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燎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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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世相遇未举案齐眉(1)

四十五前世相遇

大清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四年)。江浙之地。应是烟花三月。

绍兴府街头熙熙攘攘。一位面目秀美,穿着蓝衫白褂的公子翩翩走过,旁边跟着一位扭扭捏捏的书童。那公子在小桥流水边吟道:

两岸乡音蘸桃花

倚水垆边有人家

渔樵渡头明灭雨

尽入春风江南画

“此诗即兴所作,名为《游画》,身在此中犹如生在画中……”公子说着,带书童在府山直街悠闲自在地东看西逛。

这就是我投身为人的前世。

十九年前,我出生在浙江金华府的一户豪门大户,家父世代经营丝绸、布匹生意,可谓富甲一方。

我从小的生活就是养尊处优,父母对我百般娇纵但又管教严格,请来四方有学之士自幼教我习琴练棋绘画作诗,同时还请来一介武夫教我防身之术,父母如此培养,对我期望颇高。十五岁时举行笄礼之后,父母便对我便稍加松放,如此我也得以脱笼而出,女扮男装到附近的名胜之地走探猎奇。

“店家,这把折扇怎么卖?”我在一家专营扇子的店前驻足,看到一把心仪的扇子。

“公子真是识货!您相中的这把扇子乃出自越地著名书画家之手,仅此一把啊!扇面乃兰亭一隅,扇背为沈园的粉壁上题着的两阕《钗头凤》,据说第一阕是南宋诗词名家陆游所写,第二阕是陆游的前妻唐琬所和。这两阕词虽然出自不同的人之手,却浸润着同样的情怨和无奈,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陆游与唐琬的沈园情梦。”店家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唯恐顾客眼不识货。

我看着扇子念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我正回味着陆游与唐琬花前月下借诗词倾诉衷肠,二人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如一双于花丛中的彩蝶翩跹飞舞的景象。耳边却听有人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店家,可否将这扇子卖与我?”那人吟毕对店家说。

我回头猛一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把我迷住了!他的脸庞如此俊朗,眉宇如此不凡,五官像刻意雕饰出来那样的精致——剑眉相好,丹眼澄澈,鼻梁挺直,嘴唇红润……细看却又非刻意雕饰,乃是浑然天成。我看到他的瞬间,定睛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大胆!这是我家小……公子相中的扇子,你怎么可以明抢?”说话的是我身边的书童。

“两位公子爷,此扇开价二十两,价高者得!”店家喜不自禁,窃想这扇子不过五两,谁叫两人都识货呢。

“你……你……”我身边的小书童听到店家这么说,一下子就生气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生意!一把扇子敢要二十两?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是坐地起价!”

“是啊!店家,做生意不能这样……”那人眉头一皱附和道。

“都怪你!我家小……公子相中的扇子,你偏偏要横刀夺爱!我看你就是一个扇托!你们是一伙的,联手哄抬!坐地起价!”书童不依不饶,引来过往行人观看热闹。

“小哥,你这么说恐怕失礼了。”那人说着对我一抱拳,又转身对店家说,“店家!这扇子就是五两的价值,你卖是不卖?”

“嘿嘿!公子识货!公子识货!”店家擦擦汗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把扇子我拱手相让!”那人说完就转身欲离去。

“公子!五两银子!”书童叫唤着伸手问我拿钱,我却还呆在原地。“公子——你什么发呆啊!”

我在书童的大声叫喧中猛然回过神来,一摸腰间的钱袋,“不好!我的钱袋呢?!抓贼啊——”我脱口叫出声来。

“啊?怎么会!刚才还在的!”书童在我腰间摸来找去,“一定是刚才人多看热闹的时候被偷了!都怪那个害人精——”

“怎么办啊?我们所有的盘缠都在钱袋里呢!”我小声对书童说。

“赶紧找去啊!”书童急急忙忙拉着我往外走。

“哎——两位爷!这扇子不要啦?”店家拖住我不让走,“这可是您看中了的,要不我就卖给刚才那位公子了!”

