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愁云惨淡
惊魂未定的我雇了一顶软轿,心里像结了个巨大的疙瘩一样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我原本以为我被杭州知府二公子提亲逼婚是件难以解决的麻烦事,可曾想,碧癸公子遇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庄格格,躲避不了又开罪不起,那将如何是好?原想十日之内让碧癸公子到我金华府家中提亲解我燃眉之急,可现如今,这如意算盘已经打得珠盘散落……想我与癸郎绍兴偶遇,沈园结义,日日相思,断桥重逢,赋词交心,梁祝重演,苏堤缠绵……这一幕幕萦绕在我的心里,时时刻刻历历在目,却难料这短暂的美好过后,竟祸起桃花,落得孔雀分飞……
想到这,我的心里如剑乱刺,痛得难以喘息,我多想痛哭一场,像其她女子一样任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飞溅而下,湿了石榴,湿了金莲。
“安小姐……安小姐……请停轿……”我远远地听到后面有叫我的声音传来。我回头掀开轿帘,看到晓月姑娘飞奔着追来。
“停轿!”我擦拭着被我揉得红肿的眼睛对轿夫说。
“安小姐……安小姐……”晓月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轿子旁,“可算追上你了!”
“晓月姑娘!你此追赶而来所为何事?”我缓缓走下轿来握住晓月的手,冰冷的全身感觉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安小姐!是碧癸公子叫我来的!”晓月喘着粗气说,“我方才将您上午写给碧癸公子的那阕《蝶恋花》交给他了,他不放心你独自回金华府,特派我来护送安小姐回去。”
“哦……”听到此言,我瞬间更加难过起来,“你可有将我上午让你带的话带给他?”我问出口来,心里却矛盾十分,带到了又能怎样?除了给他平添烦恼,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安小姐放心,您说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转告碧癸公子了!这是碧癸公子匆匆写下的一曲《采桑子》,让我一并带来转交给小姐,他说你见字如见人,你看后会明白他的一番心意的……”
我接过晓月递过来的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
张织落云素桑机,
腾罗漫丝。
腾罗漫丝,
飞入晨昼梦初呓。
唯喏不语偷回睨,
珍馐满几。
珍馐满几,
重咽心事箸难起。
我看后顿觉欣慰不已,相思如丝,飞入晨昼梦初呓;美味佳肴,重咽心事箸难起。癸郎此番心意,怎叫我不心潮起伏。
“碧癸公子还让我带话给安小姐!”晓月故作迟疑,“不知小姐听后会有何反应?”
“此话怎讲?”我稍稍解开的心结霎时又凝结起来,“快快与我道来……”
“瞧你紧张的!”晓月扑哧笑出声来,“碧癸公子说了——十日之内,他必定到贵府去给小姐一个交代!”
“真的?”我松了一口气,喜不自禁地责备晓月道:“你这晓月!差点让我胸闷气绝过去!”
“哈哈!安小姐这下可以放心了!等待碧癸公子前来提亲吧!”晓月灿烂地笑着说。
“天色不早了,我们刚出了杭州界,不如前行一段到小镇上找个客栈小歇一宿吧!”我拉着晓月的手,感觉像是拉着采儿一样亲切。
“一切听从小姐安排!”晓月笑嘻嘻地欲扶我上轿。
“对了,晓月,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呢!”我看着娇巧可人的晓月说道:“我见你眉宇间透着一股才气,竟认得那么多词牌曲牌,想必定是饱读诗词曲赋罢?”
“小姐过奖了,晓月哪里敢在您和碧癸公子面前卖弄文采呢?”晓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自幼家贫,出生不久后母亲便辞世,是父亲一手将我带大。家父乃是一方落魄秀才,不入仕途,只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他从小便教我识字读书……没想到,家父年事不高却遭暴病客死异乡,多亏碧癸公子大恩助我将父敛葬……”晓月说着,豆大的泪珠滚落而下。
“晓月节哀!”我安慰她道:“父母恩重,可人生无常……都怪我旧事重提,让你伤心了……如今你在碧癸身边,他为人耿直忠厚,处事大义凛然,你在他身边自可安心……”
晓月含泪点头。
次日正午,我回到金华府。落轿后,晓月陪我走进李府家中。
“老爷!老爷!小姐回来了!”家丁一见我就扯着嗓子向我爹通传。
“小姐!小姐!你可回来了!”采儿第一个跑了出来,喜极而泣地说着:“你这次出门也不带我去,担心死我了!”
