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后会有期!”碧癸公子抱拳鞠躬,“身在梨园,应酬之事由不得我,不然我倒想与兄台畅饮几杯。下月十六我将回杭州府,并留杭州府演出十场传统越剧,如公子不嫌,届时可到杭州西湖之畔雷峰塔下灵隐寺旁的戏庄来寻我,说我名字便能找到。今日不便,请安公子见谅!”
“碧癸公子,在下定来捧场!后会有期!”我抱拳鞠躬回礼,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心里亦如小鹿乱撞……
四十七暗生情愫
与碧癸公子告辞后,我的心里异常波动,满脑子里全是他的身影,还有他看着我的眼神……想到这个,我怦然心动。
不知为何,连日赶路回到金华府,我竟丝毫不觉疲惫,大模大样地与书童、家丁三人迈进李府。
“老爷,小姐回府了!”家丁扯着嗓子忙去前厅报告。
“我的乖女儿喂!都出门半个月了!可算把你盼回来了!”爹还没见到我就叫唤着。
“爹!娘!我回来了!”我像只回笼的小雀一样走进厅里。
“安儿!你?——哎呀呀!你这是何种打扮!”爹提着烟袋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样?像个风度十足的公子哥吧?”我得意地转圈展示。
“得了吧!呵呵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女扮男装的!你也就糊弄下你自己还成!瞧这身段、脸庞、气质,怎么看都是我的女儿嘛!哈哈哈……”爹哈哈哈地笑着。
“才不呢!爹!我是见到您才这样娇滴滴的!您问采儿,我打扮成公子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倒是采儿,打扮成我的书童,却整天扭扭捏捏的一副丫鬟样子,还总也改不了口,老是叫我小姐、小公子之类的……”我望向那书童,其实她是我的贴身丫鬟,名叫采儿。
“我女儿哟!你这打扮也是为了出门安全,我还真没想到,你能想出这一招来掩人耳目!聪明是聪明,不过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你是一大家闺秀,要是传扬出去,说你整天不待在闺房里绣花,而是女扮男装溜出去游山玩水,看哪家公子还敢娶你!”爹乐呵呵的样子,一点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爹,话说‘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这次出门,在江南一带几百里逛逛就大长见识,何况行万里路呢?”我撒娇地对爹说。
“哟!长什么见识了?说与我听听。”爹坐下喝茶。
“您这样问我多没意思啊!我要写下来,然后再让您看!”我说着四下看看,“娘呢?怎么还不见她?以往我出去三天回来,她就着急得不得了要见到我……”
“呵呵,你娘啊一早就出去了,给你置办嫁妆、做嫁衣!”
“啊——”我听了一惊,“给我置办嫁妆?做嫁衣?……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了啊?爹——我不嫁!我要陪在爹娘身边!”我赶紧开始撒娇。
“乖女儿啊!你年龄也不小了,俗话说十八的闺女是枝花!你去年就十八了,再不嫁就成黄花老闺女了!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啊!你看,上门来提亲的公子少爷都快挤破门了,个个都是才俊,家家都是门当户对!这整个金华府甚至杭州府,谁不知道我李府中还有位待字闺中才貌双全的闺女啊?”爹甚是得意。
“爹!您方才所说……难道是真的啊?——”我一听爹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心里一下子就慌了。
“傻闺女!这还能有假不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由不得你啊!你以为我和你娘舍得你嫁出去呢?呵呵呵……”爹说着还在喝盖碗茶,我都着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儿!你总算回来了!”厅外传来娘的声音,“这半个月可真让我牵挂哟!让我每天都吃不好睡不安的!”
“娘——”我一看到娘就撒起娇来。
“哟!安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什么委屈了?”娘急得问道。
“没有!我是听爹说要把我嫁了!您还给我办嫁妆、做嫁衣……”我说着就更委屈了。
“就为这事啊?这不是迟早的事吗?看你那么大人了还撒娇……你瞧瞧你这身打扮,进门来我还以为哪家公子又来提亲了呢!”娘乐呵呵地挽着我来到座前,“我的乖女儿啊!这前前后后来提亲的公子少爷都有十巴掌了,你也该选择一家了吧?”
