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自己，是我动了心，一切祸患皆起于心动……有的人，你说不出她哪里好，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但就是没人能取代她……三年前，我以为我和她分开的痛不过只是剔去了一根刺，稍稍的一点消炎药就可以医得好。可现在三年过去了，我才知道原来和她分开以后，我拔去的是一棵桩，那留下来的大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拿什么去填充。那份痛，时时刻刻让我难以忍受。因为我已经动了心。”
“人活着，哪有对什么东西都不动心的呢？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你每一个细微的眼神，看到了你的坚定。你会把你出家的决定付诸行动，是吗？”
“是的，其实，十几年前，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就已经崩塌过一次了，那时候我就想要出家去！可我一想到我妈，我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也许是我没有童真入道的缘分，一直到了现在，我才更加坚定下来！”
“你确定这一次你真的要丢下你妈妈不管吗？你知道她活着的全部支柱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两个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自己和干妈说去吧！我不敢想象她听到后会是什么状况，你自己想好。”
“我会说的……”海剑再次掉下来泪来，“我不孝，没有给我妈一个她想要的天伦之乐的家庭……”
“如果，退一万步，她现在回到你的身边，你还会出家吗？”
“不关她的事，我给过我机会了，师父让我回来重新提起，我提起了，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浑身是伤了，提起来不过是在伤口上撒盐。我再也找不到疗伤的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充满阳光的海岸，出家对我来说……就是寻找我的阳光海岸……”
我趴在细软的白沙上，听着海剑和子菁的对话，心里早就疼得难以言喻了。我曾经听人说过，幸福和痛苦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要是幸福笑得太大声就会把痛苦吵醒的。可是，如果痛苦哭得太大声，会不会把幸福吵醒呢？如果会，那么我一定为海剑大声哭……
三十二了俗遗嘱
第二天一早，海剑联系了当地电视台的朋友，询问邻近几个县的旱情，并了解到一些缺水较为严重的山区学校，于是便和子菁一起去市里买了二十套净化水设备，在当地关工委的引导下，把这些设备送去给干旱缺水的十几所中小学校。买这些设备的钱是海剑专门从公司的盈余里划拨出来的公益基金，长期用于社会公益活动以及资助贫困地区的学生。这一天忙完，海剑和子菁抱着我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十一点了。
第三天，子菁一大早起床后就心事重重地开始收拾行李，她着急着要回北京了。海剑穿着睡衣抱着我，敲门进来后站在一边看着。
“你来家里才住了三天，不用那么着急回去的，多住几天也没有关系。”海剑说。
“你以为我不想住在这里啊！这里景色那么美，和干妈干弟弟相处得又那么融洽，可是公司里的事总叫我放心不下，我先回去，以后逮机会再来吧！”子菁一边收拾一边说，“我肯定会再来的，哪怕是来看看我干妈。”
“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遇到什么处理不了的事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沉着冷静，不要慌。至于我和你说的在适当的时候把公司转让的事，你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和对象就脱手吧！”海剑平静地说着，“我这次回来之前已经办妥了股权转让的事情，你回去后律师会来办的……”
“你……这是交代遗言？”子菁头也不抬。
“子菁……托付给你了……”海剑说着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你这几天还没和干妈说过你的决定吧？”
“我……实在说不出口……”海剑有些颤抖。
“我不管了，你现在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旁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子菁眼圈一下子红了，“只是我一想到你今后古佛青灯相伴一辈子，我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但是我真的不忍听到你今后再见时叫我一声‘施主’……”
海剑沉默了好久，“还有两件事，希望你帮我办一下。一个是继续帮海静打听那只猫的下落，联系到猫的主人，找到了再麻烦你送到浙江来。第二个，是希望你去后海的一个叫做‘阿郎传说’的酒吧，找到那家酒吧的老板，她叫霞姐，我也要再去一趟丽江找阿郎，希望能劝和他们，要不再过30年，他们就真的死亦同穴了……”
我听到海剑这时候还在想着为我找回那只大公猫，心里感动极了。
“你真伟大！真的！恨不能全天下都圆满都幸福，然后把伤痛留给你自己和所有爱你的人……”子菁落下泪来。
“别这样，来日方长……咱们下楼去吃早餐吧，我妈早就准备好了。”海剑说着就回房间洗漱，换了衣服后来到楼下。
“子菁，真要走啦？好不容易你来一趟，干妈多舍不得你啊！我这辈子最想要个女儿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有你这么好的干女儿！干的亲的都是孩子啊！”海剑妈妈很不舍地给子菁夹着小菜，“多吃点，走了就吃不到干妈做的菜了！”
