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浓血铸剑
海剑终究是要离开的,无论妈妈怎样以泪洗面,无论弟弟怎样规劝挽留……这样的局面是海剑早就料到的吧?
海剑在临走前去了邻县,那是个以铸铜器出名的地方。这个县有三家铸铜世家——陈氏家族以铸造铜钟著称,远近寺院的大钟、弚钟都出自这里;罗氏家族以铸造铜像、铜雕及铜工艺品闻名,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铜雕都出自这里;而李氏家族则以铸造兵器特别是铜剑为业。多年下来,铸钟的陈家和铸铜雕的罗家都因为市场需求较大、产品销路好而纷纷扩大了规模,形成了产销一条龙的大工厂;只有铸剑的李家,真刀真枪的兵器早已被政府管制,工艺品的剑只是作为一种装饰品,市场需求小,也不能发挥出铸剑师的功力,因此张家铸剑的名声在外只是作为一种手艺还被人们津津乐道,真正需要一把高品质的青铜剑的人几乎绝迹了。
海剑经过多方打听,好容易在一个村子的老榕树下找到了李师傅的铸剑铺。这个铺子大小不过三十多平米,铺子正中间有一个已经熄了火的熔炉,墙壁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五、六把极为普通的青铜剑。海剑在铺子里大声喊着:“李师傅!您在吗?”
“唉!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提着烟筒从老榕树的背面应声走出来。
“李师傅!我想铸造一把青铜剑!”海剑开门见山说道。
“你?看中墙上哪把剑就挑走吧!”李师傅蹲下去继续吸着水烟筒。
“我的意思是,是想铸造一把独一无二的青铜剑!”海剑镇定地说。
“哦?独一无二?你想作为收藏还是……”李师傅抬起头问。
“不瞒您说,在浙江金华,有座寺院叫圆觉寺,寺里有座特别的殿宇,叫做‘燎剑殿’,这座殿里应是有一把宝剑凌空被烤炙。可惜现在殿存剑失,我想铸造一把青铜剑,然后带到圆觉寺去,剑重归殿——凌空挂在燎剑殿里,用一盏青灯燎烤。”海剑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情景描述着。
“这是为何?青灯燎铜剑?需要百年还是千年?”李师傅听来虽觉怪异,但是却来了兴趣。
“我也不知道,这大约是几百年前的样子吧!我现在铸造这把剑,是希望我看着这把剑可以疗伤……”
“年轻人,你刚才说的这个让我想起了在我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几百年前哪,我家老祖辈曾经为江浙一带的一个和尚铸造过一把青铜剑,听说当时熔铜的时候,那和尚断腿祭剑,骨肉熔铜,后来铸造出了一把绝世的宝剑,这把剑被和尚带到一座寺院里供奉。不过哪,这只是我们家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一个奇闻逸事罢了,这么多年了我都忘记了,你今天这么一说啊,我还真要试试身手了!说吧!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
“这个,我不太懂,请您先讲讲青铜剑的来历吧!”海剑找了个木桩随意坐下来,我趴在海剑身边静静地听着。
