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雷鸣,沉浸在往事不堪回首中的钟子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蒙在他眼前的薄雾聚合成为两颗屈辱悲愤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眍眼眶沿着他那一张长于旁人的面颊往下滚落。他抬起一只手,用手背揉了揉双眼,抹去了泪水。然后,再张开眼睛往那排平房所在的地方看过去。啊哟,哪里有那一排熟悉平房的踪迹?哪里有攒动的人影?哪里有嘈杂的声音?更没有传出来女孩子凄惨的呼救声。他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满圃耐寒而长青的灌木,似乎在朦胧的夜色中无声地啜泣,在凛冽的风雨里簌簌地颤抖。
“嗯,先前在江堤上所听到的呼救声,看来不可能发自市委机关大院,问题不是出在这儿。”老钟又想道:“不久前很可能发生过人命关天的大麻烦事,而且就在这一带。可不是在这个大院里边,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他抬起头来,张开双眼望向那还在飘飞着蒙蒙雨丝的黑沉沉夜空……又一阵闪电、响雷过后,稍微停了一些时的冰冷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钟子忱引领着张安,迅速地绕到了市委大院的后面,很快就来到了江堤脚下一幢传出阵阵人声的五层住宅楼前边。他们顾不得停下脚稍微地喘一口气,飞快地闪进了一个张着大口似的单元门,冲上了黑咕隆咚的楼梯,直达四楼一个敞开的大门外边。老钟朝守卫着大门的派出所民警点了点头,算是给人家打过了招呼。那民警也肯定认识他这个在全市公安系统名声不小,此刻形象却有点狼狈的市局预审科长。那民警朝他点了点脑壳抿了抿嘴唇,没有伸手把他和张安给挡在大门外边。
门外不大宽敞的楼梯过道上站着不少人,有男也有女,有老也有少。看衣着,好像是干警的家属或者附近的居民。他俩顾不上抬起头去看一看是否有认识的,也顾不上与那位把守大门的年轻民警说什么,就相跟着匆匆跨进了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客厅兼餐厅。只见并排的两个房门中间墙上的挂钟短针正指着“2”与“3”之间,长针指到了“6”字上。已经是又一天的凌晨两点半钟了!
小客厅里站满了人,是清一色的男民警。有的还穿着挂有水渍的蓝色雨衣,显然是在附近巡逻被呼救的声音给招来的;有的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戴警帽,可能是在上半夜值过勤,回家休息不多久被惊动后赶来的。对这满屋子有的熟悉,有的还不太认识的基层同行,钟子忱一概没有什么表示。他紧板着一张浓眉高鼻长方脸,默不出声地领头径直往前走,穿过了大家自动让出来的狭窄通道。
右边的房门也是开着的,也有民警在守护着。老钟没有朝守门的人打招呼,就急忙跨进门直达发案的中心现场。紧跟在他身后的张安却被把门的年轻同行给礼貌地挡在了门外。
本案的中心现场,是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卧房。
床前的水泥地上躺着一男一女。进门约三四步处,扑卧在地下的妇女,头部枕在前边男人的一条大腿上。看不见她的长相、年龄和受枪击的部位。仰卧在她前边的中年男子,头部距离床沿不足半米。
一个身穿着警服、未戴帽子的中年警官,正蹲着身子、伸着右手在探摸那个躺在地上男人的脉搏和鼻息。直到发觉有人进了房门,走到了近前,他这才转过脑壳,昂起一张眉清目秀可惜耳朵小了一点儿的白皙面孔。原来在探查受害者的正是被一些违法犯罪分子咬牙切齿地称之为“玉面恶捕头”的劲港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徐一健。他一脸的悲怆神色,哽咽着嗓子说:“啊——,钟科长你也来了。唉——,我们分局的副政委松家前夫妇遭人枪杀了。他的老伴糜兆芳,是劲港化工总厂包装车间的主任,已经气绝身亡了。松政委还有很微弱的呼吸,赶快送他到医院去抢救呀!”
“对——,马上送去抢救!”钟子忱脑袋瓜重重地一点,接着侧向房门大声问:“派出所有领导在吗?”
“有有有。”一个透出精明干练劲儿的年轻民警,一迭连声地答应着进了房门。他声音洪亮地说道:“我叫糜新书,是大劲港所的副指导员。钟科长,您有什么指示啊?”
一直对打“官腔”没有好感的钟子忱,抬头看了一眼来到跟前的人。见正是那个长相不太陌生的把守着房门的年轻民警,不讲客套地发问道:“凶手是什么人,是一个还是几个,你知道吗?”
