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可我的记忆一片模糊,如果我真的和这个小孩一样,那么当时的我一定很快乐吧?是那种最简单、最实在的快乐吧?”海剑说着一直在看那个小孩和我。
“你还记得在北京上国学课时,老师说的人生就是一场戏,很多人,很多事,都以游戏和童话开始,却都未必会以游戏和童话结束。戏都有落幕的时候,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强求不来……”子菁说。
“人生如戏,我逐渐深刻地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戏总是要演完的。‘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凡事爱得最深的必然给自己麻烦最大、烦恼最多。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应该得到的在得到之后会失去,不应该得到的东西却得到了终归还是要失去,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人要是把过去的苦乐一直挂在心头,那不是个好演员。没有什么要特别去记住的,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忘记的。道在尔,不在远。事本易,求反难。聪明的人知道什么为始,何时为止。聪明的人更是懂得快乐的人,使别人痛苦的人自己会更痛苦。”
“我真的不是个好演员,更不是个聪明的人。我曾经的快乐是希望自己的一生中有一段很辉煌灿烂的日子,可是现在已经把这样的想法抛得很远了。看过漫天灿烂的烟花绽放,明白了太灿烂的东西都不会太长久。就像通觉师父说的,太过于悲观绝望,太过于奢华享乐,都不适于修行。大喜大悲也和烟花一样,凡是太灿烂的东西都不会太长久。”
“这么几年来看着你,我就真的明白了,看戏的人比演戏的人幸福,看戏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最后的演员还是你自己。我们都是戏中的人,做个好演员,不要把戏演得那么痛苦,让大家开开心心地看着你的戏结束,在谢幕的时候还可以得到掌声,不是吗?……”
在束河的小四方街上,我又看到了刚才和我玩的那个小孩子,此时他的妈妈抱着他在一个叫做“卖男孩的小火柴”的店门口驻足。看着那个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向我挥舞,海剑看到后再次笑了。
从束河出来的时候,澄澈的河水依然不停地从身边流过,海剑在河边伸出手浸到水里,已经流去的水都已经流过去了,不再复还,他拦不住。正在他黯自怅然时,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他又摊开手试图接住雨,万千雨丝在眼前飘过,他抓不住。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海剑说着,和子菁骑上单车从束河回到大研,在古城里吃过了一餐纳西风味小宴。
“其实人和人都一样,说什么不要忘记,那是因为所有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她不爱你就像你不爱别人一样,无论单方面爱得有多深,无论一个人痛得有多么清晰彻底,到最后,只有痛苦的回忆是自己的,除了你自己,谁会在乎你究竟有多痛呢?可尽管这样,你还是没权利去怨恨你所爱的人为什么不给你疗伤?苦了的是你身边的家人,如我……”子菁吃完饭后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咱们不再说这些了好吗?我说腻了也听腻了,不想再说不想再听也不想再想了,道理我都懂,但请你们给我一个过程……也许,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海剑望着远处的雪山对子菁说,“咱们一会儿就收拾行李,坐今晚的卧铺大巴回昆明吧!今年干旱气温高,玉龙雪山的雪化了许多,咱们就不去了。”
“真没劲儿!那么匆忙地来了就走,以后我一定要和我老公来这里度蜜月,那才惬意呢!”子菁嘟哝着。
“好啊,那你和丽江做个约定吧!结束我们这趟兄妹的旅程,以后你带着我妹夫一起来!”海剑微微地笑着说,“曾经,我总会为了要结束的东西而离别感伤,可是这一次我没有,虽然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回来……我想,我再次来的时候应是看山看水而不是疗伤,看花看草而不是望断……”
我发现最近几天,海剑偶尔会发自内心地笑了,是不是他明白了师父说的“中道实相”了呢?