“店家,我——钱袋刚才被偷了……”我难为情地解释着。

“不行,我这是开门生意,你这样会影响我一天的买卖……”店家耍赖。

“你这店家!我还没问是不是你养的内贼呢!卖扇子不成就暗中偷取我们的银两!现在还耍无赖!你是做贼心虚!”书童伶牙俐齿地争辩着,又引得一堆人挤来看热闹。

正在情境窘迫之时,刚才那人拨开人群走进来,手提一个钱袋问我道:“公子,这可是你被窃之物?”

我和他双眼对视,心神有刹那的游离,说不出话来。

“正是!原来是你这小贼!”书童一把夺过钱袋来。

“小哥说话无礼!我若窃你财物,何来奉还之举?”那人正义凛然地说着并拱手道:“街市游手闲人居多!我出门便见两个小贼在分赃银,听到这边失了财物便予夺回!两位今后小心便是!告辞!”

我一听,本想上前行礼谢过,可他头也不回就走了,我正欲追去,店家却不予松手,非要我买下扇子才肯放行。无奈,我付了钱再心急如焚地循那人的方向追去,他早已毫无影踪,不知去向。

正在我愁眉不展之际,忽见前方越王台下人群聚集,似是有何事发生的样子。书童拖着我奔走过去凑热闹。

“呜呜呜……呜呜呜……”只听得一阵凄凉哭声。我从人缝里看到一位年方十六、七的女子跪在一卷草席旁,头插青草、披麻戴孝地哭诉着:“我与家父来此会稽阴山寻亲,还未寻到,不想家父暴病不起,昨夜竟一命呜呼,我在此地无亲无故,在鲁家中更无依无靠,为了葬父,出此卖身下策!切望贵宝地慈悲人士怜悯,助我葬下家父,我此身心甘愿为奴为仆,报答大恩……”

此女子说得一叹一息,悲悲戚戚,叫人听了揪心难耐。

围观的人群嬉笑悲叹的都有,纷纷议论着:“如此太平盛世,却有如此悲惨之事,可怜可怜……”

“姑娘!我这里有张一百两的银票,你拿去买副残棺次柩,好生安葬令尊,再请和尚做场超度法会,愿令尊早日往生极乐!”说话的正是刚才和我在扇店偶遇的那位公子。

“谢恩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那女子磕头如啄米,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地谢恩,“小女子愿今生今世听命恩公!为奴为仆绝不反悔!”

“姑娘请起!今日有缘济你难时,你尽快去筹办令尊的安葬事宜吧!我乃路过此地,也无能帮上你更多,若再有需,你七日内可到沈园旁临时搭建的戏庄来找我。”那位公子眼睛里生出的是与旁人不一样的悲悯。

“恩公!小女子葬下家父后,定当跟随恩公,做牛做马在所不辞!”那女子跪在地上不起。

“切莫如此!吾今助汝,实是看姑娘急难之需,并无买身之意,你大可安心!葬父之后回乡去吧!”那位公子扶起姑娘道。

“不!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言出必行!家中除了家父并无三亲六眷,我若回乡也是无依无靠,恳求恩公收留!”那姑娘再次跪言。

“我乃梨园之辈,风餐露宿诸多不便,更无需奴仆侍奉,望姑娘体恤!”那位公子诚恳道。

“恩公!如此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你洗衣做饭伺候左右,恳求恩公准许!待奴婢办完丧事定来寻找恩公!”

“罢了罢了!无需姑娘如此,直叫小生惶恐!”那位公子说着便转身离去。

人群渐渐散开,那女子拖着草席里裹的父亲缓缓向城外走去。我看在眼里,心却难受不已。想我出身贵族豪门,哪里懂得贫穷人家的哀哉!想助人却也无能为力,因为钱袋里的银子所剩无几,恐怕够返回家里就是万幸了。

“小……公子!看来我今天骂错人了,那位公子真是位大好人呢!我看他油头粉面,不是什么君子之辈,我一会儿骂他是扇托,一会儿骂他是内贼,不想他是位既正义又善良的大好人哪!”书童在我耳边说着。

我听了心中暗喜,却不知喜从何来。“早就说了让你别从门缝里看人嘛!”我说着就面露喜色,马上又表现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色道:“还有,你别整天叫我什么小公子小公子的!公子就公子!什么小不小的!都多久还改不了口!”

