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亚邵叹了一口气,事情被剥露到只剩真相时,头脑可以清晰一点。他点点头:“只有我们俩坐不下去,看来是我们想办法的时候了。”
必须纠正三十六师的政治方向,才能取得控制权。只有在以革命的名义行动时,他们才有用武之地。而在新疆目前的局势下,或许只有朝一个方向出其不意地伸展,一个唯一留给他们革的命。
早就应当想起邵雍对霸道政治的判语: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
尚言,就要找一个言出能被听到的地方。
伍英奇说想方便一下。手臂上了石膏,重重地压在胸前,章亚邵帮助他坐起来。这几天他们的勤务兵也撤走了,也无所谓。只是寒夜屋外冷得脸上的皮肤几乎要剥落。这间房没有厕所,他们学习的那个院里有,但他们不愿回到那里去,他们此刻不想见人。章亚邵扶着伍英奇走到后墙根,他自己也褪下裤子。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尖的东西刺着他的下部,锐利得几乎割出血,他吓得猛然跳起,伍英奇却蹲在那儿笑了起来。他仔细在黑暗中辨认,才看出是自己的屎粪堆成一座冰锥,顶头很尖。而伍英奇早就往前挪了地方。
他们回到屋里,看见对方眉眼已是银白,结上了自己呵的气凝的冰霜。
但愿这是好笑的事。
三
1934年3月1日,马仲英军队撤出鏖战半个多月的吉昌战场,部队损失巨大,但主力没有耗尽。两天之内,队伍转入达坂基地。
阵地战加左右突击,对抗苏军与盛世才军的夹攻,使这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小司令也垮了。当他出现在章亚邵面前时,应是已经连续几夜没有睡眠。他形容憔悴,时不时剧烈咳嗽,胸腔像风箱一般呼哧直响。他吐出一口痰,章亚邵隐约看到痰里带着血。
“别看。”马仲英说,一边用脚把痰擦到灰土中。章亚邵看到他的马靴也磨破掉了漆面。三十六师的供应后勤至今没有很窘迫,只是马仲英忘记了他一向军容整洁的好习惯,顾不上了。
“仗没打赢,你们很高兴吧?!”马仲英劈头就是一句。
章亚邵一下子愣住了。马仲英虽以赤诚相见真情实意赢得幕僚忠心,却是很明白人人都有一点儿自尊,话只能说到一个分寸。心照不宣而不便说穿的事,他一向能隐忍不说。直接点出这种重大关节,或许是他们主客关系变化的信号。
章亚邵正色说:“三十六师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
他倒希望马仲英听懂这句话的影射,或许大家清楚利益所在,反而不会互相抱怨。但马仲英只是重新脸上堆满了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屋子外面部队突然哗噪起来,哭声和叫声混成一片。从窗口可以看到有的人在大呼奔走,有的在抱头痛哭。马仲英呆呆地看着这情景,没有下令去禁止。章亚邵也明白这是后卫部队刚派人来报告的事已经被部队知道:苏军把抓到的三十六师俘虏五百多人,全部枪毙于阵前。
这是有意激马仲英回身去继续作战,章亚邵想,他们不希望马仲英主力从钳形攻势中逃脱!
他看见马仲英在窗前,已经泪流满面。他还没见到过这个胆敢豁出几万人命打一仗的回民小司令如此感情脆弱,不过也许是他自己的心硬了,也许是他作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成熟了。
“师长,”他走到马仲英身边,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话,像以前给马仲英教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样耐心,“要找一个能掀波澜的地方,在甘肃新疆这种死胡同里,死绝了也没有人知道。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包括中国,知道你在这里苦战。任何消息都是无法证实的混乱传闻。”
马仲英迅速用袖子擦了一把泪,转过身来。
“你还是认为下南疆比回甘肃好?”