离开丽江的时候,我并没有像离开北京时那样,有那么多的不舍,我的大公猫可能永远都不知有这样一片仙境呢。
二十九抚仙之恋
一夜的颠簸,天色微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昆明。之后辗转倒车,没多久就到了海剑的家乡——抚仙湖畔的一个小镇。
北京的春天还如冬天一样寒意逼人,可是这里的春天已经宛若盛夏了。连续的干旱使得这片红土高原裸露出道道伤痕。
望着眼前景色秀丽的抚仙湖像一片碧绿而巨大的荷叶直铺到遥远的天际,有风吹过波涛翻动时,白浪如朵朵睡莲竞相开放,又似银练飞舞;无波时如明镜般一片澄清碧绿。远山近水,洲岛错落,怎么看都觉得心旷神怡,爽快清新。
“天哪!你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么?”子菁忍不住赞叹道,“要是我生活在这里,那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
“呵呵,云南人就是很‘家乡宝’啊,你看我在北京认识几个云南老乡啊?掰着指头都可以数过来。”海剑呵呵地笑起来。
“抚仙湖的水好清啊,就像是透明的!能见度很高啊!”
“徐霞客在他的滇游记中写道‘滇山唯多土,故多勇流成海,而流多浑浊,唯抚仙湖最清’,我小时候经常从湖里打了水就直接喝,这可是Ⅰ类水质,比瓶装的纯净水还干净呢!”海剑自豪地说。
“真搞不明白,住在这么山清水秀的地方多好啊,干嘛跑去乌烟瘴气的大城市里!我决定以后就和我老公来这里养老了!哈哈!”
“好啊,那就住在我们家养老吧!”海剑说着指指前边的一幢粉红色的三层小楼,“我家就在这里了。”
“哇!那太好了!这算是‘别野’了吧?”子菁乐得美不滋的。
“这啊,就是一乡村小屋罢了!离别野的标准还差得远着呢!”海剑边走边说,还没到门口就大声叫道:“妈——!我回来了!”
“啊!子昊!回来了——!”海剑妈妈迎了出来,“早听说你要回来,来了好几天都还没见到人影!”妈妈责怪着。
“妈,不是跟您说了我要先去丽江逛一趟了么!这是子菁!您没见过面的干女儿!”海剑介绍着。
“干妈——!”子菁大方地叫着。
“哦!子菁——好!好!听子昊说你这次要一起来,可把我乐的!”海剑妈妈说着就拉起子菁的手,“来来来!赶紧进来家里坐!别站外面啊!”
进到海剑家里,一进门就看到整栋房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家电摆放错落有致,前厅挂着一幅“勤俭持家”的十字绣,厅里还有几盆郁郁葱葱的盆栽,茶几上插着一大束香气扑鼻的粉色百合,一看就让人感觉到家的温馨。
“哥——!”海剑的弟弟从楼下跑下来,“你可回来了!怎么不让我去接你啊!”
“呵呵,我回家又不是不认识路,还要你去接我啊!”海剑说,“子杰,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吧?手更灵活了点儿了吗?要坚持搽骨伤药啊!”
“你这次才走了两个月不到就回来了,我还是和春节一样的,反正对上班没有影响就是了。”子杰笑着帮海剑接过行李,看到海剑怀里抱着的我就高兴地说,“哥!你还带了只猫回来啊!”
“是啊,她叫海静!和我投缘着呢!”说着看看子菁,“没看到我还带了个人回来啊?叫人哪!”
