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抓本科职工的政治思想和业务工作以外,表情显得相当冷漠的钟子忱与外边的交往相当有限,其消息也相当的闭塞。人家检察官的孩子都快三岁了,他还不知道方华的另一半原来是“小妹妹”陶小珊哩。陡然听到这个事,钟子忱不免有点意外,忙说:“啊——哟!珊珊、小方,你们,你们两个,怎么,怎么成为一家子了?”
方华扮了一下鬼脸,笑嘻嘻地说:“看你老大哥这话说的。那一年,虽然也和今天差不多,我和她两军对垒各尽其责。然而,当时我未娶,她未嫁,我们就不能够往一起凑?追本穷源,那个杀人犯汲开舟和他的同案人邴迎玉,还算得上是我们两个人间接的大媒人呢!”
钟子忱满是疑惑的双眼,望着小方眨了眨。稍许,他举起右手,一拍自己过于突出的脑门。这一下他不但拍开了脑子的窍,还拍出了少有的俏皮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一次开庭,你小方吃了人家邹师姐一枪。那一枪,倒是穿上了你和珊珊的两颗心!好,好,祝贺你们,祝贺你们。请你们接受我这个傻大哥迟了三年多的真诚祝福!啊,对了,你们可不是只请我一个人吧?”
“这一回,只请你钟大哥一个人。本来还有我的以音大姐姐,她不在家就只有由你一个人全权代表了。”女主人陶小珊快速地说过了这一句话,接着又放慢了速度说,“请来作陪的人,倒还是有一位。”
面憨心灵的钟子忱,不用别人把话进一步的说明就马上猜到了那位被请来作陪的人是哪一个了。于是,他张口就说:“啊,是文嘉吧?”他边说话边伸出右手,握住了邹文嘉从小陶身后伸过来的手。但是,他嘴里边并没有停下来,当然已经转变了说话的对象,“文嘉,现在都成着名的大律师了,你还怕见我这个老警察吗?在人家珊珊的后边,躲躲闪闪的干什么呀?”
这时候的邹文嘉,就像是个刚卸下装的演员,恢复了她平日里的常态,缓缓地说道:“人家还不是以为三年前的那个案子,怕你不原谅嘛。”
钟子忱收回与邹文嘉握过的手,真诚地说:“哎——,你还提它干什么。我这个人的性子太急,脾气发得快,过去得也快。你还以为对这种工作上的事情,我会永志不忘呀?这只说明,你邹大律师对我这个黑家伙还太不了解。”此时,老钟忽然觉得情况似乎有点儿不大对劲了,于是又问道,“文嘉,你还有八大战将呢?”
邹文嘉嫣然一笑说:“她们啦,都是头一次到劲川来。在来之前铆足了劲,也作好了相当充分的准备,想要好好地露一手。哪晓得,你们拿出了那么个小册子。哟,听小方说,那本小册子是你这个老政保一手搞出来的吧?”钟子忱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女律师的问话。不待老钟回答,她自顾着把话说下去,“在法庭上,小方当场把小册子那么一亮,搞得我们几乎都无话可说了。她们呢,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觉得无颜再见委托自己的江东父老。庭审一结束,就都从后台出去乘坐所里的面包车,连夜赶回大雅去了。把这个断后的苦差使,扔给了我和珊珊姐妹俩,我们还得替她们清捡遗落在招待所里的东西哩。”
方华竟然油嘴滑舌地开起了邹文嘉的玩笑:“嘻嘻,邹大姐,你这伙姐们怎么这样子小气呀?唉,可不要想不通也来一次八女投劲江啊!”
老钟在心中一动:哟,看你“猴”检察官能的。你的这一句话水平可就太差劲了。把人家女律师们比作为抗联战士,你自己岂不成了日本鬼子或者汉奸二鬼子了?
邹大律师岂是徒有虚名之辈?她未去理睬对方那话中的毛病,而是揪住主题立即发起了反击:“小方,你也不要太得意了。咱们来日方长!”
