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窗外又亮起了一道刺目的闪电,随后又响起了一声震耳的雷鸣。钟子忱眼望着窗外,口中喃喃地念叨:“松政委应该被送到医院了吧!”
他还不知道,被凶手汲开舟开枪击中两处要害部位的松家前,由于失血过多终究没有挺过来,在被送往医院抢救的过程中咽了气。
副政委的不幸去世,还连累到他在企业工作的妻子也一起丢掉了生命。谁敢断言,这一次凶杀案的发生,不是机构大调整、人员大调动期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到位所引发的?“大帽子”满天飞的日子过去才几年,谁还胆敢去自寻烦恼!?
在此次机构和人员调整中才提拔为市公安局预审科长的钟子忱,提前介入到此案侦查阶段的工作中。他和劲港区分局刑侦队徐一健队长一起作了大量的了解访问、调查取证。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们就获得了不少的证据材料。所缺的,只是凶手汲开舟本人的交代。
出人意外的是:凶手汲开舟作案后畏罪枪击头部时,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没有当场毙命。他在抠动扳机的一刹那,持枪的右手抬得高了一点点,枪口没有放平,对着了太阳穴下边近1厘米处,子弹斜射,从左眼角下边穿出,没有伤及大脑组织和动脉血管。经过半个月的秘密治疗,姓汲的竟然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这一天的深夜,伤口并没有全部愈合的汲开舟被从医院转入劲川市看守所羁押,案件也同时被移送到了市公安局第七科。在汲开舟入监后一个多小时,即又一天的凌晨零点过几分,便开始了对他的第一次预审审讯。出现在钟子忱、老资格预审员刘传辉以及刚由劲港分局调来的记录员周长发面前的这个凶残暴戾的受审者,身穿一套蓝色警服,当然已经被去掉了领章。脚拖哗啦啦的沉重铁镣,低垂着脑袋,蹒跚着行走,艰难地进到审讯室,坐在专用的受审椅上。他左眼角后边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疤;右太阳穴下边不足1厘米处有一个直径约1厘米,淤血未干的圆孔。医院开出的《出院诊断书》上清楚地写着:“该弹孔深约5厘米,是弹头进入头部的创口。”他口里在不断地往外吐着污血和着黏脓,右眼凹陷充血,皮肤鲜尸般惨白。总之,他的身体相当虚弱随时都有落气死去的可能。
面对着这么一个离死不远的受审者,第一次正面接触杀人凶犯的预审警官钟子忱心里边“格登”了一下。厌恶、憎恨,加上莫名的怜悯、惋惜。他默默地在心中嘀咕了起来:“唉——,一个原本还算不错的小伙子,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老钟没有再往深处想。
在开审之前,对受审者不全是义愤填膺的愤恨,倒生出了大悖常情的怜悯。尤其是面对这么一个在半个月前杀红了眼、杀狂了性的杀人恶魔,作为预审科主官的态度也太离谱了!这个案子他会审得顺利,拿得下来吗?
值得庆幸的是,钟子忱到预审科“上任”以来所遭遇到的这第一件预审大案,主审的并不是他自己。他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对这一项新工作、新角色还有一个熟悉、掌握的过程,更有一个学习、摸索的过程。现成的老师在跟前,老钟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在本科资格最老、业务水平最强的预审员刘传辉。自己习惯性地把双手抱在胸前,严肃、安稳地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虚心诚恳地当起了老学生。
这个刘传辉,比钟科头年长几岁、资格也老几年。在体型上他与钟子忱同属于“骨干”型,一米七几的个头,体重恐怕也还不到50公斤。只不过他与老钟也还有比较明显的区别,他的长相虽然不像老钟那样特别能给旁人留下印象,可是也实在有点儿让人不敢恭维:高颧骨,尖下巴,灵活的双眼透出机灵、干练。在1966年开始的那场运动早期,老刘吃了机灵的亏“犯了错误”。随后,他又得益于机灵,从斗批改学习班调回公安局以来就再也没有被卷进新的派性活动中去。他埋头钻研业务,积极投入工作,是这一次大调整时七科留下来的唯一预审业务骨干。钟子忱在党支部大会上提议让刘传辉同志进七科党支部委员会,被全科的党员选举当上了支部委员。随后,老钟又任命他为第一预审办案组的组长。汲开舟杀人案件的预审任务,自然而然就毫无争议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经过天亮前几个小时的审讯,从死亡的边缘被拽回来的汲开舟,可能是生出了多活一些时日的希望,和预审员倒还相当的“配合”,有问必答。他强提起精神断断续续,然而还是条理不乱地交代了作案的全过程。
不过,要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需要简单地回溯到好多年以前……