“叫姐姐还是嫂子啊——?”子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子!我干妹妹,你干姐姐!你说叫什么?”海剑说。
“姐姐——”子杰转身又说,“哥——你也不小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海剑说不出话来。
“瞧这哥俩见面亲的!”妈妈在一边笑着说。
“子杰别耍贫嘴啊!”子菁不好意思地笑了,“干妈,没想到您这么年轻啊!身材气质都那么好,都看不出来您有子昊和子杰那么大两个儿子!就像姐弟仨似的。”
“嗨!我哪里有那么年轻啊!瞧我这干女儿说的,我都是一糟老太婆了,年轻美貌什么的都过去了,我现在就盼着我这两个儿子赶紧结婚成家生子,了却我的心愿!”妈妈乐呵呵地说,“你看看子昊,都快三十了!和他一样大的男男女女都结婚多少年了,就他还单吊着!真是棵羞人草啊,我这脸早就挂不住了!你说他也好意思……”
“干妈,我不也30了么?男儿30是香饽饽,女人30就是一打折商品,打狠折带倒贴都没人要了。”子菁自嘲地说。
“哪里的话啊,女人30了还是一枝花!你看子昊,香什么香啊!我现在是三天给他打一次电话,每次都催他赶紧把事办了,让我心里有个盼头,可他每次都敷衍我,让我别操心这事!还不让我去给他相亲,你说说,我能不操心吗?哪家父母不操心啊!”妈妈说着不乐意了。
“干妈放心了,是他自己不想找,他要找还愁么?”子菁替海剑打圆场。
“子菁啊!你也不小了,就别拖着了!我看你俩就挺合适的,年龄、职业哪哪都搭得起来,多好啊!”妈妈拉起子菁的手乐滋滋地说。
“呵呵——”子菁不好意思地笑着,“干妈!我和他呀——真的就是兄妹,就像他和子杰似的,没有那种感情!真的!我和他还水火不容,老是说着说着就杠上了。”
“我不信!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培养培养不就有感情了吗?过日子嘛!都是磕磕绊绊的,有哪家夫妻不吵架的?还不是越吵越亲……”妈妈说着,把子菁说得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妈——”海剑在一边皱着眉说,“我和子菁真的没有那种感情!我以前跟您说过多少遍了!我这把人都带来了,就是给您见见干女儿的!您要真关心她啊,赶紧张罗着给他介绍一个。”
“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啊!父母介绍的有几个你们能看上啊!不都是瞎操心吗?像子菁这么好的女孩子还怕找不到啊!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妈妈说到这个的时候可来劲了。
子菁乐了,“干妈,您看有合适的还真得给我介绍一个呢!我老家是山东的,嫁到云南来也不错!”
“好!我给你物色着,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啊……”婚嫁话题一打开,妈妈和子菁就止不住话匣子了。
“妈,子菁,你们聊着,今天下午我来做饭吧!让你们都尝尝我新学的手艺!”海剑说着就拉开冰箱看,“正好!料挺齐全的!我给你们做个台湾油饭,还有糖醋素排,这都是台湾的香香阿姨去年在上海亲手教我做的!”
“好啊好啊!哥每次回来都大显厨艺,这菜品就丰富了!我不出门就能吃尽天下菜咯!哈哈哈!”子杰笑着,“我哥啊,你是不知道,妈听说你最近又能回来一趟,前天就买了一堆你爱吃的菜塞冰箱里了!还去烫染了头发,你看多年轻啊……”
我在一边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心里好生羡慕。可是一想到海剑的决定,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样的决定对于他的妈妈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三十童年往事
吃了晚饭后,妈妈和海剑带着子菁和我去抚仙湖边的阳光海岸沙滩散步,子杰约了同伴去打篮球。傍晚时分,青山环抱的湖水在晚霞的映照下闪烁着绿宝石般凝重华美的光泽,好似一颗颗异彩纷呈、光芒夺目的珍珠散落在湖面。
海剑换了泳衣,跳进抚仙湖里畅快地游着。海剑妈妈抱着我坐在沙滩上,对子菁讲述着从前的往事——
子昊出生那会儿,正是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他爸跑起供销做买卖,后来便开起了百货商店,并经常与外地大商家联合搞一些展销会,生意挺火。家和万事兴嘛,他爸会做生意,我也能自己掌管一个商店,家里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还有子昊这么个宝贝儿子,着实让人羡慕。