“娘——你们再让我在家待几年吧!”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到了碧癸公子,“或者,你们让我自己选一位……”我说着低下头,脸一下就红了。
“啊呀!——原来是有意中人了啊?”爹打趣道。
“这是哪家公子啊?你们怎么认识的?多大了?是做什么的?家在何处?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哪?……”娘马上问个不停。
“爹!娘!我们……我……”我又急又羞说不出话来。
“采儿,你来说说,你整天贴身陪着小姐,你肯定知道!不许隐瞒!”娘慈眉善目地问采儿。
“公子……啊!不,是小姐!我也不知道啦!这次去到绍兴……”采儿吞吞吐吐地说着。
“采儿!不许胡说!”我赶紧接过话来,“爹!娘!在绍兴什么都没有,别听采儿胡说!再说了,我一直女扮男装,能认识什么人啊?”我不敢再说下去了,越说越露馅。
“哟——!公爹和公婆都在呢?小姑子回来啦?”说话的正是我那已经过门三年的嫂子,她日日穿戴艳丽,时时一副高傲的样子,“我刚才听你们说的是哪家公子啊?”
“玉凤!你坐,别站着啊!”娘招呼道。
“怎么?嫌我来了妨碍你们一家子说悄悄话啊?”嫂子坐下道。
“见过嫂子!我们在说些笑谈呢,你来了正好,我给你说说我这次外出的趣闻轶事!”我走到嫂子面前说。
“我可没兴趣听!什么游山玩水!什么市井谣传!”嫂子把头扭向一边,“我是来提醒你们一下!小姑子的婚事由不得随着她瞎闹!而且也耽误不得了!杭州知府大人的二公子已经派媒妁来问过三次消息了,看来人家是非要娶走咱们这位才貌双全的小姑子啊!”
“玉凤!容咱们再考虑考虑,女儿婚事当然不能由她胡闹,但是也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这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幸福啊!我听说杭州知府大人的二公子甚是风流不羁,恐怕……”爹发话说。
“公爹!什么听说不听说的啊!那都是坊间谣传!再说了,他可是杭州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杭州知府大人,您得罪得起吗?您的哪门子生意不需要官府衙门高抬贵手啊!要得罪了人家,我怕后果不堪设想啊!您可得想好了……”嫂子说话历来阴阳怪气。
“怎么说话呢!我做事还轮不到你掌控!”爹在一边大发雷霆。
“老爷!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娘抚慰道。
“公爹!我可是一番好心啊!别到时候后悔莫及!失了你家的生意,可别株连了我娘家的产业!”嫂子说着就出了前厅。
“唉!造孽!造孽!我李家怎么会娶了个如此刁蛮势力的儿媳!真不知道小儿怎么和她过日子!”爹气得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爹……女儿知错了!我不该瞎胡闹……”我赶紧去向爹认错。
“与你无干!”爹起身来,背着手踱着方步在厅里走来走去。
娘让采儿为我换上女装。
真没想到,我才刚回来就遇到了那么大的难题。我这次出门前,虽然家里也很着急我的婚事,但我撒撒娇耍耍小姐脾气,爹娘就任我去了。没想到,现在才过了半个月,这事竟然迫在眉睫,似乎我再也躲不掉了……
我惆怅地躲在屋子里,心里怎么都不舒服。但是一想到碧癸公子,我就很快地忘记了这些烦恼,同时也陷入了另一个烦恼,我对他早已暗生情愫,自分别那日我就期盼着与他下月十六的杭州之约,我天天掐指算日,心里的等待化作相思,还有二十几日,这样度日如年的日子好生煎熬。
奈何相思是病,世间却无药可医。我日日倚在窗前怀想碧癸公子的一言一笑,虽是短暂之交,我却如痴如醉。我提笔写下了一阕《江城子》:
烛台独自读诗书,挑灯看,泪无言。
铜镜明灭,孤影落红颜。
前世韶华共一处,本相知,难相见。
陌路柳絮吹小池,风未止,春又迟。
人间天上,清空寻无处。
今生日日擦肩客,常相见,不相知。
“前世韶华共一处……今生日日擦肩客……”我暗自吟哦,不禁悲从心来,前世缘定无奈今生难相见。都说女儿家的眼泪不值钱,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哭泣都只是干嚎,无论面对悲伤抑或感动的事情都流不出半滴眼泪。爹娘告诉我,他们只在我刚出生的时候见我痛快地流过一次眼泪,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算命先生说我女子有泪不轻弹是因为天生命硬,可是我内心十分柔弱,遇到难过的事也会时常眼睛鼻子发酸,除了流不出眼泪,其余和其他女子并无异样。