方华假装不敌地退却道:“哟,哟。邹大姐,你要是真正拿出本事来,小弟我可就没有了招架之力啊!这一次,有钟大哥的大作鼎力相助,我才没有再一次败下阵来。以后又有谁来可怜我这个孤军作战的人哪!再说了,我前一次的伤痛,至今还没有痊愈呢!”
邹文嘉装作生气地说:“小方,你还真的记仇呀?连我们律师事务所的所花都交给你了,你还记我们的仇?”
方华油腔滑调地赶忙赔起了笑脸:“岂敢,岂敢!感谢邹大姐成全,小方和小小方世世代代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邹文嘉脸色一整说:“别嘴贫了。我问你一句正经话,跑了两三年,珊珊调回劲川的手续该办好了吧?”
方华虽然脸上不脱嬉笑,这一回,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说:“嘻嘻,这又得谢谢邹大姐您了。您要是不放行,不在大雅帮忙跑路疏通关系,我和珊珊还得继续年年盼七夕呢。”嘴巴说着话,眼睛朝四周一望,他忽然大叫了起来,“啊呀,人都走光了,我们有话待到了餐桌上再说吧。各位,请——!”说着,他一躬身,右手由左往右一划拉,来了一个洋礼节。于是,一行人就直奔观潮岩招待所。
这个较高档次招待所的主楼和一栋三层附楼,是在20世纪50年代接待来劲川帮助建设的苏联专家而建造的宾馆。中苏友好关系破裂以后改成为市政府的第一招待所。随后,又陆续建造了三栋住客楼。五幢住客的楼房依建成的时间先后分别被冠之为观潮、听潮、赶潮、应潮、弄潮等。它们和所有的附属设施,全部建在劲江东岸一个独立的小山上。山顶一座古色古香的望江亭,由一位当代书法家题为《观潮亭》。此时,漫山遍野的桃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但是,山脚下成行的杨柳却仍旧摇动着满头的“青丝”。尽管白昼将逝,夜幕已近,在烟雨里竟然还有三两个身披雨具的垂钓者稳坐在江岸边。
方华在山坳里的大餐厅里,原本订了一大桌酒席,准备在庭审谢幕之后,为陶小珊的师姐妹们尽一次“地主”之谊。可是,八位女律师的临时突然“撤退”,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安排计划。机灵的检察官临机应变,将原本准备请去作陪的钟子忱改为了“主宾”。该是众宾客之首的邹文嘉屈就了陪位。在宽敞的大餐厅一隅,被高约2米的折叠式屏风分隔成的雅座里面,大圆桌改成了四方桌,宾主四人暂时各霸一方。在小方的那一方,还为书记员李重礼留了一席之座。原订的菜肴当然就相应地减少,且大盘改小盘,大碟改小碟,大盆改小盆。
刚一落座,端庄持重的女律师邹文嘉,忽然皱起了双眉。她急速地往起一站,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说:“啊——哟。我告罪一下,上一趟洗手间。”
待邹文嘉离去之后,平时比较粗心不大顾自己也不太会关心别人的钟子忱,此时,倒十分稀罕地闪动起关切的眼神。他压低着声音问道:“珊珊,文嘉的身体不适?”
陶小珊未曾开言先发出一声长叹,“唉——,何止是身体不适,嘉姐的心中更是好凄苦呢!”
钟子忱露出了一些莫名的诧异,外加三分关切地问道:“啊,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这……”小陶求助似的望着丈夫。
“你就对钟大哥说说吧。”小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陶小珊这才压低着声音,缓缓地说道:“本来,有些话我不应该说。既然你钟大哥问到了,我就只得以实相告吧。我的嘉姐,可是好可怜呀!莫看她在外边是那么的庄重、大方、开朗、和蔼可亲的样儿,她所受到的伤害,她心中深埋的苦痛,可是平常的人所无法想象,更难以忍受的哩。可是她,却强忍了这十好几年。有泪,她只能往肚子里吞咽。有痛,她只有背着人轻哼。在人前,她可是从来都不提起!”