在劲川市南边的临劲市城北区洗马乡“汲邴糜松”四姓村中,姓邴的人丁不旺,解放初期只有一个独户人家还姓邴。这家几代单传的独子取名望兴,担上了老邴家兴旺发达的重担。他上过几年私塾,肚子里装的墨水相当有限,却喜欢转上几句顺口溜。自认为在村里无法施展才干,他就北过洗马湖到相邻的劲川市当上了本村的第一个人民警察。由于年岁最长、文化水平又“最高”,一进去就当上了头儿。他相貌堂堂,一张好像蒙着层黄表纸的脸皮上,镶嵌着几块合共“角把钱”硬分币似的闪亮白癍,就好像是一块闪着白光的“满天星”,与出天花留下的疤痕又不相同。本班文化水平都很低的“五虎上将”警友们,把他戏称为“劲川街头标志灯”。只不过他的进步也嫌太慢了一点儿,到如今还是“白衣秀士”一个。虽说他也当过两次“坐头把椅子的官”:历任市局治安科交通警察班唯一带长字的副班长、市局机关大食堂“独当一面”的司务长。天可怜见,这两个衔子加起来还够不上前清的官序中最低的“从九品”。离现时的副科级干部,还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前几年,市公安局招收了一些高考落榜的干警子女进来当了民警。据传在招最后一批“子弟警”的时候,老邴深恐“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他凭资格、钻门路、找关系、求领导,死乞白赖地硬是要到了一个“特别照顾”的招警指标。那一日,老邴亲自把并不是很符合招警条件的养女、初中毕业生邴迎玉,领进了大劲港派出所。他先对刚由副所长提正的老松,表示最最热烈的祝贺。紧接着,出于人皆有之的“护犊之情”,他毫不掩饰地要求同乡、同学,外加有点子老表亲的所长松家前,照顾表侄女留在所里面干户籍内勤。让她不受风吹雨打日头晒,免遭流氓调戏恶人欺。
松所长当面“嗯嗯啊啊,好说好说”,笑脸相迎送。转过身去,却把邴千金分到了全所最大、最偏远的化工总厂第三居民委员会去当管段民警。由来自于四姓村、沾了一点儿“老表亲”,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汲开舟带学徒。
当时本所的户籍内勤也是个女孩子,也是个内招进来的“子弟警”。她的父亲还是个“上了档次”的正科级干部,和老松的个人交情也很深。松家前怎么能够得罪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友人,去讨好虽说渊源不算浅但是交情很一般,且“资格虽然老,头上没纱帽”的市局机关“头号火头军”?
如此一来,两个男未娶、女未嫁的年轻人几乎成天相处在一起,很快就互相产生了好感,进而偷偷地谈起了恋爱。不多久,所里和管段居民区的大小干部差不多人人皆知。考虑到两个人的年纪都还小,应当集中精力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争取进步,松所长就多次对他们进行劝阻和大会未点名地批评,这引起了二人的反感和不满。到后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不奏而斩”,没有办理必不可少的法律手续,没有告诉任何应当知道的人,连双方的父母亲都没有禀告,就在去年国庆节前的那个晚上,在邴迎玉的单身宿舍里,两个人偷偷摸摸地“结了婚”。
年前,劲川市公安机关的机构和人员进行大调整,善于钻营但一直仕途不畅的邴望兴,由于服侍好了局长高竟文,他喜出望外地从无品级的食堂管理员,被“越级”提升为市局汽车队的队长,一下子登上了相当于“正九品”的正科级台阶。手上有了全局汽车调度的大权,加上亲近局首长的便利条件,在人员调整的时候,照顾一下女儿和既成事实的女婿还不是小事一件?可是,二小也太不争气,老邴还怎么能再觍着老脸去求人?
那汲开舟提拔无望,希望新当官的岳父,尤其是当大官的舅舅,把他调到市局或分局去又没有如愿。邴迎玉被调到新组建的江边街派出所,还是当和婆婆妈妈混时间的管段民警。于是乎,他们二人就死死咬定:是刚提拔为分局副政委、负责干警调整工作的松家前继续和两个人过不去,趁此机会搞了一回“棒打鸳鸯”。这样一来,惨案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自杀未遂的汲开舟,当然的就逃不过法律的严惩。
接连几次的审讯,汲开舟尽管交代的有些遮遮掩掩,有些不详不实。不过,作案的全过程他交代得还是比较清楚、比较真实的。加上在他的床上提取了邴迎玉的毛发,还有他们发生关系的时候留下来的痕迹。再结合此前在大劲港派出所调查,所得到的邴迎玉有意为汲开舟掩盖事件真相的情况。初步可以断定,邴迎玉不仅是该案的重要知情人,而且可能还是参与了策划该案的重大嫌疑人。于是,市公安局决定正式传讯邴迎玉。
这个二十才出头的女人,两扇大门也似的肿眼泡,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双眼。老政保侦察员钟子忱,竟然一时无法探测到她的内心世界。很快,老钟在心里边生出了一丝为汲开舟“不值”的想法:“唉。就这么一张再平常不过了的,根本没有什么能吸引人的小脑袋、宽下巴面孔,外加两片令人倒味的、门扇也似的肿眼泡,汲开舟竟然被她给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一切地去触犯国法,去持枪杀人!哎!值得吗?至于吗?”