“青铜剑可是有历史的啊!在商代就有了,那个时候,它的剑身很短,形状就像柳树的叶子,制作也比较粗糙。到了春秋晚期以后,青铜剑的制作达到成熟,‘越王勾践’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期。这时候的青铜剑,剑身普遍加长到五六十厘米。一把青铜剑主要由剑身和剑茎两部分组成,所谓剑‘茎’就是剑的把手,在剑茎和剑身之间还有一块凸起来的隔板,叫做‘格’。比较讲究的青铜剑,‘格’的上面都有一些装饰物,比如镶金嵌玉,以此显示使用者的身份和地位。到了战国后期,随着铁器的兴起,青铜剑就慢慢走向了衰落。西汉以后,铁制兵器完全取代了青铜兵器,青铜剑就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咱们现在看到的青铜剑哪,比如不远处那李家山出土的古滇国的文物,几乎都是战国时候的。”
“我能和您共同设计一把剑吗?”海剑大胆地问。
“可以啊!我现在老了,多少年都没心思钻研过这个了,那些卖出去的剑和挂在墙上的剑,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可惜现在我的儿子也不学铸剑的手艺了,嫌没有出息,又挣不到钱。但这是家里的祖业,我真是不想在我手上断送了啊!”李师傅放下烟筒,眼神悲凉悲凉的,“我也想把我的手艺露一露了,要不然真的会失传的!”……
海剑就此在李师傅这里住下来,他们研究设计了几天图纸,终于确定了这把剑的尺寸和样式:剑总长115厘米,其中剑身长75厘米,剑格10厘米,剑柄30厘米。剑身轻薄,最宽处8厘米,形显阳刚之气,中厚而边薄刃利。剑身两面剑脊上用小篆阴刻上“墨尽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剑钝心残恩断义绝梦方破”的字样。剑格以纯银包裹,如龙张四爪,并居中镶嵌一块方形翡翠。剑柄为圆柱状,以龙鳞为饰,两端以纯银贴箔。剑柄顶端有一个杏核大小的圆孔,孔中镶嵌一块红色玛瑙配蓝色丝穗。整剑用纯铜铸造,略加细工打制。
“年轻人,这把剑可是个大工程啊!从原料到成品,须经过打坯、热锻、铲、锉、镂花、嵌铜、磨光、装潢等多道复杂的工序。”李师傅看着图纸说,“但是,我很乐意铸造这把剑!要不我的手艺就白瞎了!”
“李师傅,谢谢您愿意铸造这把剑!真是太感激您了!”海剑鞠躬致谢。
“等铸造出来再谢不迟啊!”李师傅说着就按样式去制做剑坯。
七天七夜,剑坯经过反复多次的修饰后,李师傅和海剑终于满意地点头认可,之后便大起高温熔炉开始炼铜。
“锻炼铜水是铸剑最关键的一步!”李师傅端详着熔炉里的铜一块块熔化了。
“李师傅!我想以一个什么方式祭剑,不知可以吗?”海剑问。
“古来祭剑有以身、肉、骨、血多种,其中以血祭为贵,血是灵动之物,能与铜水相熔,且将来铸出的剑色泽光亮。血水和铜水若能熔合得好,将来的剑上还会有血纹,可谓极致啊!”
“好,那我就以血祭剑!”海剑说着就要滴血进炉。
“哎!可不是这时候要!你这样把血滴进铜水里,我这就算白炼了!你既然诚心血祭,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李师傅琢磨着,“不过,要的血可不是一滴两滴啊!”
“没有关系,我以前献血一次能献800CC的,您放心,我可以的。”
“嗯,好!你可以先去做些别的事情,这铜水我打算炼它个七天七夜,滤除杂质,以达到纯铜的质地。”
“我在这里和您一起炼吧!我要看着这把剑出来的全过程。”
“像你这样有心的年轻人很少啦!哈哈……那你等吧……”李师傅笑道。
又一个七天七夜,海剑几乎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就是守在高温的炉火旁,看着熔炉里的铜水不断沸腾。“剑会有熔化的一天,可是心呢?心是不是会比剑还坚硬,以致于无法感动和熔化?……”海剑说着这样的话,让我有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全身翻搅。
