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晓月姑娘说完,我早已按捺不住,心里像猫抓火燎一样。“你回去转告他,若是对我有意,十日之内前来金华李府提亲!若是不来,我便嫁作他人妇!”我憋着气说道。
“安小姐!此话何解?莫不是您已有婚约在身……”晓月姑娘不解地问道。
“一言难尽……总之你回去将我原话转告给他便是!”我转身提笔写下一阕《蝶恋花》——
江南烟波咽斜阳,
鹧鸪犹嫩,
泪染铅红妆。
白萍点点水茫茫,
悲倚阑干欲断肠。
冷酒无味人却醉,
懒起琵琶,
红烛透寒帐。
伊人飞骑温柔乡,
青胭碧脂空自长。
“请晓月姑娘将此书信一并转交给他!”我开门欲送晓月。
“安小姐且慢!您这就要赶我走了?”晓月姑娘退缩两步道,“恩公还邀请您今日下午到戏舍来看他演出呢!今日演的是《孔雀东南飞》,恩公扮演焦仲卿!这是戏票,到时您一定要来啊!要不恩公定会责怪我没好生邀请您!”
对此邀请,我不知如何点头也不知道如何摇头,心里好生矛盾。“晓月姑娘慢走!”我如鲠在咽地拉开门。
“安小姐,怪我多嘴了!我……你……”晓月姑娘见我如此表情,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容分说就把晓月推出门外,转身伏到床上嘤嘤干嚎。未曾想,癸郎有意,奴家有情,昨日花前月下,今日却祸起桃花……怎不叫我心中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可怜我红肿的眼里却仍无泪水流出。想我所作的诗词曲赋里常常以“泪”为材,虽然我生平只有出生的时候流过泪,但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哭个“泪染铅红妆”呢?只怪眼泪对我太奢侈。
下午,我心里万般纠缠地来到戏院门口,戏早已开演,我递上戏票,遭得门丁讥笑:“自我看守戏舍以来,凡是碧癸公子的演出,从来都是一票难求,哪有一位看官缺席迟到的啊?我这还是头一遭看到持票晚来的哩!”
我未同门丁言语,径直走进了雅座席,心不在焉地看着这半出《孔雀东南飞》——
仲卿:娘子,你笑得美也!红罗帐,垂香囊,娘子端坐在床中央,半遮面,浅施笑,面似红来笑也香,这寝枕四角绣鸳鸯,嫁衣纱帘十数箱,碧罗带,青丝绳,娘子的针刺世无双,顺手取过银缸照,青铜镜照出你俏面庞!
……
兰芝:蹄声远去风声近,莫叫寒露侵他身!庐将吏,人志诚,适才间,一番话言简意深,洞房暖万籁静烛摇花影,心儿里,我不知,是喜是惊还是温馨?远远的更漏声,传过三响,阵阵的,夜露寒,吹进了空房,兰芝她,懒卸妆,痴痴想……不禁惆怅入梦乡。
……
兰芝: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无归期。
仲卿: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习习似秋风,仲卿难舍我爱妻。
合唱:惜别离,惜别离,无限情丝弦中寄。弦声切切似细语,新婚怎忍长别离。好夫妻,长相聚,一对孔雀永双栖。
……
仲卿:好兰芝,我无法,我岂愿执笔休书下,我的心意你领略,这种种全是母逼迫。少时东方发了白,你且暂时还了家,但等衙里公事罢,婆母跟前哀告她,不久当还归,定然无变卦,这是我的知心话,知心话,不虚假,兰芝妻,你千万记取莫忘却。
兰芝:记得那年春花发,谢别高堂到君家,侍奉公姥勤作息,我是进退应答不敢差。才貌丑,妆奁坏,当初何必遣媒酌,纵然我德言容工尽丧亡,也未曾把你焦氏门风败。成婚三年无生养,这早晚供养恩也大,含辛茹苦竟遭驱谴,今世料难再回家。如今我也无别话,我把妆奁全留下。箱帘六七十,珞璎并珠花,虽然是人已贱,物已鄙,你重娶新人自有新陪嫁。此物不足留后人,聊供驱谴你莫忘却。
……
仲卿:兰芝妻,你慢行走。我有话,与你诉原由。昨夜晚我也曾为你苦哀求,我是无法将你休。兰芝啊,我纵有言语千万句,在家中,要想吐露难开口。兰芝啊,我特地赶来送别你,你却是执意要行不肯留。
