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文嘉妩媚地一笑说:“说什么呀?谁怪你了?”
钟子忱连忙举起杯子,说:“你不怪就好,不怪就好。来,我敬你。先喝为敬。”
可是,他还没有把酒喝进口里去,邹文嘉就已经喝得杯子里点滴不剩了。她飞快地抓起瓶子,先给自己斟满。待钟子忱搁下空杯,也立即给他满上。放下瓶子,端起杯子,她十分真诚地说:“子忱,现在该我敬你了吧。来,把杯子端起来。”
由于经济等条件的限制,说起来让熟悉他的人难以置信,钟子忱在当侦察员的二十年间,烟、酒等东西从来没有沾过边!那一次在劲台县的看守所,被自己的部下善意地整得大醉,他还是并不晓得自己的量大、量小。这一回机缘巧合,单独和十好几年前的老相识,应该算得上是老朋友的邹文嘉喝酒,还能扭捏?他把杯子一端:“好。干——!”
两个人的心中都有话想说,可是又都不知道如何出口。只得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一杯。让那以纯稻谷为原料酿制的,度数挺高的白酒来替代。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的时间,市委政法办那位很得人缘的裘二港秘书,此时哈着腰、满脸堆笑地一直来到了钟子忱跟前,把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介绍给钟子忱:“钟科长。这一位,是省政法委调研处的卫处长。他说几年以前,与你钟科长有过一面之缘。这一回,处长是专程来我们市,参加旁听抢枪案件开庭的。他听法、检的同志们说,这一次大兵团预审战斗是由你直接指挥的,那本犯罪证据汇集材料也是你亲自编的。处长就让我领他来和你认识、认识。”
钟子忱连忙站起来,神情很有一点儿尴尬地一言不出。
还是笔杆子不怎么样、舌尖子却生花的裘秘书出话来圆场:“啊,正好,邹大律师也在这里。邹律师,你和卫处长该是熟人了,不用我介绍了吧?卫处长,这一位就是我们市公安局预审科的钟子忱科长。”
端着满杯酒的卫处长,满脸和蔼的笑。他此时说出口的话让人感到非常的亲切:“钟科长,我们可以说是二回熟了。那一年,为了省高法改判你们劲川市的汲开舟杀人案中的另一个被告人无罪释放,你去省委反映情况,还是我作的记录呢。你的大将风度,当时给我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
性格有些孤僻不太合群的钟子忱,对人家上边来的领导还能摆谱吗?他赶紧举起原本就有酒的杯子说:“处长你过奖了。我敬处长。”
其实是人家放下架子来敬他的酒,老钟不太懂得酒桌上的规矩倒说是敬人家处长。卫处长笑了笑,两个人对碰了一下酒杯,都一饮而尽。
接过小裘迅速斟上的酒,卫处长说:“这一杯,我敬钟科长和邹律师。二位,请——!”
钟子忱无话好说,又一仰脖子喝尽了也是小裘秘书给续添上的酒。旁边被“殃及”的邹文嘉,跟着把杯子里的酒也喝了一个干干净净。
裘二港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凑上前去给钟、邹两位敬酒。他笑容可人地点着脑壳,躬身、伸手请卫处长往“雅座”外边走去,“处长,请,请……”
对于酒文化知之甚少的钟子忱几杯烧酒下咽,已经是头脑发晕身子发虚。很有点晕晕乎乎的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一句古训:“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摇摇晃晃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快出这“雅座”了,他停住脚回过头口齿不大清楚地对女律师说:“文嘉,对、对不起。我、我得去回、回敬卫、卫处长。你就不、不用去了,我、我很快就回、回来。”
待钟子忱再摇摇晃晃地回到这个雅座,醉眼蒙眬中看到趴在桌上的邹文嘉已经抬不起头来了。那一只竖在她脑壳旁边的酒瓶里,750g白酒已经是点滴无存。老钟粗略地估计,这个精神郁闷的女人,在这么短的时间,足足喝进了不少于400g即8两度数很不低的白酒!老钟的肚子里一阵翻腾,脸上一阵热涌,差点儿站立不稳地跌在地上。
可是,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失控,心想,可不能在这儿倒下来。孤男寡女的两个人在一起喝闷酒闹得一个半死不醒的,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就算以音再怎么样开通,对我再怎么的放心,也是会有想法的啊。
立即,他在心里边发出了一阵低呼:啊——哟,离开这儿,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把已经醉得不轻的文嘉送回她的房间去!