钟子忱满眼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张嘴嗫嗫嚅嚅着问道:“喔?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子?对你珊珊,她、她也不说吗?”
陶小珊一边轻轻摇着头,一边轻声说:“对我也不说,她对谁都不说起。可是我和她接触得多了,还是晓得一些。一提起嘉姐不幸的遭遇,我,我就心里发痛,直想哭哟!”
钟子忱心急火燎地催促了起来:“有那么严重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珊珊,你快点儿说呀,你——”
架不住钟子忱的一再追问,陶小珊只得咬了咬牙,决心要以实相告了。然而,她却先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问题:“钟大哥,你知道女人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我是说除了事业上的追求之外。”
遇见了“慢郎中”陶小珊,急性子钟子忱只能无可奈何,只有强按捺住性子等待了。他有点呆头呆脑地咕哝道:“这——,常言道,女人的心就像海底的针。我可没有去认真地研究过,怎么能知道呢?”
小陶没有去管老钟发呆发愣,她只顾说下去:“女人最大的愿望,是要找一个能一辈子相倚相靠、相扶相帮的男人。嘉姐这么好的一个人,却碰上了一个混账透顶、流氓成性的丈夫。结婚以后不多久,他就把嘉姐视为了使唤打杂的女佣。稍微有一点儿不如意,那个家伙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受过高等教育的影子。”
“哦?”钟子忱没有打断陶小珊的话。
看了一眼老钟那诧异的神色,小陶接着说:“早前那个家伙在中学当教师,因为流氓罪被判了三年,就是我们那次来劲川为汲开舟、邴迎玉辩护之前不久被抓起来的。半年多以前刑满释放回家后,那个家伙没有一丁一点的改变。家里不管有事没事,那个家伙一进门就往躺椅上一躺,还把一只腿翘上了天心安理得地摆起了老爷架子。嘉姐也太将就他了,默默地把拖鞋摆到他的脚边,把他换下来的皮鞋拿到门外去擦干净再拿进来放进鞋柜里。还把热茶捧到他旁边的茶几上。那个家伙还是不满意,还要找岔子,耍威风,有时候连杯子带热茶往嘉姐的身上砸!一个劳改释放犯中学当然进不去了,嘉姐就通过司法部门的老同事,给他找了一所小学代课的差事。这个毫无人性的家伙,到头来反咬嘉姐与那个男同志不清不楚,又是一连好多天的进门就骂、见面就打。嘉姐还是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地让着他,照料他,服侍他。”
“混——蛋!”从来眼里边揉不得沙子的钟子忱,忍不住骂出了声。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失态了,人家夫妻打架,关你“和尚”屁事?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柔和的语调说,“啊——,对不起。珊珊,你接着说。”
小陶望了望涨得满脸通红的老钟,把被他打断的话接起来往下说:“那个家伙打归打,骂归骂。他大男人一个,总不能老呆在家里边吃老婆、喝老婆吧。后来,他还是到人家给介绍的小学去代课。那个家伙代了不到一个学期的课,又被学生家长给告发了,又被抓进了牢房,再次被判了徒刑,比上一次还多判了两年哩。他这一进去,两个孩子,全家的重担再一次全部落到了嘉姐一个人的身上。对这些,嘉姐都认了,还落得耳根子清静,身体上不再挨打,精神上能够稍许解脱一点儿。”
说到这儿,小陶又忽然话头一转弯:“可是,那个家伙一进监狱就与个别管教干部打得火热,捞得了一个出外跑业务的美差。这一来,嘉姐可就更惨了。那个家伙每一次回到家里来,老爷的架子照摆不误,比大学教授出国讲学回来的味还要足,对嘉姐还是动不动就舞拳头伸腿。很顾面子的嘉姐,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啊!”这时候,老钟才明白邹文嘉右脸颊上淡淡的乌痕,原来是她长时间忍辱负重又无法发泄而形成的。