“嗯，干妈！我也舍不得你！”子菁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对了，这事可别忘了，子菁你等等啊！”妈妈说着就上楼去，拿了个锦缎盒子下来，“这副玉镯子是我前几年去缅甸买的，一共买了三对，两对是给我将来的两个儿媳妇的，这对是留给我自己的，现在就送给我干女儿了！来，戴上试试！”
“您留给自己的，我怎么好意思要呢？”子菁推辞道。
“什么你的我的啊，这是干妈的一点心意！以后啊，不管路有多远，都常来啊！哪怕一年半载的回来一次呢，这也是你家啊！”妈妈乐呵呵地笑着。
“我会的，我以后会回来看干妈的！”子菁笑着低下头吃东西。
“子昊！子杰！一会儿你俩把子菁送到机场去啊！我就不去了，免得离别伤心怪难受的……人老了，心里再也经不起聚散离合的……”海剑妈妈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昆明机场。还未立夏的春城却若盛夏。天持续干旱，高温不降。
“子菁，回去以后干工作别太累着自己了，工作总是干不完的，抽时间相相亲找个男朋友，将来你一定会幸福！你一定要幸福，知道吗？”海剑和子杰送子菁到了机场，依依不舍地诀别着。
“哥……也许以后叫不了你几次了……”子菁淡淡地说着，然后把我从海剑怀里接过来抱着我，“海静，我先回去了，你的猫伴儿我会努力帮你打听的，听我哥的话，别再乱跑了，啊——”说完把我递给海剑，转身去换登机牌。
“还有，我的手机要是打不通了，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想看我就来找我叙叙旧……”海剑继续说着。
“怎的？你红尘未了啊！我还想见你？叙旧？我恨不能从未认识过你！我还去见你？！我真是好忙啊！要在北京工作！要来云南看干妈！还要去浙江看你！……不是我乌鸦嘴，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你这家就出不了！不信咱们走着瞧！”子菁头也不回地抓起登机牌就朝安检口走去，流了一脸的泪。
“我说，咱们别用这种方式告别好吗？”海剑想火却还是淡淡地说。
“我管你！再见！不！爱见不见！……”子菁狠狠瞅了海剑一眼，转身对子杰说，“子杰，回去告诉干妈，我会再来的！再见！你们保重！”说完就独自去安检了。
“姐！再见！”子杰向子菁挥手告别。
海剑在后面叹着：“女人心海底针，说翻脸就翻脸……”
“哥，你们刚才说什么啊？我在一边听了半天怎么听不明白啊？出家……叙旧……浙江……”子杰沉默了一下，“你别告诉我，你——要去——浙江——出家！！！我理解得对吗？”
“子杰，我不想瞒你……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和你们说……”
“那……妈怎么办？！”子杰有些惊讶和迟疑。
“妈……就要你以后多照顾她了……我……”海剑迷茫地看着地上。
“我会的！不用你说我也会照顾好妈的！”子杰愤怒起来。
“那我就放心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哥——为什么？！你真的要丢下我和妈？！”
“你长大了，懂事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不像小时候老是要哥保护着了，你今后要担起照顾妈的重任，娶个孝顺的老婆，好好照顾家，好好孝顺妈妈！当然，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会尽孝的……”
“哥——”子杰一抽一咽就哭了起来，“哥——你在说什么？有什么事想不开的，我们好好商量好吗？”
“小子，这么大人了还哭，从小到大我还没见你哭过几次呢！”海剑拍拍子杰的肩膀。
“哥！你说的跟真的一样！我害怕！”
“别傻了，我们今后还能见到的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你那么伤心干嘛啊？以后我去了哪里不都还是你哥，不都还是妈的儿子吗？你就当我还是一直在北京，一年回来一次……”
“你说的倒是轻松了！我看你春节前回来就不对劲儿，原来你是早就策划好了这一出……”子杰说着扭头就走，“我不管了！有本事你回去跟妈说！”
看到子杰泪也没擦扭头就走，海剑在后面追着大喊：“子杰！子杰……”
回去这一路上，子杰和海剑都没说一句话。子杰开着车，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
一进家门，子杰就大声喊着：“妈——妈——我哥说他要出家！你赶紧来劝劝他！我拿他没办法了！”
只听见海剑的屋子里传出了呜呜大哭的声音，子杰赶紧跑上楼去叫道：“妈——妈——你怎么了？”
“子昊！这是你写的吗？我进来收拾屋子就看到了！呜呜……”妈妈大哭着把海剑写的几页纸递过来。
那确实是海剑写的——
了俗遗嘱
亲爱的妈妈、子杰、子菁：
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去一个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生活得都那么无奈。十几年前，小时候在心里留下的一堆伤疤，后来我以为我自己治好了，并且努力认真地开始我的新生活。可是想不到，我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还难过。
这三年来，我的心里总是有一把剑在刺痛着，一天一天，一遍一遍，白天黑夜，我一直都能听到心在汩汩流血的声音。三年了，一直在流，我试尽了一切我能做的方法，但是仍然止不住血流。如果有一片海能装我的血和泪，我想那片海始终都是不会满的。
很久没有认真地笑过了，我不知道我脸上偶尔的笑容是在附和什么。能坚持着一直生活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真的不知道。似乎这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我有创造悲剧的能力，却没有承受悲剧的勇气。正如我的人生，明明是在正精彩的时候，却戛然而止了。我的心已经成了一颗布满沙眼的石头，并且还留着一个大洞……