铸剑马上就要开始了,李师傅让海剑去医院找来一位护士帮忙抽血。当李师傅把铜水小心翼翼地缓缓倒入剑坯,随即将刚抽出来的温热血液滴入铜水,待血和铜水渐渐熔合,李师傅才松了一口气。
待铜水冷却成形时,李师傅取出剑来,用钢刀削锉,使剑身厚度适中,剑脊与剑刃之间呈一定坡度,剑脊居剑身正中,并成一条直线。而后将已锉好的剑置于厝石上磨光,用金钢沙布裹铁尺均匀磨擦。先用粗沙布粗磨,后用细沙布细磨,磨光之工倍于锤打与刨锉。磨光后,在剑身上用钢针镂刻图案、剑名及燎剑殿外对联之字,嵌上赤铜,经化工处理,使青光剑身上呈现金色,产生色彩对比,具有灵光宝气感。李师傅在镂刻图案的时候不用描图,只凭一支钢针在剑身两面运针自如,就镂刻出黄龙奔腾欲飞、七星如北斗行天的图案,光耀夺目,极具艺术构思。之后运用传统淬火之法,“强锻”后,使用特殊淬火剂作“柔化”处理,使剑身刚柔并寓,能屈能伸。已具弹性之剑,再用钢尺紧扎剑身,置于厝石上磨。最后在剑格上镶嵌了那块方形翡翠,并在剑柄两端用纯金箔包裹,最后在剑柄顶端的桃形圆孔拴上蓝色丝穗。之后李师傅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为这把宝剑配上了一个朴素的胡桃木剑鞘,大有“俗剑配花鞘,宝剑配朴鞘”之深蕴。以上工序共经过了足足七天七夜。
三个七天七夜过去了,二十一天后,海剑终于看到此剑——剑身泛着淡淡幽光,其中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血丝,剑刃上还似乎布有一层霜雪,离鞘时想必会带出一股冷风寒气。
“这剑非一般工匠所能得心应手啊!”海剑感叹着边双膝跪地,高举双手道:“请师傅赐剑!”
“莫急!你说这剑值多少钱?”李师傅握剑独赏。
“李师傅!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帮我铸造这把剑,给您两万元的工料钱,翡翠和金箔的价格另外算。您……”
“两万?这剑是我这一生的心血所铸啊……”
“那您要多少钱才肯把剑赐给我?”海剑有些着急了,“您莫不是后悔了?”
“且看——”李师傅拔剑离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熔炉上砍了下去,熔炉瞬间倒在地上,而剑锋上却留下了一道二指有余的残疤。完美至极的剑在瞬间失去了光彩。
“李师傅!万万不可毁掉此剑——!”海剑惊叫道。
“年轻人,末了末了却沉不住气啊!你可知我为何在剑上留此残印?”李师傅不等海剑说话,便又笑道,“只因人世间没有十分完美的东西!太过完美的东西会遭天妒的!你可明白,此剑并非独一无二,残剑才是独一无二的啊!铸剑之人视识剑者为知己!剑你可带走,钱无需留下!”
“李师傅所言之理甚深,我明白您的苦心……可这铸剑的钱不能不给……”海剑没想到李师傅会突然这么说,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师傅。
“你真是爱剑识剑之人哪!无需多言,否则我就——真的毁剑了!”李师傅淡淡地说着,把剑插进剑鞘,高喝一声:“接剑!!!——”
“是!”海剑高举双手,接过宝剑道,“师傅!不胜感激!”
还没等海剑说完,李师傅就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剑坯,黑纱顿时散落在地,然后抓起图纸扔进熔炉里。
“此剑天下无双!哈哈……”李师傅仰天长笑,“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铸得此剑!老天悯我!”