糜新书连忙边点头边回答说:“知道知道。松政委的大女儿松伶,在隔壁的房间里边,贴着门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和枪击声。听出与她母亲对过话,随后冲进房间开枪的是我们所的民警汲开舟。”
一听此言,钟子忱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就连珠炮似的发出了一串问号:“什么?民警?汲开舟?他作过案之后,有可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概是受到问话者那急迫语气的感染,糜新书来不及认真思考,就急忙回答:“我想,他离开这里以后,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跑回我们所的单身干警宿舍去了。”
钟子忱简捷地叮上两个字:“根据?”
糜新书又赶忙回答:“在市内他只有一个舅舅,没有其他的亲戚朋友,为人的性格又比较孤僻不大合群。平常休息的日子除了有时候过洗马湖回四姓村乡下去看望父母,都基本上呆在所里,也很少到他的舅舅家里去。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分析他最大的可能是赶快外逃。在临行之前,他应该先回宿舍拿一些必需的东西,比如……”
自从进公安局到调七科以前,就一直当政保侦察员的钟子忱,当然深知眼下时间的紧迫性,不允许慢条斯理地讨论问题,不能够贻误战机。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快速大声地说道:“刚才,徐队长的意见很对,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抢救伤员。要马上把松政委送到就近的大医院去,请他们全力抢救家前同志的生命!同时,要立即组织力量去迅速捉拿杀人凶手汲开舟!千万不要让他跑了,更要防止他狗急跳墙再作下新的案子。这后一项任务,执行起来难度很大,危险性也很大。那个家伙手上有枪,枪里边有子弹,他很有可能还会拒捕。我们千万不能大意,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可不能再流血了。徐队长,时间很紧迫,请你立即指挥行动吧!”
“要得,”刑警队长徐一健此刻当仁不让,立即大声地布置道:“糜指导,你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迅速把松政委送到一医院去抢救!请医院尽一切努力,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松政委抢救过来。在抢救的时候,派干警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进行严密保护,不准其他无关的人靠近。抢救的情况,尤其是最终的结果要严格保密,绝对不许外传。谁泄漏出去了,都要执行纪律!”
“知道了!”糜新书重重地一点头,立即转过身去。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大声吩咐,“小张、小刘还有小王,你们赶快把小三子的床板,连同垫絮和盖被一起抬过来。我们立刻把松政委送到医院去!你们三个人的行动要放麻利一点。快——!”
那几个民警当然明白糜指导员这句本地土话的意思,立即开始行动,迅速地把伤员轻轻地搬上了担架。
对着正往门外抬出去的担架,徐一健的眼睛里已滚动着泪花,嘴里边不停地大声地喊着:“松政委,老松大哥,你可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脱下雨衣,轻轻加盖在担架上边。钟子忱回过头,再望了望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的另一个遇难者。他深邃的双眼,淌下了两串清亮的泪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徐一健更是不忘自己的职责,他伸手一抹眼泪,有条不紊地大声布置说:“守大门的两个同志请继续坚守岗位,一定要保护好现场,更要保护好松伶姐弟三个人的安全,再也不能出任何的意外了!家属同志请留下两个年长一点的,在姐弟们的房里陪伴他们。其他家属和居民同志请都离开这里,回各人家中休息去。小杨,你马上到派出所,给市局刑侦队挂一个电话,请他们派技术人员尽快赶来勘察现场。”
作为刚组建不久的区公安分局的刑侦队长,发案的现场每一次差不多都要请市局刑警队派人来勘察,实在是不得已之举。目前统共还不到十个人的分局刑侦队,连照相机、手提式勘察箱等普通、常用的技术设备还一点都没有。贻误了战机,破不了案件,他这个一队之长只有翘起屁股等板子打了。可是,老徐心里边的苦衷又向谁诉去?
此刻,徐一健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为旁人觉察得到的尴尬,侧转脑袋向着钟子忱这个和自己一起从雅湾煤矿的茅棚区走出来的学弟兼同事,操着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钟科长,你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在眼下这种公开的场合,钟子忱当然也只能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与年长自己两岁,这些年比自己更加“背运”的学兄说话了。他一边举手抹着眼泪,一边有些哽咽地说:“没有。徐队长,你继续指挥吧。”
徐一健头一点,手一挥,大声说:“那好,分局刑侦队和大劲港所的同志,除去已经有了明确任务的,都随我去抓杀人凶手汲开舟!行动的时候,大家都要记住钟科长刚才说的话,一定要注意各人自身的安全。尤其是接近那个家伙的时候,更要保护好自己和旁边的同志。不要让他狗日的跑了,更不能让他个王八蛋再行凶作案。走——!”