“是!小……公子!扑哧——”书童掩着嘴笑了。

“咳——咳——”我故意咳了两下,“笑就大方地笑!别扭扭捏捏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我们女扮男装啊!”

“是!公子!公子!——”书童冲我做鬼脸道。

四十六梨园惊容

绍兴这江南胜地,历来名人辈出。我在绍兴多日,走访兰亭,曲水流觞之地不禁诗性大发;参拜大禹,一言九鼎之功不禁肃然起敬……

最后一日,父亲已派了家丁从金华前来绍兴寻我,不得不回了。临走前,我还有一事未了,就是再去沈园,再次去感受那个让陆游伤心的地方。我十五岁便看到关于陆游的诗篇,他对唐琬的爱情令我无比羡慕,如今能到此地,我怎忍就此离开?

再去沈园,其实还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到前些天偶遇两次的那位公子,上次听他言道,可在沈园旁临时搭建的戏庄里找到他。

我今天的沈园之行,按捺不住的欣喜流露于表。

沈园旁早已是人山人海,人们奔走相告——

“杭州府请来的越剧班子今天开演了!这个越剧班子可出名了,还奉当今皇上懿旨进京,到紫禁城里给王公大臣们演出呢!”

“听说这次挑大梁的小生更了不得,是皇上御点的越剧红人呐!师承名派,继承创新,行腔流畅、音色圆润、气韵悠扬,唱做念扮在当今越剧之中可是无人能及啊!”

“今天上演的是传统越剧《陆游与唐琬》,而且戏台毗邻沈园,此情此景重现此地,除了达官显贵,平民百姓是一票难求啊!可惜啊可惜!”

……

人们在沈园外围着临时搭建的戏庄议论纷纷。

我先是兴趣盎然,可是一听到一票难求,心里就提了起来。谁叫这里不是金华府呢!我独身一人在此,非达官也非显贵,看来是没有机缘看到这么精彩的剧目了。

我不甘心,拿出了全部盘缠让书童去帮我求票。反正家丁来了,盘缠用尽也无妨了。可是,书童去了一阵后耷拉着头走过来对我说,戏票真的已经售罄了。我扼腕不已,呆立在戏庄外不肯离去。

只见戏庄外来了一位女子,扑通一下跪在戏庄门口道:“我要求见一位小生!他是我的恩公!我如今已将家父葬妥,来此给恩公做奴婢!”

“你要找哪位小生啊?我们这里的小生多了去了!”门丁毫不客气地说。

“我找一位相貌堂堂的小生,我前些天卖身葬父,他把我买了,让我到此戏庄来找他。”这女子原来是那天在越王台下卖身葬父的姑娘,那天披麻戴孝看不清她的样子,如今这一换洗,一位清纯的小家碧玉便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了。

“你说的小生是碧癸公子吧!你一说我就知道,他前前后后都买了七个卖身葬父、葬母、葬兄或是卖身给双亲看病的姑娘了,都说要来给他做使唤奴婢,可是他一个都没要!我劝你还是回去吧!”

“不!小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我一定要见到恩公!以期报得葬父之恩!”那姑娘跪着不肯起来。

“他可是我们班子里的顶梁柱!现在正在扮戏呢!不见客!”那人摆手道。

我一见此情,赶紧奔了过去:“大哥!可否行个方便?我那天在越王台下看到这位卖身葬父的姑娘,身世可怜,情真意切地一心来报恩,大哥能否代为通传碧癸公子一声?”我说着,递上碎银几粒,那人一看便进门去了。

还是银子管用啊!我在家的时候要家丁帮我代劳什么,往往都是用银子开路,必定管用,想不到这招在哪里都好使!

我正暗自得意,那位姑娘对我磕头一拜道:“谢过公子成全之恩!”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姑娘请起!”我挥舞了一下扇子,请那位姑娘起来。

“碧癸公子!这位姑娘找您!”门丁已把那位公子迎了出来。

“恩公——!小女子前来报恩!”姑娘又跪在地上道。

“你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吗?如果是报恩的话,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过,我助你不求报恩。”碧癸公子正色言道。

“不!我还有事求您帮助!”那姑娘道,“我如今无依无靠,求您收留我,哪怕在戏园里给您洗衣做饭,干什么都行!求求您……”

“这……”碧癸公子迟疑着。

我正想走过去,希望能帮这位姑娘说句话,门口却来了一位衣着显贵之人,左手持烟袋,右手滚着纹核桃。

“三爷!”碧癸公子和门丁齐声喊道。

“碧癸,还在这里作甚?时间不早了,快些扮戏去吧!今天这绍兴一方的达官显贵可都是来看你的!不准出什么差乱!”三爷不缓不慢地说着,看来这位三爷定是戏班之主了。

“是!三爷!”碧癸公子说着又抬头问三爷,“三爷,我想求您件事,这位姑娘身世可怜,沦落街头卖身葬父,可否收留她在戏班做些杂役?”