再后来,详细地说是子杰出生的那一年,海剑才四岁那么大,他爸在一宗买卖中亏了血本,欠下了一大笔债。他爸着急,我也着急,但我还是很乐观地对他爸说:“没关系的,欠债家家都会,照我们这样最多两三年就可以还清了。”他爸说,他要重操旧业去跑供销,或许能碰上什么赚钱的生意也说不定,债能早还就早还!然后就这样走了,我一个人在家抵挡上门讨债的人,想尽办法拆东墙补西墙,总想着他爸回来能带一些钱还债。
一年过去了,没人再借钱给我了,我只好把商店和新房都抵押给信用社贷款还债,可是,债依然差那么多。不同的是,一年来,我借张家还李家,借债的人从他爸转变成了我。
也就在这一年,还不满一岁的子杰大肠胀气梭下小肚,刚发现那天,子杰从下午一直哭,到了晚上九点多还没停下。我和子昊、子杰一家三口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晚:子杰哭个不停,我急得大哭,子昊也在一旁跟着哭。第二天一早带子杰去医院看病,医生说要做手术,费用要3000多。我急得快晕过去,那时候家里连100块钱都拿不出来。后来用些土办法,子杰竟然奇迹般地好了。我常说,子杰能活到今天真是老天保佑啊,要不然,那么小个孩子哭一夜恐怕早哭死了。谁知道好不容易养大成人了,他前年又出那么大场车祸,让我操心死了。这子杰啊,跟他哥的性格真是两样,让我操心着呢!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昔日令人羡慕不已的家庭会就此沦落了,可现实已经这样了,一年,两年,三年……说着容易过着难的日子啊!
我一个人种了两亩责任田,一到农忙,起早贪黑,每年的收成就是还债,可是每次都只够还点利息。那时候,我好歹还有一个商店,可以支撑起我一家三口的生活,扎紧肚皮过日子还可以还那么一点债。但是三年过去了,信用社依法将已抵押的商店收回,连同货款,共抵押还债七千多元。
不用说,此时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更困难了,商店被收了,仍然债务累累,又过了一年,信用社依法来没收已经抵押的房子,子昊哭得死去活来,跪在地上求人家不要收房子……子昊这个孩子啊,当时哭得人家都跟着哭了。好在那时,子昊他爷爷取出三千块钱帮着我还债,我家才免受了流浪街头的这个大劫难。
四年了,我总是想着,这么多年了,他爸该回来了,再怎么也该回来了。可是,五年,六年,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他爸是死是活,连个音讯都没有。
我一个女人,受苦受难那么多年,后来都没有什么希望了……七年了,什么叫含辛茹苦,什么叫母子情深,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才一直坚持着挺下来。我记了一本帐,有一年,我们一家三口连吃饭带穿衣,包括子昊和子杰上学的学费,各种各样算下来,那一年总共花了183块钱。那都是90年了,真的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俭怎么省才把这日子过过来的。
第七年,子昊他爷爷命在旦夕,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儿子,可这简直成了一种“奢侈”的梦想。记得在他爸出走之后的三、四年里,我也在抱着希望,希望能找回他爸,可这也成了一种奢望。那几年,我每到省城进货便到他爸以前常联系的厂家、熟人、朋友那里打听消息,也曾为了这样那样的消息奔波到省城甚至外地,可是毫无结果。
也就是子昊他爷爷病重的那一年,一个从监狱里关了五年的,曾是他爸的朋友狱满还乡后到我家探望,说他在另一个城市见到过他爸……我终于知道了七年来他爸的行踪,他和一个当地女人同居了七年。但是我丝毫不觉奇怪,这种结果是早就知道的,多年前他爸同那女人来我们家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现在被证实了而已!
我准备上诉离婚的时候,他爷爷病终了,终于没见到儿子回来送终。我做了一个儿媳妇应尽的义务,披麻带孝给他爷爷送终。那时候,子昊的个子瘦瘦小小的,替他爸滴血点主,披着儿子的大孝,又披着孙子的孙孝,捧着他爷爷的灵位走在送葬队里,全镇子的人看了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