四十八断桥重逢
杭州知府大人的二公子前来提亲的事,金华城内几乎尽人皆知。此后再无人来上门提亲。我倒是落得清闲,不用再按照爹娘的吩咐躲在前厅屏风后面看这家公子和那家少爷。耳根也落得轻闲,爹娘不用整天来和我研究这家那家的公子少爷人品如何家世如何。可我的心一直没有闲着,日日夜夜无不在思念着碧癸公子,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十几日下来便清瘦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的思念也一天一天愈加浓烈了。我期待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不知为何,我有种强烈的预感——爹娘不会再让我迈出闺房半步。
在我愁眉难展之时,哥哥和嫂子来到我的房里,嫂子今日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在我房里格外亲切地和我说话。
“小姑子,你瞧你近来瘦的,可别为了忙着筹备出阁的嫁妆,把自己身体都累垮了……”嫂子第一次拉着我的手说,“你放心!我们李家再怎么说也是这金华城里的豪门富户,嫁女出阁不会让你丢了娘家脸的!到时候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嫁到杭州城里去!你呀!到时候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荣华富贵有权有势的时候可别忘了娘家人啊!”
“嫂子,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嫁到杭州去?”我知道嫂子一改往日品性,果真没什么好事。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件坏事。
“哟!这可由不得你唷!”嫂子假装着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我都羡慕你呀!真是不知道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知府大人的公子一定非你莫娶,别人哪!怕是想都不敢想这等美事!你出嫁那日可得好好烧几炷高香哟!”
我真想说,嫂子若是喜欢,何不自己嫁了去?但是一看到哥哥在我旁边,我就把这话硬忍下去了。
“哥!多日不见了!你最近是到哪州哪县去做买卖了?”我为了不让嫂子多说话,赶紧去和哥哥找话茬。
“我前些天去了趟京城,从京杭大运河运了一批丝绸过去,又从京城运了些北方的大米过来。过几天准备去趟福建……”哥哥对我从小都很照顾,现在他成家了仍很关心我。
“得了吧!我说李达大少爷!你运来的大米在哪儿啊?还不是被扣押在杭州府了!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装作不知道啊!”嫂子马上转回平时的样子,三句话里两句半都是刺。“再这样下去,恐怕你下次连丝绸都运不出去了!不信你走着瞧!”
“玉凤,依你看,是不是非要把我妹妹嫁到杭州知府家,这事才能解决掉?”哥哥正色说道。
“要不你找个更好的办法?我劝你们哪,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嫂子脸上阴了下去。“我听说啊!这个月底,杭州知府要来金华府联政巡查,顺便要来看看未来的儿媳。你不是不知道,连金华知府对那杭州知府都是毕恭毕敬,何况我们就是一方商贾……”
“扣押的事我会想办法去疏通的,安儿,你别担心,你的婚事有爹娘为你做主,不会把你推到火坑里去的!”哥哥义正言辞地对我说。
“好啊!你,李达!我今天叫你来是让你帮我劝你妹妹嫁过去的,你反而不知孰轻孰重!”嫂子怒发冲冠地说,“我不管了!反正扣押的又不是我家的船,今后要是出什么更大的事,大不了我就搬回我娘家去!”
嫂子骂骂咧咧地破门而出。
“看到了吧?这就是父母包办婚姻的结果。当年若不是爹为了与温州大户柳员外家结盟生意,我也不会娶来这刁蛮之妻。”哥哥叹气道,“我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件牺牲品了,我不能再看你步我后尘。我当时是无可奈何,要是不与柳家联姻,我们李家当即面临破产,为了这个家,我认了……”
“哥——!”哥哥说的话触动了我的心坎,我一时间像个小孩一样趴在哥哥的肩上呜咽起来。
“别难过!妹妹!出嫁这么大的事,你别听你嫂子的!”哥哥拍着我的背安慰道,“要不咱们尽快拿定主意,择一家你中意的?免得夜长梦多……听娘偶然说起,你是不是上次出游在绍兴认识了一位公子?”