等了一会儿,见老钟并不插话,陶小珊才又接着说:“嘉姐的大儿子已经有十几岁了,也相当的懂事。他几次对妈妈说,现在,我还打不过他。等我能打赢他了,他再要欺侮你,我就打他!可怜嘉姐的眼泪没有让流出来,话也没有说出口,她只能一个劲地摇着头。就在我们前天来劲川临出门的时候,儿子还咬牙切齿地对妈妈说,妈,和他离了吧,快点离开他个……”
忽然,陶小珊住了口。只见邹文嘉脸色平静地缓步回到了雅座。在屏风的外边,她肯定听见了陶小珊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可是,这个十分要强的女人,竟然像无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回到她自己的位子上。
这时候,刚好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方华拿起了装着750g白酒的大酒瓶,笑嘻嘻地说:“听我们家的指挥官说,邹大姐可是斤酒不醉的海量,是酒桌上的穆桂英,今天恐怕是没有对手了。我自己的酒量很有限,又有一把手在一边紧盯着,更难陪大姐喝好了。钟大哥有几大的酒量,我心里没有底。只不过听七科的同志们讲,大家都没有看见你沾过白酒。今年春节刚过,你就带队到下边去拜年。陈所长和老邱私下里合计,要试你一家伙。就在你们最后一站的劲台县看守所,来了一场点豆腐卤水大战,你当场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陈所长和老邱把你护送回家,你还下了好大的一窝猪娃呢!钟大哥,今天你可得拿出那个点豆腐卤水大战的勇气和威风来,陪我们邹大姐好好地喝上几杯。”
“你——!”被别人当场给揭了旧疮疤,钟子忱那副长长的老脸立刻赤得像关帝庙里正中的神像那样。很快,他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大声说,“方小猴子,你呀,别将我老黑子的军。你今天就是不激,我也不会光喝水!”
“好,红缨枪的锋芒不敛!”方华嬉笑着说。
在坐诸人都知道老钟这个诨名的由来,就高兴地齐声一笑,扫去了适才脸上的阴霾。
小方边笑边说:“太贵的高档酒,我招待不起。就用我们劲川的特制南方主粮液,来表示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心意吧。”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酒瓶把四个人面前的杯子一一斟满,再举起杯子说,“这第一杯酒,珊珊你也举起来,算是我们俩敬祝钟大哥、邹大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万事如意。干!”
方华的杯子刚举到嘴唇边,书记员李重礼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小方连忙把杯子往上一翻,将酒迅速咽下,往自己身旁预留的空座位一指说:“来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李,你快坐下,快自己斟上酒,我们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小李没有落座,火急火燎地说:“别喝了,老方,你儿子下午发高烧,老奶奶吓得连忙把他送到医院去了,随后打发你妹妹到院里头来找你。你和陶姐赶快去医院吧,检察长让我把车子给你们开来了。”
钟子忱立即联想到,当年自己的二儿子就是因为一次发高烧耽搁了治疗,而落下了终生的残疾,自己歉疚小家伙一辈子。他连忙站了起来,连连催促说:“小方,珊珊,快去,你们快一点儿到医院去!”
临离去,方华回头交代道:“酒和菜如果不够,你们尽管吩咐服务员给上,钱我已经预付过了。你们只管吃,只管喝。明天我来找服务台结账。”
夫妇二人,匆匆地随小李走去。
留下来的两个人,依旧落座。好一阵沉默,好一阵尴尬,都一时无从开口。最终打破这个难堪僵局的,当然还是男子汉钟子忱了:“文嘉,对不起。那年我刚调到预审科,第一起大案就搞成了那个样子,心里边很窝火,却错怪到你和珊珊的头上。这几年,我也去过几次大雅,故意不去看你们。今天,借小方、珊珊的酒,我向你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