“南疆刚成立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这是天赐给我们的良机。莫斯科、迪化、南京,都想尽快打掉这个分裂国,不让中亚突厥区火势蔓延,但谁也够不着:俄国人可以从哈尔克山口直接进兵,只是怕喀什的英国领事馆大叫大嚷,搞成外交事件;苏联正想跟英国结盟对付德国;只有你能做这事,而且能借英国人之口弄得全世界知道。”
马仲英坐了下来,肘顶着膝盖,手撑着头,痛苦地思考。这种细腻的政治动作,对他来说太困难了一些。章亚邵也不能把南进打维吾尔人的他们几个人心中的目的给他点出来。
“你们共产党不能打共产党,我们伊斯兰也不能打伊斯兰。”马仲英说。
章亚邵明白马仲英是拿他的话来呛他自己。共产党到时候也能打共产党,正如伊斯兰一向打伊斯兰。现在不打苏联共产党而转过头去打无冤无仇的南疆伊斯兰,不过是拣软的欺而已。
但他只是说:“那就回甘肃打马步芳,抢回河西张掖那块穷地方。”
马仲英微笑了。章亚邵喜欢这个已失去了天真纯朴的马仲英,现在他们说话方便多了。直来直去是很累人的说话方式。
“那些大阿訇,袍哥头,都是土包子,”马仲英感叹道,他站起来,热烈地握章亚邵的手,“我也是土包子一个。我怎么觉得你像个一言定三分的诸葛亮,我比阿斗还要笨。”
恍惚之间,章亚邵觉得自己依然像个兄长,面对鲁莽而诚恳的小弟弟。他立即警告自己:这个小子,干什么事都是诚恳的。诚恳是他驾驭人的资本。马仲英可能自己也不明白这一点,不自觉使他表演得更真实;而他,他是搞政治的,搞政治只有事事明白其中的利益所在,才不至于害己又害人。
如果苏联人想到他们1927年在北京,1928年在广州两次被袭,就会明白政治其实不需要创新。
“你记得盛世才用大西忠做的文章?”章亚邵问马仲英。他们正并肩走去开军事会议,讨论下一步的方针大计。这个年轻人比他几乎高半个头。
“这婊子养的盛世才是个痞子,怎么下流他就怎么来。”马仲英气鼓鼓地说,“缠上这种无赖,永远也说不清了。”
“你记得他手中还有一个什么土耳其中将凯末尔?”
“怎么说?”马仲英停了下来。去年6月他一时心软,放了这些人,他很不喜欢听别人提起这件事。
“放心,这次我们会学乖一点。”章亚邵说。
早春三月,新疆却依然到处见到雪,只是没有像冬天那么整洁。路面被人马踩得泥泞不堪,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索,而天空依然是那么阴暗。
“这事你交给我,不用在会上讨论。”他对马仲英说。
如果你盛世才会耍流氓手腕,那就让我们看看谁更流氓。
四
1934年3月6日拂晓,盛世才军在苏联军配合下,向达坂马仲英的大本营施行总攻击。飞机15架以迪化为基地,由晨至午向马仲英军阵地穿梭轰炸近百架次,几乎把达坂阵地夷成平地。但是盛军冲锋时,依然受到马仲英军的顽强抵抗,双方在达坂一带相持了几天。
此后,飞机侦察报告,说是在达坂的只是少部马军,大部分部队沿东疆哈密大道向甘肃撤退。盛世才对马仲英撤出新疆毫无必要反对,他只是不明白马军为什么要在达坂如此不顾牺牲顽强抵抗,好像只是在证明马仲英的败军,犹足以击败盛世才军。
几天后他接到报告,才明白东撤甘肃的只是三十六师的伤病员、文职人员、编余人员,马仲英的主力以骑兵部队为先导,越过觉罗塔格山,直奔南疆焉耆、库车、疏勒,离达坂已有上千里之遥。盛世才明白他已经无法从迪化一带出发,赶上马仲英。
南疆的东干回族,已经起事迎接马仲英,而大批维族、蒙古族、印度族难民,正向东土耳其斯坦首府喀什拥去。
章亚邵只要一个连的兵力跟他行动,其余部队,由尕扬黑鹰团长带领,半夜后再出发。
这一夜月明星稀,好天气终于来到新疆。夜里虽然还是冷寒彻骨,但月光照得地面,比白天还亲切些:白天,这无穷无尽的荒漠之路,铮铮发亮,刺得人眼睛疼痛。月光底下,远处的雪山浩浩荡荡,有如银色的象群,狂奔腾跃,却无声无息,只听得见马蹄打在地上愤怒的节奏。融雪季节已经开始,但喀什噶尔河床还没有被春水灌满,正好让他们能沿砾石铺满的河滩疾驰,避开大路上各种各样的军队或土匪。
尽管如此,他们在路上还是遇到几次截击,骑兵已经倒下十多人。章亚邵命令一概不予置理,开枪也不还手,直冲过去,冲不过去就绕道。实在绕不过,就留下一个分组吸引火方,掩护核心组前行。
天明时,他们到达喀什城郊,只剩下二十多人,远远少于他需要的人数。