“你啊——这是你买的第几个姑娘了?”三爷面无表情地径直往戏庄门里走去,几步后停下说,“如此小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你要知道你现如今的身份,是当今圣上御点的越剧红人哪……”

待三爷走远,碧癸公子对那姑娘道:“那你留下吧!晚些时候演出完毕再行安排。不知怎么称呼姑娘?”

“谢恩公!小女子名叫晓月。”那姑娘再次头点地地谢道。

“晓月!跟我进来吧!”碧癸公子说着就转身要进去了。

我赶紧紧追几步,喊道:“碧癸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你?……”碧癸公子笑道。我再次看到他澄澈的眼睛。

“还记得这把扇子吗?”我把扇子展开道,“钗头凤——”

“当然记得!公子有礼了!”碧癸公子抱拳道。

“那天还未来得及感谢你,实在失礼!”我回礼道。

“哪里哪里,一切相遇都是缘分!公子言重了!”碧癸公子说着看看天色道,“时间紧急,我要赶紧扮戏更衣去了,要不我们找机会再叙吧!我这几天都在此地。”

“我……”我一时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想看这出剧目,可是已求不到票了,望碧癸公子……”

“哦,好说!你跟我进来,待会儿从后台去了前台,到侧面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便可!”

我和书童一听,喜形于色地赶紧跟着他进了戏庄的门,从后台穿到前台,在戏台侧面的一角坐了下来。

“公子,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看戏了啊?”书童站在一边好奇地问。

“我一直就很喜欢这种戏剧的表现形式——长于抒情,以唱为主,声腔清悠婉丽,优美动听,表演真切动人,极具江南地方色彩。”我轻舞扇子,暗想今日真是幸得碧癸公子引路,要不然我只能在戏庄外兴叹了。

随着人潮涌进戏庄,空旷的戏台下果真座无虚席。中座一看就知是绍兴父母官,两旁衙役守卫,周围聚集的全是绍兴一方的达官显贵、商贾名流、文人雅士。偌大的戏庄瞬间人声鼎沸。

一阵开戏的锣鼓声后,台下即刻安静下来,启幕官在戏台一角道:“今日承蒙绍兴各界捧场,由碧癸公子顶梁主演的经典越剧《陆游与唐琬》现在开演!请欣赏第一场——寻春!”

乐曲缓缓响起,幕后合唱道:

九陌楼台闹管弦,粉饰太平年。河山半壁,豪门欢宴,志士遭贬。

沈园池上追游路,杨柳又吹绵。落红片片,爱河无底,恨海无边。

只见扮演陆游的碧癸公子扮相俊美、气度非凡、高雅脱俗、潇洒飘逸,一出场便迎来阵阵喝彩。他举腔唱道:

陆游(唱)寻春不觉春已晚。承琬妹,携酒为我遣愁怀。

唐琬(一笑而慰之,唱)春波桥上双照影,与游哥,一路细数落花来。

陆游(唱)花易落,酒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老奸得志国几丧,皇上说,太平翁翁是秦桧。

陆游琬表妹,岳飞冤死十载,朝堂苟且偏安,想我陆游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欲图恢复中原,奈何三试不中!

唐琬游表哥!(唱)今番你,春试原来置第一,为何被丞相的孙儿夺了魁?朝堂哪有公道在?报国无门遭忌才。这些时,伴你纵情游山水。劝游哥,心头郁结宜解开。

陆游多谢琬妹知心体贴。

小鸿三公子!(唱)你邀小姐常出外,老夫人,埋怨小姐好几回。倒说她,放纵丈夫惰于学,小姐是,低头听训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