秘书长出示的若干文件,大部分有焦烤烟熏痕迹。
喀什的一系列事件立即在西方各主要报刊,《天津益世报》《上海申报》《上海密勒氏评论报》以头版显著标题刊出,《莫斯科真理报》和《消息报》也转载了消息。一时国内外惊骇,苏联要求英国说明对新疆的态度,英国外交部不得不发表声明,明确表示国王陛下政府不会用任何方式鼓励任何人分裂中国领土,绝对尊重中国在新疆的主权,并指令印度总督调查是否有人在新疆背着议会进行政治活动。
喀什流血事件,一时成为重大外交风波,无路可走的马仲英,突然成为各方面注目的反帝民族英雄。攻入新疆的苏联军队,发现追剿马仲英已既无必要,又不再可行。
只有被指责为与英帝勾结的盛世才,派遣重兵尾追进入南疆。1934年4、5两个月,马仲英以喀什为基地,与盛世才和东土耳其斯坦残军对抗,在沙漠中,在敌对居民中进行反游击战,非常艰苦,马仲英本人在巴楚一带屡遭伏击,损失惨重。他从吉昌之战以来一直没有恢复健康,几次对章亚邵说这仗打不下去,怀疑他们想在南疆站住脚是否可能。章亚邵鼓励他耐心一些,再坚持几天:布置在喀什苏联领事馆对面的暗探已经报告若干活动迹象,报告有人员往来。
终于,1934年6月3日,苏联驻喀什领事馆通知三十六师司令部,第二天上午接见三十六师代表。
章亚邵还是坐了吉普车前往。和前两次一样,他一夜没能睡着,半夜起来心里翻来覆去默念俄文说词。
闻讯从巴楚前线赶回来的伍英奇,留在喀什的蔡协春和他商量了与苏方会谈的各种可能性。仍然留在三十六师的共产党员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了,其余人全都选择从甘肃回到关内去,他们在河西被马步芳缴械后遣资解散,结束了他们一生中这段与新疆的并不愉快的瓜葛,像沙漠中落的几滴雨一样永远消失了。
当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商量的时候,章亚邵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在为中国革命奋斗,也不是在为一批革命同志找有福同享的前程,好像也不在报效马仲英的知遇之恩,也不在为三十六师这个团体争立足之地。甚至,章亚邵觉得,他也不像在为自己个人的前途做一番奋斗,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催眠的斗士,不打到你死我活醒不过来。即使这样,他们的认真劲儿,他们逐字逐句考虑辩词下的苦功夫,也与以前为主义、为革命而争的时候一样,而他此刻,也一样激动得无法入睡。
而当他走上俄国领事馆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台阶时,一点不用吃惊地看见在门口迎接他的就是阿普列索夫。他只是装出惊奇,在拥抱的热烈中添一分喜气。
他早知道阿普列索夫在莫斯科做最后决策,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喀什的。他们的军队天天守着喀什城,也没有能阻止俄国人在天山南北像在自己后院一样乱闻。
、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他高兴地想,“这事应当由太上皇自己来谈。”
他们俩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这一年来他们已经重逢三度,看来是渐入佳境。他们坐下来,谈密室里的话。
“我在此通告你苏共中亚事务特别委员会的决议,”阿普列索夫一脸严肃地说,“我想你明白,这不是供谈判的条款,而是决议。我们已经通告了盛世才将军,他已经表示接受。”
章亚邵淡淡地说他明白。
“第一,特委同意三十六师驻扎于莎车、叶城、和阗。”
章亚邵心中一阵狂喜:赢了!赢了!他的全盘精心策划,就是为了从对手那里逼出一个和局。
“第二,特委邀请马仲英访问苏联,并进军官学校深造。”
连这也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俄国人完全知道在玩什么游戏。
“特委建议伍英奇继续担任三十六师参谋长,蔡协春陪同马仲英到苏联学习。”
阿普列索夫说完就站了起来。
章亚邵问:“还有呢?”
“没有了。三十六师应在三日内提交实施方案。”
“我呢?”他惶惑地问。
阿普列索夫脸上似乎飘过一丝笑影:“你不会认为苏共领导必须考虑你的地位吧?”