不等审讯人员开口,邴迎玉一坐下来就抢先睁开一对肿眼泡,装腔作势地大声说:“他姓汲的杀了人、犯了国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问各位领导,为什么要连累到我姓邴的?是派出所的领导安排我和他在同一个户管段工作的。我们平常接触当然就要多一些,互相之间帮帮忙也是正常的事情。几年来,我们一直都是纯粹而纯洁的同事关系。所里的个别领导硬要说我和他交朋友、谈恋爱。哼,就算是有这么一回事,难道交朋友违纪吗?谈恋爱犯法吗?你们捉人容易放人难,凭白无故地把我捉进看守所来。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放我出去!”
“啪——!”刘传辉把桌子一拍,双眼一瞪,声音一提:“邴迎玉!你不要太放肆、太猖狂了!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是派出所,你也不是那些在社会上鬼混的流氓、小偷、小混混。这里是市看守所,凡是进到这里来的人,都是经过了正式的法定程序依法批准的。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决不会随便捉人!”
邴迎玉仍然没有亸上肿眼泡,声音倒是小了一点儿:“那好啊,有我犯法的证据,你们就拿出来啊。有物证吗?有人证吗?怎么样能证明我姓邴的犯了法?”
刘传辉斩钉截铁地说:“要证据吗?当然有!汲开舟已经交代了你和他在一起进行密谋策划的全过程!”
“汲开舟,他、他不是……”邴迎玉脱口而出,但是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失策了,就立即闭住了口没有把话说下去。而且,她那张开的肿眼泡也很快地亸了下来,恢复了平常那一副吊死鬼相。
刘传辉以带有一点嘲弄的口气说:“邴迎玉,你想不到吧。告诉你,汲开舟没有死。他还活着,态度也还不错。要不要他来给你提醒提醒?”
“啊……,不,不要!”话出了口,邴迎玉马上觉得又不妥了、又露馅了,就赶忙改口说道,“他,他死没有死,跟、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接下去,刘传辉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说:“他活着就要接受审讯,就要交代问题,就要交代你和他在一起进行的密谋策划!”
邴迎玉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低得让预审员们难以听清楚了:“我,我没有和他密谋,我没有和他策划。不,不能由他姓汲的一个人说了算。”
不理会邴迎玉的狡辩,刘传辉加快了速度大声地问道:“邴迎玉!你没有和他进行密谋策划?你有没有和他在一起睡觉,和他发生关系?”
邴迎玉立即予以否认,但是声音变得更微弱了:“没有没有,从来没有。”
刘传辉一字一顿地说:“1979年9月30日的夜晚,在你的宿舍里,你没有和他秘密结婚?”
“啊,这……”邴迎玉到这时候才真的相信,“死鬼”汲开舟果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就要接受审讯,就有可能交代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问题。尤其是在旧年国庆节前夜发生的事情,没有第三者知道啊,就连回到家里也没有对父母亲透露。可她还是像“老尼姑入定”似的低头静坐在受审椅子上,不肯老实交代问题,连嘴巴都没有再张开一下。
刘传辉继续往下点:“还有,就在半个多月以前星期四的晚上,在你的宿舍;星期五的晚上在他的房间;星期天的晚上又在你的宿舍,你没有和他在一起睡觉?”
邴迎玉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了:“没有,没有。我没有和他睡过觉,我没有和他发生过关系!”
老练、沉着的刘传辉有些恼怒了。他呼地往起一站,伸手直指着邴迎玉:“你真的没有和汲开舟发生过关系吗?那么,我问你,在他的床上,为什么有你留下的头发、有你留下的阴毛?还有从你阴道里流下来的液体痕迹?在你的床上,怎么又有他的头发、阴毛和精液痕迹?这些东西,又都是怎么来的?你又能作什么样的狡辩?”
其实,在搜查汲开舟的房间时,确实提取了邴迎玉的毛发和液体痕迹,化验也认定了。至于邴迎玉的宿舍,当时并没有搜查。过了这么些时,即便有那些东西也早被她给清除去了。这时候刘传辉一古脑儿地抛了出来,是为了加强震慑力,逼邴迎玉就范。他还在继续猛攻:“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汲开舟已经作了如实的交代。你不交代,只能证明你的态度恶劣,只会加重对你的处罚!说!把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密谋策划的内容,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全部彻底地交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