钟子忱双手扶住桌面,把胸口正往上涌的酒使劲强行压回到肚子里去。把正在逐渐模糊的思维,强使它维持住现状;让已经开始模糊起来的意识,不再继续加深模糊下去。他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着:“妈的。把好好的粮食酿成害人的烧酒,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嘴里不停地不知道是在骂酒还是在骂人,双脚极不灵便地挨到了一声不吭的邹文嘉跟前。他伸出手推了推她。同时,口里边不太清楚地说:“文、文嘉,在这、这里,不……不能睡,我、我送你,回、回房间里睡、睡去!”
一推她没动,再推还是一动不动。老钟的心里边不由得往下一沉:啊——哟,坏了,文嘉她心烦喝急酒,可不要喝出什么意外来了哟!
这一惊,他似乎变得清醒了一点,连忙伸出右手去探女律师的鼻息,口中喃喃地说:“啊,还——好,气、气息还算正、正常。”
接着,他又摇了摇她。这一次她虽然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睁开眼睛,倒是出了一声:“嗯……”
他心头一喜,口里嘀咕:“好——,出了声就好,出了声就好。”
他又加了一点劲再去推她。
“嗯……”邹文嘉终于开口了,说话了。只不过,她的声音却是低低的、喃喃的、含混不清,“干、干什么呀?不、不喝了。不、不喝了。困、困,人家好、好困嘛。”
钟子忱提高了一点声音,吐词还是不很清楚地说:“困、困,回、回房间睡、睡去,回、回房间睡、睡去。别、别伤了风,弄感、感冒了,可、可就麻、麻烦了。”
邹文嘉半抬起了头,眯缝着眼说:“那——,好、吧,回房、房间去、去吧,回房、房间去、去吧。”
他伸出双手,使劲把她往起一扶。她刚一站起身来就一下子歪倒到他微躬着腰、微驼着背的身上。没有办法,他只好使出全力把她架着、拖着往外边走。
出了大餐厅,清凉的晚风迎面吹过来,他和她同时打了一个寒战,也同时清醒了一些子。可是,她仍然紧紧地、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不肯分离。可怜的、缺乏异性呵护、温存的女人,在这种时候把这个并不是很熟悉,更不是很知心的男人,当成了一个可以避风、挡雨的港湾。哪怕只是依靠一时、栖息半刻,也可以给她那颗受伤害的、已破碎了的心,以些许的抚慰和短暂的温馨哪。
前边不多远处昏黄的路灯下边,行进着的几个人多数也都是歪歪扭扭脚步很不稳。只听到市委政法办的裘二港秘书,无限殷勤的声音响了起来:“卫处长,您慢一点、慢一点。您请注意脚下,注意脚下。”
忽然,小裘停下了脚步调头朝后边看了看,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对相扶相搀的男女,认出了是市公安局的预审科长钟子忱和那个从大雅市来的着名女律师邹文嘉。长期受到“不倒翁”父亲裘大河的言传身教,又在市委及政法委领导们跟前转悠了好几年,相当注意政治风向的裘二港当然比较地清楚,后边的这个钟子忱目前在市里有些领导者的眼中分量颇不轻。更晓得他迟早要被提拔、受到重用。
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我裘二港早就应该主动地去接近他,去结交他,进行一些感情上的投资。唉——,原先在市公安局的时候,尤其是在局办公室那一段不太长的时间里,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去抓住与他深交的机会呢?当然啰,现在采取行动为时还不算太晚。小裘拿定了主意,接着又想到,眼前的机会不是来了嘛,我可得赶紧地贴过去。看,钟某人的脚步不稳,身上还架着一个好像是喝得更多了的女人,不正是非常需要旁人帮助的时候吗?