在我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尽量地把我能处理的事情妥善处理好了，应是了无牵挂地离开。我这几年来攒下的钱全都在这张卡上，密码是妈的出生年月日561225。遗憾的是我没有再挣下更多的钱让妈妈您后半生过得无忧无虑。我知道您其实不希望让我挣多少钱，您只想要我们都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妈妈，别怪我那么痴心那么狠心，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您！儿子不孝，没有给您一个您想要的阖家幸福让您享受天伦之乐的家庭，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在我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妈妈，您这辈子为了我们兄弟俩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心血，您孤独了一辈子，以前我害怕您再找个老伴，怕您受委屈，但是现在我想了很多，虽然半路夫妻难相伴，但是找个老伴说说心里话也好。人老了，那种孤独是年轻小辈没法体会的，您放心去找吧！
我做了一个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决定，并且付诸实际。我不祈求大家都原谅我，因为我太自私了。该交待的该感谢的我都做了，只祈求大家平安健康幸福！
你们都先别来找我，给我一些安静的时间，好吗？有一天，大家在某座寺院里看到有一座殿宇叫做“燎剑殿”，殿堂里凌空悬着一把上了铜绿的青铜剑，在这把剑的下面有一盏青灯在昼夜燃烧着，豆大的灯火在燎烤着剑锋，殿外的匾联上写着：
墨尽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
剑钝心残恩断义绝梦方破
我就在这里了。如果有一天，这盏青灯把这把铜剑燎烤熔化了，那我就解脱了。可是，我等不到这微弱的灯火把这坚硬的剑给熔化的时候，我想那需要千秋万世也未必能做到。豆大的灯盏毕竟不是炼狱的熔炉。
我知道，我再怎么样也感动不了她。所以不再期待她来救赎我。
我是来修行的，我燎剑，希望可以同时疗伤。
我能做到的是，当有一天，我看着这把剑不再心伤，不再心痛，不再心动，不再执著，没有贪欲，没有嗔恨，没有痴怨，没有知觉，那我就发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所有受过伤的有情众生都能把伤疗好！虚空有尽，众生有尽，业及烦恼一切有尽，我愿无穷。情与无情，同圆种智。
海剑即日
另附下我未嘱之事：
一、本人名下之公司股份及每年收益按照如下比例进行分配，母亲李秋华39%，黄子菁51%（其中含员工股份10%，由黄子菁代管），其余10%用作社会慈善公益活动。公司经营由黄子菁全权负责，相关手续全权委托杨虹律师办理。如公司转让，所得收益按以上比例分配。如公司经营持续亏损或储备金周转困难，三个月之内尽早关门歇业，不要留恋。
二、本人如出现任何意外伤亡，本人所投保的全部保险受益人均为母亲李秋华，顺位受益人为弟弟林子杰。
三、本人各项作品版权全权交由黄子菁处理。
四、本人在京居所请黄子菁帮着办理退租，室内物品该扔的就扔了，朋友同事有需要的就搬走，衣服能捐的就捐了。
五、本嘱一式三份，母亲李秋华、黄子菁、律师各存一份。本嘱为本人意愿，如与相关法律不符，可在遵循本人意愿的情况下进行修改。
签名：林子昊
即日
“妈——”海剑接过这几张纸，猛地跪在地上大声说：“儿子不孝！求您成全我！”
“不！不——！”海剑妈妈哭得更大声了，“我怎么能成全你这样做？从小到大，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都可以，你不读书我管不了你，你要去北京我拦不住你，但是我都放心地让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唯独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答应你——！”
“妈，您知道我的倔强，求您成全我！”海剑把头磕下去。
“不——！！！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知道是那些年来惟一惟一的希望就是把你们兄弟俩抚养长大成人，过普通人的日子……”海剑妈妈哭得快要昏阙过去。海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抱住妈妈的双膝。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更知道你的倔强！我还知道你什么都懂！世间的苦难你甚至比我都懂！只是你别活得那么清醒好吗？我们过得糊涂点，这一辈子就过了……人生处处都会有挫折，无论爱情、事业，你不能为了一段爱情而自毁前程啊！”海剑妈妈低下身子去扶海剑。
“妈——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苦难我从小就受到现在，不是我吃不了苦，是真的知道苦。纵然我现在有点小钱小事业，可是苦一辈子，爱一辈子，到头来又能怎么样呢？人这一生好短哪！我都快过了半辈子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糊涂地过下去，我想要活得清醒起来……”
“人活着，谁不苦啊！穷有穷开心，富有富伤心，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海剑妈妈一直在哭，“这次算我求你，你不要这么狠心扔下我和你弟弟，不要扔下这个家！你走了，这家就散了……呜呜……”
“妈！”海剑一样哭得肝肠寸断，“无论怎么样，我永远都还是您的孩子！我始终会尽孝赡养您的……”
房间里，妈妈和子昊、子杰哭成一片，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那一幕——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我流着泪，看到眼前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