“我们也去!”钟子忱没有在意平常斯文稳重的徐一健大哥此刻从嘴里一连溜出来几句脏话,也没有朝旁边的任何人看上一眼。他一边大喊一声,一边动身紧跟着徐一健走出房门,冲向楼梯口。
向来话就很少的张安,一脸的悲戚代替了长年神经兮兮的淡笑。他一声没吭、半步不拉地紧随在钟子忱的身后。
这一行心中燃着怒火、嘴里紧咬着牙齿的干警,急匆匆地离开了凶杀案的现场。他们飞快地冲下了黑黢黢的楼道,穿过了阴森森的门洞,上了泥巴湿路。他们旋风也似的朝东急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向大劲港派出所扑过去。眨眼之间便已经来到了二百多米距离的派出所大门外,鱼贯而入,冲进了那敞开着的大门。他们冲过大厅,冲出后门,冲向办公楼侧边一栋没有透出一点儿灯光、不显一点儿生气的两层小楼。
“砰——!”一声沉闷的炸响,突然从这宿舍楼的二楼传了出来。刚刚冲进了门洞的徐一健、钟子忱一行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楼上。钟子忱稍微停立了片刻,张开嘴巴大喊起来:“啊——哟,糟糕!莫不是姓汲的小子开枪自杀了?快——,大家快冲进去!”
猛跑在老钟前边的徐一健,紧跟在他身后的张安,以及再后边的其他人,谁都顾不上去接他的腔,相跟着直往那个黑咕隆咚的楼梯上冲。他们冲上黑黢黢的二楼,一直冲到了走廊西头那一间宿舍的门前。徐一健双手一举,拦住了身后的同行者。紧接着,他揿亮手电筒照过去,只见那房门没有关严,留有一道不算小的缝隙,却没有一丝响动。房间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呢?门外边的人们当然都毫无所知。老徐似乎什么也没有多考虑,抬起右腿狠劲朝房门一脚踹去。
“咣——!”木门应声而敞开,房里仍然是死一般的沉寂。老哥俩不管三七二十一,脚跟脚地闯了进去。
随着房顶中间悬挂着的灯泡亮起,大家看到了这个十来平方米的单身宿舍临窗一张单人床上,仰卧着一个身穿蓝雨衣的躯体。雨衣的帽子压在他的脑后,警帽丢在旁边。他脸朝房顶,两个太阳穴下边一点点各有一个小弹孔,左边的比右边的稍微大一点。两股细细的污血,分别从弹孔中缓缓地滴落在脏兮兮的卧单上面。他双手摊在两边,一支五四式手枪松松地抓在右手上。在场的人都明白,这枪肯定是这家伙杀过人之后再跑回来自杀的工具了!
最先来到床前的徐一健,用手枪尖指着床上的尸体,低声对紧跟在身边的钟子忱说:“这个家伙,正是枪杀松家前夫妇的凶手大劲港街派出所的管段民警汲开舟!”
钟子忱一脸的疑惑,瞪起了双眼,问道:“哦,管段民警,也佩枪了?”
徐一健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提问。此刻,这个问题还没有必要马上弄清楚。钟子忱仔细地看了看床上的汲开舟,仍辨得出他的长相,就低声问老徐:“大健哥,这个姓汲的好像也是前几年被内招进来的子弟警吧?”
“嗯……,怎么说呢?”老徐没有紧接着把话说下去。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想起了一段往事:为了解决一部分高中毕业后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干警子弟就业问题,市局内招了一些进来当民警,以解决部分干警的后顾之忧。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全局干警大体上分为三种:既得利益者;后续得利者;无利可得者。对任何事情都“过于认真”的钟子忱,倒是像多数第三种无利可得者那样,认为这样做是“近亲繁殖”,非常不利于公安队伍的建设。他甚至于还嗝出:“我钟某人,决不让儿子走自己走过的老路”。徐一健当然晓得钟老弟对此问题所持的反对态度,心想:“唉,这个倔家伙,只怕是脑子里进了水,也不考虑考虑如果往后事情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会不会有人掇他的哈巴兜。”这后一句当地土话的意思是,老徐担心有人用钟老弟自己不慎说过的话,对他进行反唇相讥。
老徐整理了一下思绪,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压低着声音回答老钟提出来的问题:“要说他是子弟警吧,他汲家的上几代人,都是洗马湖南岸汲邴糜松四姓村的渔民,还没有过穿民警制服的呢。要说他不是的吧,他又确实是内招进来的,而且来头也还不小。比较确切一点说,他算得上是一个拐了点儿弯的子弟警吧。”
徐一健一边说着话,一边习惯性地趋身、伸手,去摸摊在床上那个人的鼻息。他摸着摸着,白皙的团脸上布上了一片诧异的神色。那微微张开着的嘴巴里,没有再吐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