“采儿!”我笑着迎上去,拉着采儿,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安儿!安儿!”爹娘双双从前厅走出来迎我。
“爹!娘!”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女儿不孝,让您二老担心了!”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你还把我这爹放在眼里么!”爹一见我就生气地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一个人跑出门去,这次连采儿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叫全家上下多担心哪!”娘走过来慈爱地摸着我的脸。
“就是你把女儿宠坏的!私自出门成何体统!”爹还是没消气。
“好了!老爷!安儿也是迫于那门婚事的压力!不是不知道……现在女儿回来了就别说了!赶紧想办法……”娘转身对爹说。
“想办法?你们倒是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啊!”说话间,嫂子一脚夺门而出,“等你们想出办法来啊,恐怕那几船大米都被蛀虫吃掉了!宠女儿也不是你们这个宠法吧!”嫂子的话语尖酸极了。
“玉凤!你给我少说两句!”哥哥也从前厅走出来了。
“你!……李达!……要是这次得罪了杭州知府,我怕你们再找十个柳家也救不了你们了!”嫂子气急败坏地跳着脚转身回房去。
“柳家柳家!整天挂在嘴上!我李达和李家现在没欠你们柳家什么了!那些陈年旧账早就扯平了!”哥哥向屋里喝道。
“唉!造孽啊!怪我一时糊涂,当初联什么姻哪!弄得现在整个家里鸡犬不宁,还不如破了产痛快!”爹气得直吹胡子。
“爹,您别生气!如今木已成舟了,您这么责怪自己,叫孩儿听了心里难受!”哥哥劝慰爹后,见到我身旁的晓月,便问:“妹妹,你身边这位姑娘是……?”
“哦,这是晓月姑娘……说来话长,我也不想再瞒爹娘和哥哥了,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吧。”我淡定地看看爹和哥哥,挽着娘的手臂进了前厅。
“你这女儿啊!疼的是你,气的也是你!”爹坐下后喝了口茶说,“你看你哥哥现在整天为这个家忙里忙外的,本来这里里外外的事就已经一团糟了,你还瞎添乱!”
“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向哥哥认错道。
“回来就好了!爹,你别责怪妹妹了,娘说得对!那门婚事确是妹妹的心头大患,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哥哥看向我,“妹妹,你刚才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我们坦言吗?”
“除了采儿和晓月,其他家丁都退下吧!”我说着,待家丁退下后,随即也坐了下来,“这事需从上次出门说起,在绍兴府……”
我把怎样与碧癸公子认识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除了苏堤韵事,该讲的我都全盘托出,特别是在绍兴时他仗义帮我索回财物、越王台下救济晓月葬父之事。采儿和晓月不时插上话来,一唱一和,佐证我所言属实。
爹娘和哥哥先是听得云山雾罩,后听得喜笑颜开,可当我说到昨日所见那流氓一样的杭州知府二公子以及威严的庄格格时,全家人莫不惊慌失色。
哥哥强压怒火说道:“早听说那杭州知府的二公子风流不羁!如此看来,这并非坊间谣传,而且他简直就是无耻下流!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此等卑鄙龌龊之事!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我们不能答应!”
“可是……前日正午,杭州知府大人第四次派媒妁来商量迎娶安儿过门之事,玉凤满口答应,约定了三月之内把安儿嫁过去,恐怕几日后,杭州知府来金华府联政巡查时,就顺便亲自来下聘礼了……”母亲焦灼不安地说。
“荒唐!简直荒唐!玉凤答应的,那就让玉凤自己嫁了去!”哥哥气得一下靠在屏扆上。
“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安儿嫁出去!”爹若有所思地说,“这碧癸公子虽是梨园戏子,可是行行出状元,何况这碧癸现如今已不是等闲之辈。安儿刚才说,你和碧癸公子有情有义,可是庄格格对他……你莫说我也听出了几分玄机。古言道,树大招风,纵使你们情深意重,可碧癸身不由己,你们也无可奈何啊!安儿你可想好?”