“哥……”我羞答答地不好意思抬起绯红的脸,“没那回事……”
“你啊!那么大人了还害羞啊!跟大哥说,没事的!”
“不是,我和他……才见过一面,人家是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呢!”我娇嗔地说,“哥,别问了,好吗?有眉目了我再告诉你,要不先说出来多羞啊!”
“行!我就不问了!除了你自己相中,还得听爹娘意见才是!”
“嗯!那当然……”
不行了,我成天成夜那样想着碧癸公子,现在只要一提起他来,我马上就脸红心跳……
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啊,若是再次与他见面,我岂不是要晕倒过去?那多丢人啊!
一想到我和他即将要见面,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想他在我眼前的点点滴滴——争买扇子、抢夺银袋、救助晓月、沈园相遇、扮演陆游、断桥之约……天啊,不知不觉,我和他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的回忆……
眼见月亮越来越圆,我却不知道在爹娘面前寻找什么借口才能得以出门去杭州。爹娘正在为我的婚事发愁,这个节骨眼上再溜出去,恐怕爹娘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我为此发愁不已。
到了十五那日,我陪娘去庙里上香,求月下老人帮我拴红线掌姻缘。趁着庙里人多,我悄悄递给采儿一张字条:
娘亲:
女儿不孝,出走几日便归,请爹娘勿挂!
在采儿转交给娘之际,我混入烧香的人群走出庙门,回头看了看,没有家丁发现,我拔腿就跑。眼见跑出了金华界,在驿站租得马车代步,我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连夜赶往杭州府。
十六一早,我换上男儿装扮,出现在杭州西湖畔,蓦地看到断桥之上站着一人,那不正是我时时刻刻想念着的人——碧癸公子么?我激动得猛跑几步过去。
近了,听到他在吟这自己作的《钗头凤》——
潇湘竹,江南燕,彩云如花花似面;
风满楼,花更瘦,
霁泪如泉,不堪回首,
愁,愁,愁。
我听了上半阕,便脱口接道——
冷松斜,霓羽寒,销魂寒衾金缕袖;
酒不醉,人欲寐,
翻飞花雨,残冷青梅,
悲,悲,悲。
“碧癸公子,在下这厢有礼了!”我吟完下半阕后抱拳鞠躬道。
“哦?原来是安公子!”碧癸公子抱拳还礼,“小生在此见到晨霞漫天,映得西湖美不胜收,你看那湖边翠竹,还有低飞的泥燕,想必一会儿必将下场大雨,到时候风吹雨打,残花败柳,怎不教人愁啊!”
“好半阕《钗头凤》!碧癸公子有悲天悯人之情,不想还有如此雅致之怀!”
“安公子过奖了!一听便知公子才华过人,接的那下半阕直叫我惭愧啊!敢问安公子为何如此悲戚?”
“在下想到碧癸公子那日扮演的一出陆游,不禁想到了沙场寒魂白骨凄凄,想到那日日盼归的人儿待字闺中,盼得松斜羽寒,那份相思之情如翻飞花雨,更如三月青梅,怎不教人悲呢?”我想到我日日来对碧癸公子的相思之情,不禁脱口说道。
“安公子果然才高八斗!将这相思悲情道得淋漓尽致!”碧癸公子道,“今日我将出演传统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之十八相送,已给安公子留得雅座,还望兄台看后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碧癸公子之演技精湛,岂是我等外行可以品头论足的?观得碧癸公子演出实乃三生有幸!”
“安公子过奖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呐!如今早场演出即将开锣,兄台请随我来!”
“请——”我表面装得翩翩大方,心里却咚咚敲鼓。
尾随碧癸公子来到雷峰塔下离灵隐寺不远处的戏庄,我被安排坐在前台中央的极好位置,等待好戏上演。不一会儿,看台上已是座无虚席,开场锣鼓敲毕,音乐器什响起——
(大合唱):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