正当他准备往回走,迎面忽然吹来一阵江风。裘二港脑子里却翻动了起来:啊——呀,干什么呀?在这种时候我何必跑过去当电灯泡子杀风景?再说了,对于省里来的领导可是不能有一丁点儿怠慢的啊。卫处长随便在市委或者政法委书记们的跟前歪一下嘴巴,可比一个前途未卜的钟子忱作用要大得多,也及时得多,现实得多!更何况,姓钟的看来醉得不轻,我即便跑过去出了再大的力他也领会不到我小裘的一片真心。那样,我可不是白费力气讨不到好?算了,算了,那种不赚钱的买卖姓裘的可不能去干。我还是把省里来的卫处长给服侍好了要紧!
小裘虽在心里边犹豫了那么一阵子,却与省里来的领导同志拉下了一段不算小的距离。他赶紧转过身,加快速度追上了卫处长一行。来到卫处长身边,他立刻伸出双手扶着省里来的卫领导。一行人拖拖拉拉地来到了装修档次仅次于“观潮楼”的“弄潮楼”。上到二楼,小裘把卫处长一直扶进了房间,扶到了床沿坐下来。然后躬着身子,笑容可掬地说道:“卫处长,我扶您到卫生间去洗一洗好吗?”
老卫连连摇着手说:“不用、不用。这点儿酒算什么呀?没事,没事。小裘,辛苦你了,回家休息去吧!”
卫处长下起了“逐客令”,裘二港顿时有了一种巴掌撞上了马蹄铁的感觉。他只得赔着笑,点着头,哈着腰,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走向房门。临出门,他还没有忘记提高嗓门,笑容可掬地说:“那好、那好。卫处长,您好好休息,您好好休息。明日再见,明日再见!”
却说已经醉得似乎不省人事的邹文嘉,此刻双手仍然紧紧地搂着钟子忱的右臂,把上半身的重量差不多都加到了他的身上。经过了一番“艰难跋涉”,两个发软的身子最终撞上了硬邦邦的木门。浑身冒出了汗、气喘吁吁的钟子忱,忽然依稀记起来,这个招待所的房客都保管了一把开门的钥匙。他就口齿不很清楚地说:“哎,哎,是、是这间房吧?是这间房吧?文、文嘉,开、开门呀。文、文嘉,开、开门呀!”
邹文嘉仍旧紧闭着双眼,口里边发嗲发腻地低应着:“啊,开、开门呀,开、开门呀。”
见她只答应没有行动,他就又含混不清地说:“你——。啊,醉、醉了,是、是真的醉了。你房、房门的钥、钥匙呢?”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听出他是在问自己,仍然用那种发嗲的声音回答说:“钥、钥匙,在、在荷、荷包里,你,你快,快拿出来。”
于是,他就伸出那一只空着的左手有点儿畏畏缩缩地往她的上衣口袋缓缓地摸过去。
迷蒙中的她,发出了迷人魂、荡人魄的嗲笑声:“嘻嘻……。你摸、摸哪、哪里呀?下、下边呢。”
不错,钟子忱的确是摸错了地方。在她的上装荷包里,他没有摸到钥匙。于是,他就把手往下一点,再往她贴近自己这一边的左胯部轻轻地摸过去。
马上,她又发出抓人魂、勾人魄的嗲声:“嘻嘻……。错了,错了。那、边,那边。”
于是,他那左手就缓缓地、轻轻地从她的腹下,往右边继续摸过去。
“啊——!”忽然间,那异性躯体的禁区所发出来的异样信号,使得这个平日里不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的人,就像触了电似的推开了那只左手。可是,开门的钥匙还没有摸到手,他的手就不能拿开,更不能停在这处极端危险的地方。他的手有点发抖,抖动着伸进了邹文嘉的荷包,掏出了一个圆形铝牌连着的钥匙,好不容易才将钥匙插进了锁孔将房门打开,两个软绵绵的身子随着往房里倒了进去。精疲力竭、昏昏欲睡的钟子忱,右肩背着一个醉眼紧闭的邹文嘉,他的一只脚尖钩着了地毯边,上身则没有即时地稳住,却继续往前冲去。于是,两个人就一齐“咕咚——”一声躺倒在了房间的中央。