兰芝: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什么,兰芝无故遭夫休,你明知兰芝无故犯,为什么,惧怕母亲不开口,婆媳恩义已断绝,夫妻情份也无有?你和我今宵离别后,我与你此生永不再聚首。哪个要你来送别,谁人要你来诉原由,你自去,另攀高门淑女求,我兰芝无福与你结鸾俦。
仲卿:你我夫妻情份厚,千秋万代永不朽,说什么,另攀高门成佳偶,雀巢岂容来斑鸠?我与你,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仲卿怎忍将你休?兰芝啊,你暂回家,莫担忧,无论如何需等候,候我衙里归家转,哀求娘亲将你收,兰芝啊,倘若此事不成就,我仲卿拼将一死来相酬。
兰芝:仲卿啊!无须为我作马牛,覆水重收不能够。
仲卿:兰芝啊!万事全有我承受,娘亲与你无大仇。
兰芝:你娘亲的心肠我看透,此番遂了她计谋,于今木已成了舟,你何苦还把罗网投。
仲卿:我母子害你蒙了羞,你姑嫂情份还依旧,兰芝啊!你不念目前念当初,你但念,婆母年老妹年幼,兰芝兰芝你依从否,依从回家将我守。
兰芝:不不不。我和你,前世未修共白首,纵然婚配不长久,并非兰芝将你负,仲卿啊,自有人来奉箕帚。
……
兰芝:仲卿不要性命捐,你叫我又是感激又心酸。非是兰芝将你怨,我恨你,懦弱成性无决断,是非曲折你未尝管,逆来顺受你不反叛,兰芝原是无过犯,这一纸休书,这一纸休书我何以堪?留我在家你不敢,临行你不能送我返家园,你莫怪,兰芝心肠不肯软,仲卿啊,兰芝心中似箭穿,只要你心如铁石坚,兰芝如同蒲苇般,那磐石倘不随风转,蒲苇是当永牵缠。
合唱:盟山誓海告苍穹,泪眼相对却难从。何时再温鸳鸯梦?叮咛不厌语重重!焦郎留步莫远送。
……
仲卿:人去楼空空寂寂,旧日恩情情切切。
忆往昔,往昔夫妻甜似蜜;忆往昔,往昔夫妻似胶漆。
谁知晴空起霹雳,谁知无端生嫌隙。
可叹老母苦相逼,可怜夫妻苦悲泣。
一纸休书成永别,两行热泪肝肠裂。
到今昔,今昔人儿已难觅;到今昔,今昔唯有空陈迹。
兰芝你三天织就布五匹,布儿啊,兰芝一去你可知悉?
她与我,生同枕席死同穴,你为何,千丝万缕万缕千丝,不把我的兰芝系?
我与兰芝重盟誓,相约人离心不离。
似闻她母兄逼嫁急,似见她倚门盼我去迎接。
今日是她重婚期,我去会含冤受屈的贤德妻。
今日孔雀东南飞,死后孔雀共双栖。
……
兰芝:满天寒霜冰雪飞,拼得个红鸾星殒,玉碎珠沉共枕席,举身奔赴清池侧,望着这一泓碧水泪难抑,遥唤仲卿……仲卿啊……我先行,天长地久情不灭。
合唱:拼得个红鸾星殒,玉碎珠沉共枕席,天长地久情不灭。
仲卿:磐石蒲苇愿可期,我与兰芝永相依。兰芝妻你莫惊怕,仲卿今夕来接你!
合唱: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地共相思,徘徊惜分飞,海誓山盟志难移,只求孔雀双比翼。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地共相思,徘徊惜分飞,海誓山盟志难移,只求孔雀双比翼。”我口中叨念着,眼睛鼻子全都酸溜溜的,却没有办法让眼泪痛快地流下来。戏刚落幕,我便起身准备离去。
五十一祸起桃花
“小姐!本公子这厢有礼了!”正当我起身欲走时,转身便见一位嬉皮笑脸的富家公子将我拦住。我未搭理,错步就往外走。
不想那公子率两名仆人穷追上来,死皮赖脸地对我吆喝着:“敢问小姐是哪家千金?怎一个人独自来赏戏?”
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心想要赶紧离开。可刚出了戏庄大门,却不想那两名仆人已经冲上前来将我拦住。我看看周围,正是看戏散场之时,人群匆匆从戏庄里走出来,见我被拦却无人驻足。
“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那公子走到我面前,“看小姐貌若天仙,衣着光亮,想必不是小家碧玉便是大家闺秀咯?这杭州城里的美女皆是有名有姓,却没有我不知不晓的!”