“师傅赐剑之恩,我没齿不忘!”海剑跪地三拜,然后与李师傅告辞。
三十四因病示现
在李师傅家里前后共待了廿一天之久,感觉就像是过了短暂的一天。当我和海剑顶着日头走出李师傅家,才发现前几日便已立夏,抚仙湖畔吹着的风里已经有了夏天的温度。
海剑去到县文化局,托人给这把剑开了一个工艺品的证明,然后用特快专递将剑寄去了圆觉寺。之后就回家拜别妈妈和子杰。
“子昊,答应我!你只是去找个地方安静一段时间,其他的事你都不可以做!要不然你教叫我这个当妈的该如何面对!”妈妈拉着海剑的手不肯放。
“妈!儿子不孝!我走了安静下来会给您一个答复的!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会给您养老送终的!只是我不能常陪伴在您左右,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海剑再次如鲠在咽,泪如潮涌。
海剑的妈妈纵然哭得肝肠寸断,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只能抹着眼泪把海剑送走。海剑临走时跪在地上磕头感谢妈妈的生养之恩,生离的场面极其悲怆。
海剑当天从昆明飞往丽江,到了“阿郎传说”酒吧,与阿郎老板彻夜长谈,最后谈到了传说中那神秘的“东巴咒语”。
次日清晨,海剑和阿郎在丽江黑龙潭公园龙神祠找到那位传说中的纳西祭司,这是一位著名的东巴大师。在简短的交谈中,海剑得知“东巴”原是纳西人对本民族宗教祭司的称呼,汉语翻译为“智者”。因为这种原始宗教叫东巴教,东巴则是纳西族文化的重要传承者。在古时候,东巴在纳西族中即充当着祭司、巫医以及包括天文、地理、文学、历史在内的几乎所有学问的学者,他们发明了一种象形文字,以传承他们的东巴经书,即东巴象形文字。
当海剑问道“如何破解关于一千只铜铃的东巴咒语”时,东巴大师微笑半晌,只道出“解铃还须系铃人”七个字。阿郎听后沉默不语。
之后,海剑从丽江直接飞到了杭州。萧山机场,飞机落地后,海剑把我取了出来,然后打开手机,给她编写了一条短信,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诗《那一天》——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十分钟后,没有回复。他按下了关机键,然后把手机卡抽出来,折断,扔在机场的垃圾桶里。
此时的杭州已经很热了,我看到他面如死灰的表情,像具雕塑一样抱着我静坐在机场门口的台阶上,我贴着他的胸口,却揣测不出他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只是我深深体悟到了“哀莫大于心死”以及“哀莫大于心不死”这两句话的含义。
太阳偏西的时候,海剑在萧山机场给海持买了一个一尺高的铠甲奥特曼,接着便带我辗转坐车赶往圆觉寺,天黑之后终于到达。
“海剑!海静!你们回来了——”海持在山门口看到我们就大声喊着跑了过来。
“海持!我们回来了!”海剑高兴地看着海持。
“来!海静!我抱抱——你可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啊?”海持把我接了过去,亲昵地抱着。
“拿——这是给你买的铠甲奥特曼,喜欢这个样子的吗?”海剑把奥特曼递给海持。
“哇!喜欢!太喜欢了!”海持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奥特曼,高兴得又蹦又跳。
“师父还好吗?”海剑牵挂地问。
“师父啊?你们离开没多久,他老人家就生病了,一直卧床不起,后来送去医院住了几天,回来还是精神欠佳。”海持本来高兴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
“啊?怎么我给师父打电话的时候没听说呢?赶紧带我去看望师父!”海剑着急地向师父的方丈室走去。
“师父——海剑和海静回来了!”海持还在门口报告着。
“进来吧!”师父许进。
看到师父仍不失威仪地卧在床上,但是明显消瘦了许多,精神面貌也大不如前。海剑急忙奔向师父的床边问道:“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我也急忙跳上师父的床,师父坐起身来后抱着我。
“我这是‘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啊。”师父微笑而言,“《维摩诘所说经》,出家和尚历来多读少讲,今天有此因缘,我就给你们做些开示吧。唐朝诗人崔涂所作的一首《旅怀》诗,起首便是‘水流花谢两无情’,水流过去了不会再回头,花谢了明年虽然再开,但已经不是今年的花了。从来流水、落花这两样是毫不留情的。在《维摩诘经文殊菩萨问疾病品》中,维摩诘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个病态的生命,宇宙万有现象也是个病态的万有现象。从文学艺术角度看,这个世界多美丽啊!红花绿叶描写得或画得多美。可是写好了画好了就病了,因为累了,累就是病。我们不把累当作病,可它就是病因。生命就是这么个生灭现象,非常疲倦。我们反省一下,在人生路途中,不管你什么年纪,随时都会感觉到很疲倦。无论出家在家之人,我们都是凡夫,随时都感觉到很疲倦。大家劝我多休息,可我不是身体的疲倦,而是心里疲倦,尤其和你们在一起,很疲倦。”
“师父……”海持扑通跪在地上,低下头说:“徒儿罪过!让您操心,让您感到心里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