他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身子,把紧偎在怀里边的女人让到了一边去。可半睡半醒的邹文嘉却翻过身来,下意识地把头枕在他的右臂上,更加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邹文嘉因何对钟子忱情有独钟?这还得从表面上1966年那个特殊年代说起。
1966年,雅峰大学法学系应届毕业生邹文嘉,更名为邹爱武。在夏末秋初那个如火如荼的日子里,市直机关在劲川市工农影剧院召开了批判市直机关文革运动指导组“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邹爱武闻讯后,立即率领雅峰大学“宣传队”,前往“煽革命之风,点造反之火”。在大会上,她被一个身穿便服的年轻公安干警的发言所打动,并为之折服。尽管她不同意他的保守派观点,然而那位年轻干警的发言却是条理分明,吐词清晰,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极具煽动性,全场听众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喝彩声。这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当场,她还认出了那年轻干警原来是与自己有过一段“纠葛”的他!
为壮大自己的力量,她觉得这位年轻干警是个用得着的人。她决心把他拉到自己一边来。于是第二天上午,她只身闯入市公安局大院。在一个小通讯员的指引下,跨进了昨天大会上发言的年轻干警——钟子忱的办公室。再三表明自己的钦佩之意,并希望钟子忱能与之合作,并肩战斗。因两人观点严重对立,她只好扫兴而归。然而她对钟子忱所表现出的高尚人品和出众才华的钦佩之情却有增无减。
为给劲川市的造反派鼓劲加油,再点上一次“革命烈火”,这位胆大包天的姑娘居然在几天之后带领一百多名“敢死队”队员前来冲击市公安局大院。借口是前来寻找被公安局关押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友”。她的“敢死队员”直冲公安局机要室。干警们为防机要档案丢失,组成了几道人墙挡在机要室门外。邹文嘉一声令下,她的“敢死队员”们奋勇向前直冲那人墙。说来也巧,在她横冲直撞中居然和钟子忱撞了个满怀。钟子忱对她怒目而视,她却冲钟子忱嫣然一笑,令人啼笑皆非。为保卫机要室,钟子忱飞快地融合进了机要室木门外的人墙中。邹文嘉那边人多势众,一个个如狼似虎,加上在那个特殊年代公安干警既不能打人更不能开枪,怕引起更大的骚乱,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机要室的木门,终于被爬上人墙的邹爱武指挥敢死队员们撞开了。钟子忱因站立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邹文嘉也在木门被撞开的瞬间倒在地上。说来也巧,她居然倒在钟子忱身上,而且是两腿分开,几乎是骑在钟子忱头上。当时天气炎热,邹爱武那“三点式”外边也只穿了一套很薄的衣服,她的隐秘处几乎就贴在钟子忱的脸上。她迅速翻身站起,一声令下:“撤!”敢死队员们立即撤出了公安局大院。
邹文嘉冲击公安局的本意并非抢夺机要档案,而是一次练兵,一次点火,显示革命造反派的力量。在那个特殊年代,谁曾想到,一个娇美的女大学生居然成了孙二娘式的人物。
虽然那个年代早已过去了,但钟子忱却一直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很重的分量,尤其是那次间接的肌肤接触,更使她终生难忘。而钟子忱呢,虽然当时与她观点不同,但她的勇敢、坦诚和出众的才华也同样让他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