“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公子有何指教?”我横眉怒目地说。
“指教不敢!只想请小姐到前面翠红楼听歌赏舞,如此而已!哈哈……”那公子不怀好意的一阵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对不起!本小姐无此雅兴!”我说完便从一侧走开。才跨出走五步,那两名仆人再次冲到我的前面将我拦下。
“小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哟!”那公子有些得意忘形地走近我。
“这位公子,你看起来仪表堂堂,非儒人也是位雅士,此举恐与你身份不符吧?”我心里虽然在打鼓,可是嘴上却淡定地说着。
“哦?哈哈哈……”那人无耻地仰天大笑,“小姐好眼力啊!在下外表儒雅几分,内里却是风流十足啊!哈哈哈……”
“公子若不自重,我就叫人啦!”我看着他一副不知廉耻的样子,气急败坏地大声说。
“叫人?哈哈哈……你叫啊!”那公子用色迷迷的眼睛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小姐,你就从了我家二公子吧!我家二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唷!”拦住的我两个仆人面露凶色,狗仗人势地说道:“你可知,凡是我家二公子看上的美人,你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叫到衙门也枉然哪!”
“无耻!”我恶狠狠地脱口骂道。
“无耻?哈哈哈……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刚烈女子!外表刚强如火,私下温柔似水……”那公子说着上前两步,伸出手来想摸我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蹲下身来,趁其不备使出一个扫堂腿,等我站起身来时,那公子已经“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我拍拍手上的灰,暗喜我那防身之术竟在此派上了用场,便高傲地俯视着那公子道:“本小姐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识相的赶紧滚!”
“哼!花拳绣腿也敢在此撒野!给我狠狠教训她一顿!”那公子躺在地上指挥两名仆人道,“使劲打!”
那两名仆人向外冲过,我一看势头不对,想要走为上计的时候却已经被那两人一左一右把我凌空架了起来。我只好再次使出绝招,双腿朝两人要害处狂蹬,却被狠狠按在了地上,情急之下我慌乱地挣扎着高声喊道:“来人哪!救命啊!……”
旁边霎时围拢了一些人过来,似乎只是为了看个热闹,却无人理会我。
“看什么看!给我滚开!”那公子从地上爬起来,凶狠地看着周围的人群大声叫着,“再不滚!小心我把你们都抓起来送衙门里去!”
“二公子息怒!不知这位小姐哪里得罪了公子?可否给小生一个薄面,就此放开她……”说话的正是从人群里挤进来的碧癸公子和晓月姑娘,他刚换下戏服,还未来得及卸妆,就被晓月姑娘告知他,我在门外遭人调戏。
“哼!你这小小男优,竟敢与我如此说话!我来看你演戏是给你面子,你别以为你真有面子!我爹敬重你是因为你有当今皇上赐的金牌,我可不吃你这套!识趣的赶紧离开!”二公子轻佻地仰着头说道。
“倘若我不离开,非要你放开这位姑娘呢?”碧癸公子毫无惧色地走上前来。
“碧癸……”我看到碧癸来到我的面前,顿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二公子转身对两名仆人说,“给我一起打!”
“你敢!”人群里传来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是谁狗胆包天!连皇上御笔钦点的艺人都敢打?!他身上挂着的金牌可是满朝文武见了都得退避恭敬的,你这小小流氓地痞竟敢如此放肆?”话音落,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就威严地出现在眼前,看衣着气质就知她绝非一般大户人家出身,非皇亲就是国戚。
“大胆!你可知我家二公子来头?”那仆人说。
“哦?是何来头?”那女子轻蔑地笑道。
“我家公子可是堂堂杭州知府的二公子!你竟敢出言冒犯……”那仆人正说得畅快,看到二公子使的眼色才缓缓打住。
“哈哈哈!区区知府之子竟敢如此飘然嚣张!那若是皇子贝勒岂不要凌空虚步了?”那女子笑得非一般高傲,那种威严似乎不可侵犯一样。
“敢问……您……”二公子气虚地小声问道。
“我乃庄亲王之义女庄格格是也!你是否连我一起打?”庄格格厉声喝道。
“不敢不敢!小的参见格格……”二公子跪下请安,“格格吉祥……”
周围人群见状也下跪高呼:“格格吉祥!……”我和碧癸也跪下来。
“吉祥?看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调戏不成竟然强抢施暴!然又对持皇上金牌之人大不敬,不知你项上有几颗头能砍?若非我不是格格,是不是还要对我狠下毒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有你这等仗势欺人之徒!看来我得让这杭州知府好好管教管教你了!”庄格格严厉地说着,把头看向周围的人群,“还有你们!路见不平竟无一人挺身而出!叫我怎能吉祥?!就是当今万岁在此也难以吉祥!江南民风淳朴,苏杭二州素有人间天堂美誉,怎知如今看到此景却如此叫人心寒?”