“当然不。”章亚邵明白他真正刺伤了对面这个人,俄国人不想容他存在。他干脆利索地与阿普列索夫握手道别,他没有必要再忍受一次肮脏的熊式拥抱接吻。
但是阿普列索夫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悄悄说:“老同学,我个人,很佩服你。”
他鼻子突然一酸,泪水冲上眼睛。他转身匆匆走下台阶,坐上吉普车。
天山的雪冠已经缩得很小,露出黑黝黝肮脏的山体。但往远处看,雪冠相叠,层层起伏,依然庄重而宁静。
(第五章) 迪化
一
第三次接近迪化,他才最终走了进去,而进去后就没想再走出来。
他是在一个漆黑的无月之夜进入迪化的,什么也看不清,吉普车灯光只照出前面的一小截路面,余下的只是一大团黑影。从迪化的街道走进迪化的监狱,一样的接近纯净的黑色。
他早就明白他无法保守任何秘密。不是受不起刑,而是他没有必要对任何人忠诚:没有一个政治集团需要他的忠诚,更妙的是,没有一个人需要他的忠诚。
他在迪化的对手们不了解他已被纯化为孩童般的心灵,误认为他是新疆沙漠上最危险的狐狸。
1934年6月7日,紫泥泉子之战后整整一年,他们在图噜噶尔特山口送走马仲英一行,此后章亚邵就病倒了。军医说不出是什么病,撤离喀什前,在英国医生那里也检查过,一长嘟噜拉丁词,都是没有中文对译的,或许中国人根本没有这些病。
伍英奇现在是公务繁忙的人了,他是俄国人钦封的参谋长,整个三十六师的移防与重建工作,全落在他身上。几个团沿南疆最南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与昆仑山之间,一线儿撒开。
南疆南缘本是条死胡同,从于阗向东两千里,没有任何道路,也没有居民,大山悬崖如刀砍的北缘直接连着大漠,没留下任何余地可让人通过。敌军在喀什到莎车之间把住任何一个山口,就稳稳地扎住了袋口,三十六师这条受伤的狼就此进入了可以养一养伤的陷阱。
师部在和阗安顿下来后,章亚邵开始静静地养病。名义上他还是秘书长,却没有任何工作给他做,他也不想做任何工作。整个秘书处已经没有一个人,跟俄国人的联系已不再经过他,他也没有任何兴致去听有关的会议。岁月沿着昆仑山的峰缘宁静地滑过,雪线越画越低,迅速盖满脚下,又渐渐退走,慢慢升了上去,而雪墙上,整齐的阳光被高山的峰峦切割成碎片。
当喀尔喀什河又重新流淌着昆仑山的雪水时,章亚邵的体力渐渐恢复,有时甚至能骑上马到附近走走。哪怕在这群山纠结的不毛之地,也有绵羊在远离毡房的坡地出没,长久不动地在啃噬石块间细弱的几根草。这地方比他们出发的河西强到哪里?流了多少血到此地立足竟要感恩戴德?兵营里的士兵突然欢腾起来,说是马仲英从苏联来信了,信是喀什俄国领事馆的外交邮袋寄来的,大致上每个月都会有一封。没有其他途径来信,章亚邵不知道信中有多少是马仲英自己的话。当初马不解鞍的河西回族少年们,现在都是老兵了。伍英奇把他们绊在操场上,名为练兵,实为不让他们惹是生非。亏得有马仲英信件的帮助,至今还没有军心不稳的迹象。
每天傍晚时分,伍英奇总要来看他。有一次伍英奇问他,是否想回到江南去。章亚邵苦笑地摇摇头,说谁能从这死胡同跑出去?伍英奇拿着望远镜看了半天南边的雪山,若有所思地说:听说喀喇昆仑山口夏天能够穿过去,十多天可以进入克什米尔,大部队虽然难走,用一个骑兵班,穿过大红柳滩,能找到通路。
这是条好退路,万一。
那就把万一留给你们吧,章亚邵说。
明显,盛世才是个做事极为耐心,到可下手时绝不手软的人。新疆王的位置缺和阗这一角,他是坐不安稳的。目前三十六师在南疆驻扎,是俄国人的庇护,他只能忍受,哪天俄国人眼神顾不过来,盛世才就会不客气地吞掉这囊中物。
不过三十六师的前途现在不需要他考虑。他心里想的是盛世才将如何跟他算账,俄国人将如何跟他算账,他们有分账,有合账,他们对付他这个没有任何武力后盾的人,完全不必有任何顾忌。
他不相信他能跑得了。而且,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没有跑的想法:回到内地,回到江南?那绿树芳草像上一世的回忆,淡漠而遥远,海市蜃楼缺乏吸引力。他内心的注视投于这个舞台,他称之为使命。这出好戏,他还刚摸到戏理,远远没有进入终幕。
“我想在这里就有人奉命监视着我。”他冷不丁儿说。
伍英奇把脸转开去,说起其他事,没有回他的话。他心里咯噔一声,回声悠远地响。
“总有办法瞒过去,”伍英奇在继续说,“说你跑入大山,不知下落,就行了。”伍英奇的口气似乎是真诚的。
他不必让朋友们为难,他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