“爹爹所言,正是安儿心头之患……”我嘤嘤干嚎起来,引得娘和采儿、晓月也直掉泪。
“晓月姑娘!”哥哥走到晓月面前道,“你时常陪伴在碧癸公子左右,你可知碧癸公子对我妹妹有无心意?”
“达公子,恕晓月直言,碧癸公子对安小姐一往情深,他对安小姐赠与他的扇子比对皇上赐给的腰间金牌还看得重要,只是……正如李老爷所说……碧癸公子身不由己啊……”晓月黯然地答道。
“碧癸公子和我有十日之约,他让晓月姑娘托话给我,说他十日之内必定到我府上来提亲……”我嘴上说着,心里的大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如若碧癸真的前来提亲,那庄格格必定不肯善罢甘休,那样岂不是要给碧癸带来更大的灾祸……”说到这,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伏在花架上呜呜哽咽,虽然眼角无泪,心里却胜似泄洪一般。
“安小姐莫急!昨日在戏庄门口,你我亲眼见到了庄格格,看那庄格格虽然高高在上,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可是她表现得大义凛然、爱民如子,想来不会是位刁蛮任性的格格吧?”晓月安慰我道。
“可如若碧癸拒绝于她,格格高贵的颜面何在?即使格格肯依饶,那庄亲王肯吗?还有戏庄的三爷又会怎么样?三爷虽然扼腕碧癸的艺途中断,但是更担心碧癸的项上人头啊……”我心如刀绞,大声干嚎起来。
“一个杭州知府二公子我们已然惹不起,再来一个庄亲王的庄格格,我们该如何是好?”哥哥在厅里踱着方步。
“安儿……”娘走到我的身后抱着我,“你和碧癸公子之间的事,现在还未到定局的时候,安儿莫要如此伤心!”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万一几日后那杭州知府真的亲自前来下聘礼,那当如何应对?是拒是迎?是推是就?……”爹说着长叹一声。
此刻,全家人的脸上真是愁云惨淡万里凝哪!
次日一早,晓月姑娘前来与我辞别,她要回杭州府向碧癸公子交差去了。我本想留晓月在我身边多住几日,可是想到癸郎还在担心我,于是只好让晓月先回去复命。
临走,我奋笔疾书写下一曲《女冠子》——
细蕊有意,
月华渐浓香绮。
却风尘,
偷嗅馨郁里,
斗损娥眉隙。
放浅织杼机,
米兰铺云锦,
幽簇留有心,
赋谁与?
遂将此书信交与晓月,我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别:“期待几日后你与癸郎前来金华。”
“安小姐放心!碧癸公子言出必行,请小姐在府上静候佳音吧!”晓月姑娘十分地善解人意。
我让采儿将晓月送出府邸,并吩咐家丁顾一顶软轿送晓月回杭州府。晓月走后,我的心里布满阴云,不知十日之中将会发生何等变故……
五十三屋漏逢雨
一日、二日、三日……一晃七日已去,我心里的两根弦越绷越紧,一根弦是担心杭州知府不期而至,二根弦更加担心碧癸期而不至。前者有爹娘同哥哥替我设法共担,可后者却只是我一人独作思量。两根弦稍一拨弄,我的心就莫名地疼起来。加之我那势力的嫂子日日来我闺中,三句不离嫁到杭州保住家业之话,更令我心如霜打。
八日、九日……我心里又喜又怕,若是碧癸如期而来,那么这些问题将迎刃而解。只是,庄格格那边又将如何交代?……
十日之期已到。这一清早,乌鸦喜鹊同在枝头叫唤不停。十日之中未有哪天能安食就寝的我,听得乌鸦哀鸣,又听得喜鹊欢叫,心里更是惶惶不知所措。
真是怕甚来甚,日上三竿之时,一阵开道的锣鼓由远及近,待我听得真切时,似乎已经停在了我家门口。我赶紧唤来采儿,让她前去花厅打探。如果我没有猜错,锣鼓开道而来的必定是那杭州知府大人。我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接下来将如何应付。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采儿慌慌张张地向我跑来,“金华知府大人、杭州知府大人和那二公子真的来到府上了!老爷和达公子还有全府上下都在花厅奉茶迎客呢!”