“怎么样?”他问尕扬,他特地向马仲英要了尕扬来帮助组织这次行动,不仅是因为这小伙子敏捷机灵,勇猛无畏,谁都知道尕扬只要一进入战斗,就精神抖擞。而且尕扬最钦佩敢于采取行动的人,不管是什么行动,不管是跟谁打仗。尕扬现在就很佩服他:一个汉族读书人,竟敢想出这样大胆惊险的计划,并亲自上马实施。
“秘书长说行,就肯定行!”尕扬兴高采烈地说。
章亚邵知道没有退回去另来一次的可能,围攻喀什的大部队已经开发,沿着他们刚奔过的道路疾驰而来。
“每组减少两人,重新分组。”章亚邵看着在晨曦中渐渐像岛群一样浮现出来的喀什城,下了决心。
当阳光从喀拉玛干沙漠上直射入他们的眼睛时,队员们已经在伏地祈祷。章亚邵觉得这次不宜站着旁观,也和他们一起跪下,这使队员们很感动。他嘴里也念念有词,虽然没有像大家一样吟哦成调。
只是,他不知道该向哪个神明请求佑助。家族已经离他而去,祖宗的灵魂缺乏足够的神性,面临不可预测时,他的焦虑,需要一个上帝注视。但是,能安慰他的一切形而上精神,能抚平尘世烦恼的一切超验存在,都被他的唯物主义赶跑了。
他第一次感到谦卑的必要。先前,哪怕在最困难的日子,在伊犁被困于大西忠间谍案,或是城南被轰炸之时,他总认为挫折是暂时的,成功是可争取的,现在他才明白人事的最根本的规律是不可为。他周围的这些年轻人有福了,从小有上帝注视,在上帝面前他们能心安理得地承认自己的卑微。而他已经太晚了,他太成熟的头脑已经无法接纳一个超越理性认识之外的存在。“掌握了历史进步规律的无产者,是无所畏惧的。”而他现在才明白,能畏惧,能承认自己软弱,这才是至高无上的慰藉,人生苦难之中最重要的享受。不然,就得像他现在这样,孤独地走向不可知的下一刻。
他感到很悲哀。而半个太阳已经在遥遥抖动的半弧地平线上飘起,一层层地翻卷奇幻色彩,整个漠地像孩童搭玩具的沙地,在沉沉阳光下随建随灭。喀什城内上百个清真寺,响起了悠悠钟声,似乎他能听到几千人早祷的声音,从辉煌的艾提卡礼拜寺升起。
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服装换了装,还没长胡子的少年罩上了面纱,很快他们就混在进出城门的男女人群之中。
守城的维吾尔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一个个检查进城的人。他们有一半人怀里藏着手提机关枪,太大,很容易被看出来。章亚邵正在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时,尕扬把他前面受盘查的大胖维族妇女一推,正好推到士兵的刺刀尖上,那女人捂着胸口大叫起来,士兵惊惶地拔出刺刀。刺得不很深,但血喷了一身。女人倒在地上,城门口登时大乱,人群乱跑乱叫。在城门台上值班的军官赶过来,好不容易整顿了秩序,几个士兵把受伤的女人抬走,另外几个士兵把犯过的军士缴了枪押走。
等城门口恢复秩序,他们已经全部进了城。
英国领事馆很容易找:唯一的维多利亚式洋楼,花园里郁郁葱葱,在这平顶土屋的城市,气派十足。门口站着两个红布裹头的锡克族士兵。章亚邵在上海大学接受最早的革命训练时,对英租界的印度警察很熟悉。他们很忠诚,但从来不必有主见,好对付。
他让尕扬带第二组在西侧先开始进攻,翻过带金漆矛尖的围墙,冲进花园,留一半人在墙外狙击。
机枪猛地像狼嚎一般吼起来,宁静的英国领事馆突然乱成一团。卫兵端着枪从屋子里冲出,朝受攻击的西侧花园狂奔,楼里传出英语的怒吼声。守门士兵急急忙忙想把虚掩着的大门打上闩,此时章亚邵带的第一组从街后跃出,迅速击毙了守门士兵,推开正门直冲进领事馆。
已经被机枪火力压制在花园草坪上的卫队看到正门被冲开,才知道上了当。他们跳起来想往屋内撤退,但领事馆里的人已经把屋门紧紧关住。攀在树上的尕扬枪法奇准,无路可逃的卫兵像狂风吹折枯枝倒在门前。
楼房的窗口向外猛烈射击,但突击队已经冲到窗下,很快就用手雷清除了几个房间,从容不迫地攀了进去。第二组冲入楼房后,马上守住了窗口,把领事馆变成碉堡。东土耳其斯坦的守城军被城内突然而起的密集枪声打蒙了,到此时才发现是英国领事馆被袭,潮水般的士兵从各条街狂冲过来。可能是怕误伤英国人,几乎无火力支持,许多士兵被机枪扫倒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