“格格有所不知……”碧癸起身道,“格格还是先让人群散开吧,你看——”碧癸指着周围跪着的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
“我实无扰民之意,也不应显我身份!只是见此太平盛世竟有如此狂徒,实在愤恨难平!”庄格格转身对大家说道,“大家平身!都各自散去吧!”
人群四散开来,二公子和两名仆人也一溜烟挤进周围人群里,慌慌张张溜走了。
“谢格格解围之恩!”碧癸抱拳鞠躬道。
“碧癸公子言重了!早听说碧癸公子狭义慈悲,今日一见,果然如是!”庄格格屏息凝视着碧癸。
“格格,刚才您训的几句话,小生感慨颇多。江南一带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可也有倚势不调之人,比如刚才一幕,百姓也并非草木,实在是敢怒不敢言,更不敢挺身而出啊!”碧癸婉转地说。
“公子言下之意我明白,此人作恶多端,我必有方惩治他!你尽可放心……”庄格格说着看了我一眼,“不知道这位姑娘是?”
“我……”我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嚯,她……是我的一个戏迷,专程从邻县赶来看我的戏。不想出门便被恶徒骚扰,我只好出来解围。幸得格格相助,甚为感谢!”碧癸说着再次鞠躬,同时对我道:“还不快谢过格格……”
“谢格格搭救之恩!”我低头轻语。
“好了好了,不必言谢!碧癸公子,今日我来此看你一出《孔雀东南飞》,晚上特在行馆为你安排庆功宴饮,望公子赏脸!”庄格格大方地说。
“这……”碧癸面露难色。
“岂敢岂敢!格格之邀是碧癸的荣幸,岂敢用赏脸之说?”不知何时,三爷已经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那就恭候公子了!”庄格格转身道,“摆驾回馆!”
待目送庄格格一干人等车马銮驾走远,三爷才不紧不慢地对碧癸说道:“碧癸,我交代过你多少次,让你少管闲事,你可往心里去?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份?——你是皇上御点的越剧红人,并持有自由出入紫禁城的免死金牌,虽不在仕途,但是身份和待遇非一般在朝官员可及!还有,皇亲国戚咱们开罪不起,今日你遇到的是庄格格,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权贵,你要小心应付!切莫一时气盛,引来祸事……”三爷说着背过身去,“碧癸,庄格格此番对你情深意重,个中之意想必不用我多言,你如何应对?”
“三爷放心!我时时小心应付,不越雷池一步。想来必定不会引出下文……”碧癸站在三爷身后弱弱地说道。
“若是应了,你的坦荡艺途将到此终结;若是不应,唯恐招来一场灾难……我此番真为你捏把汗哪……想你碧癸,从小痛失双亲,六岁随我学艺,十二岁登台首演……这些年来,我待你亲如长子。如今十六年已去,你羽翼丰满,风头盖过历代梨园子弟……”三爷说着摇头叹息一番,“可身在梨园,身不由己,你此番招来桃花之祸,切不可再节外生枝啊!你速速随我回去换洗赴宴吧!”
碧癸深情而抱憾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应声回答:“是!”
“我曾经想,我可以培养出一个碧癸,我也能培养出另一个碧癸,可是我后来才发现,你天生是优,并非我有意栽培。你取得如今之佳绩,我培养之功再大,也不及你的天资和背后付出的艰辛努力!如若就此断送艺途,我将深感扼腕之痛啊……”三爷头也不回地说着就向戏庄大门走去。
碧癸随着三爷慢慢向前走去,却三步一回头地看我,那种眼神哀愁伤感,仿佛这一别将不再相见。我在心里不断呼唤着:“癸郎……癸郎……不要走……不要这样离开我……”
当我看着碧癸离我而去的无奈背影,我的心里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我和他将来的路在何方,或者还有没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