“哦!”我嘴上应了一声,心里反倒镇定起来,我叹气道:“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躲不掉的……”
“采儿!”嫂子急急忙忙跑到我的闺房来,“还不快快与小姐梳妆打扮,云锦纱缎,珠钗花环统统穿戴上!今日贵客临门,可不能失了我李家大户的颜面!”
“是!少夫人!”采儿说完就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堆衣服和珠宝首饰。
“别说我这做嫂子的不讲情义,喏——这支孔雀七屏金簪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我挑了这件最贵重的送给你,就当是嫂子送你的出嫁礼物了!”嫂子说着把那支晃眼的金簪递给我。
“谢谢嫂子好意,这支金簪嫂子自己留着吧!妹妹无福消受!”我冷冰冰地说着便转身坐到床边。
“哼!我看哪!你们全家都中邪了!那可是杭州知府啊!像你我两家这样的江南富户多得是,可杭州知府就那一家啊!这些天,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们要还是这样冥顽不灵的话,那我就没辙了!接下来的日子,我看也不要过了!”嫂子气狠狠地说着,走到我床边放下金簪,突然变了一副笑脸,“我的好妹妹!嫂子求你了,这门婚事干系到李柳两家今后的家业啊!你难道想看着你我两家落魄到讨饭的地步吗?听嫂子一句,快快梳妆打扮迎客去吧!”
我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嫂子对我干瞪眼却也拿我没有办法,僵持好一阵子后,嫂子大叫着:“采儿!你是呆子还是木头啊!你还不快帮小姐更衣换装!要是一会儿让小姐灰头土脸地去见客,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是!少夫人!”采儿唯唯诺诺地答道。
“我也要去换装了!知府大人马上就要召见家眷,你们动作快点!”嫂子瞟着白眼走了出去。
“小姐!咱们梳洗换装吧……”采儿拿了一托盘的珠花首饰放在我的面前,“小姐先选个头饰,然后再搭配衣裙。”
“采儿!你别听嫂子的吩咐!我干嘛要梳妆打扮,你以为我真的要去见那个无耻下流的二公子吗?”我愤恨不平地推开采儿手中的托盘,珠花散落一地。
“小姐,老夫人也交代我速速帮你更衣换装,她说来者是客,不能失了仪礼……”采儿蹲在地上捡拾着珠花道。
“什么来者是客!这明明就是来者不善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嘛!”我气得难以平静下来。
“小姐!您想啊,今天十日之期已满,想那碧癸公子也会如约而来,你不想把自己打扮得端庄淑美去见你的如意郎君吗?”采儿打趣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我故作恼怒,表面安静地让采儿帮我换装打扮,只是心中更加忐忑,不知癸郎何时到来,若来,他将如何?若不来,我又当如何……我不敢把这个“若不来”想下去……
我刚换好衣服,戴上朱钗,披上云锦外套,娘就派了她的贴身丫鬟来唤我前去花厅等候。我匆匆走到花厅的屏风后面,透过格子窗棂看到两位知府危襟正坐在花厅中央的正堂上,右侧坐着爹和哥哥,左侧坐着的正是那厚颜无耻的二公子。
金华知府刘大人说:“今日杭州知府陈大人前来本府联政巡查,首先到你李府做客,李员外可当尽地主之谊啊!”
“当然当然!两位大人屈身莅临舍下,舍下可谓蓬荜生辉啊!如有招待不周,多有怠慢之处,还望两位大人海涵!”爹客套地回应着。
“本府今日前来,一不为犬子提亲,二不给令媛下聘……”杭州知府陈大人缓缓说着,到此故意停顿,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此事今后会由媒妁携我陈府总管前来商洽。今日本府前来,是为了将前期扣押的船只货物归还给李达公子,这是解押公文及扣押物品清单,即日便可持公文到运河码头清点物资,完璧归赵!”
“这……”哥哥迟疑一阵,起身作揖道:“多谢陈大人!”便双手接过公文。
“本府前来,今日也并非为解押之事……”陈大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不知令媛可在府上?此话需当她道来。”
“在!舍下家眷都候在厅外,等待两位大人传唤!”爹抹了一把汗,对管家说道:“通传拙荆率眷前来参见两位大人!”
“是!有请老夫人——”管家一开嗓,娘率着嫂子和我及一竿丫鬟人等便从屏风后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