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嫂子沮丧极了,“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李家!我早就说过,杭州知府得罪不得!可是你们全家就是不听!逼得我破釜沉舟!使出如此下策!”
“玉凤啊玉凤!从前我以为你只是刁蛮任性,可是今天,我才看到你的心地竟然如此蛇蝎!……”哥哥气愤地说着就掉泪了,“妹妹……你这嫂子如此狠毒,我休了她事小,可叫我何颜面对你和妹婿啊!”
“你敢休了我?!那你李家将立刻家破人亡!”嫂子冷笑道,“你知道我柳家不是好惹的!”
“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为何你坚持要将安儿嫁给杭州知府二公子,我打听到原来你柳家早已倚仗陈知府势力为你长兄买得温州县令之职!官商勾结,却用安儿作为交易筹码!此等丧尽天良之妻,我如何休不得?!”哥哥义愤填膺道。
“你胡说!你胡说!……”嫂子说着脸色煞白。
“真乃家门不幸,祸不单行啊!今日杭州知府重礼下聘,不容分说将聘礼放在中堂就走,这事如何是好啊!”爹捶胸顿足道。
“达儿!你们这桩婚事原本就是个错误!怪我和你爹当时糊涂,此后木已成舟,我只能苦苦劝你忍气吞声平安度日,如今事已至此,你如何做……娘都不再管了……呜呜……”娘呜呜哭泣。
“唉!……”爹叹气无语。
“待我立即写下休书一封!命人将你送回温州府!”哥哥说着就命家丁取来纸笔,愤愤写下休书——
李达谨立放妻书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幽远。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今已不和,似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时甲申年六月初三日金华府李达谨立除书
“李达!纵使我百般不是,可我为你李家操心费力,无非是想保住家业,你如今怎能这样对我……”嫂子呜呜哭泣起来。
“在送你回温州府前,你半步不得踏出房门,免得再生事端!”哥哥绝望地说着,对家丁大声道:“来人啊!将这蛇蝎妇人关进房里,日夜轮流把守,不得让她出入!”
“李达!你好狠!得罪知府,得罪柳家,你们李家会就此完蛋的!不信你们走着瞧!”嫂子大声吼叫着,被家丁拖了出去。
“犯下如此滔天大错,却毫无悔改之意!天下哪有如此女子……”哥哥看着嫂子的背影叹息着。
在全家人一筹莫展之际,晓月突然大叫着跑进我的房里,“安小姐!安小姐!”“碧癸公子来了!碧癸公子来了!”
“癸郎……癸郎……”我使出身上的全部力气想要爬起来,可挣扎许久却还是无能坐起来。
只见碧癸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疼惜。他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终于见到思念已久的癸郎,可是这样面对着他,我却无言相对,任凭两行泪水默默流淌。纵然我心中百般痛楚,可还是虚弱地沉沉睡去。
五十八梁祝化蝶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碧癸正托着我的身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药。当我看到碧癸的脸,好熟悉的脸庞!我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我们在刹那间嚎啕大哭……
“癸郎……我们的孩儿……可怜的孩儿……在我腹中才三月就遭此横祸……癸郎……”我哭得泣不成声。
“安儿!你别伤心……我们将来会有孩儿的……晓月刚才都跟我说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癸郎哗哗地流着眼泪,眼睛里尽是抱歉。
“癸郎……我想你……我想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你想得好辛苦啊……”我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想对癸郎说很多很多话,一时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安儿!全都怪我不好,你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竟然都不在你身边……若不是你今日小产,晓月还未必对我说出实情……”癸郎泪眼婆娑。
“公子!小姐!晓月实在为难哪!一边是小姐身在府中身怀六甲,日日思念公子,还遭二公子逼婚;一边是公子身在京城身负皇命,若是公子知道实情强行回来,恐怕庄格格不依不饶,甚至惹来杀身之祸……晓月思量再三,却不知如何是好……请公子和小姐恕罪!”晓月跪在地上悲叹地说着。
“晓月快起来!你一片苦心,何罪之有?”我心疼地看着晓月,转而对癸郎说:“癸郎,是我不让晓月告诉你我怀孕之实,更不敢让你知道我被逼婚之事……”
“我知道晓月是一片苦心,可是这其中的苦让你一个人受,而我却无法为你分担!我实在无地自容……”癸郎爱怜地紧紧抱着我。
爹走过来道:“过去的事咱们都不追究了,安儿苦不堪言,碧癸身不由己,奈何你们缘分注定,既然选择相爱,我们做父母的只好成全你们……”
“谢谢爹!娘!大哥!……”我感动得哽咽不已。
“谢谢伯父!伯母!还有大哥!你们为我和安儿受累了!”癸郎轻轻放下我,跪在爹娘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快起来!快起来!孩子……天下父母哪个不盼儿女幸福啊!达儿……安儿……我们已经错了一回,哪敢一错再错!”娘哭着扶起碧癸。
“碧癸弟!此前听闻你宅心仁厚,仗义助人,如今见到你真面目,看到你对我妹妹不乏诚意,我也能放心将安儿托付给你!只是眼前最要紧的,是想想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哥哥说着叹了口气。
“安儿,你可记得我今日演的那场‘庄周梦蝶’?此戏是我专为你演,却也是为我而演……”癸郎走近我的床边,惆怅感慨地说道:“人生如幻,变化无常,时光易逝,何事可求?正如诗仙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写道:
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
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
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
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
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
“人生本如蝴蝶梦,变化莫测难掌握。昔日的东陵侯,现在成了城外的种瓜人,名利富贵哪有定数?又怎值得去追求呢?人生真是一场梦!宋人梅尧臣对此也深有感受:
忽忽枕前蝴蝶梦,
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
有限生来死去人。
“人生就如蝴蝶梦,富贵名利作尘埃。想那陆游在晚年也告诫人们说:
世言黄帝华胥境,
千古榛荒孰再游。
但解逍遥化蝴蝶,
不须富贵慕蚍蜉。
“人生如梦、富贵何求?想我碧癸,自幼父母双亡,六岁入班学艺,十二岁登台演出,后用两年独自体悟……如今登台已有十六载,我演过无数传奇人物,唱过无数悲喜剧情,却惟独没有演过我自己……这些年来,我得名得利,一步步走向世人眼中的富贵荣华。俯以查古,仰以观今,我一介戏子,演绎了那么多别人,看穿了那么多世故,那些名利富贵于我来说却更像浮云……”
“癸郎之言,感触颇深,果真人生似幻,光箭若飞。令我想到了与你绍兴偶遇,如今却物是人非,想那当年梦中化蝶的庄生墓上也已是秋草凋零。明人柳瑛在庄子台前凭吊庄子时写道:
每爱南华老氏流,
平生心迹与天游。
当年台榭遗荒壤,
此日衣冠识古丘。
梦蝶台存时世异,
观鱼人去岁华悠。
“人生如梦,功名何求?那万种愁思,不得已消在蝴蝶梦中。岁月催人易白头,只因蝴蝶梦为周。癸郎演得出出悲今伤古之戏,故得此咏叹人生之调。蝴蝶一梦,寄寓了人生多少悲哀、无奈与迷惘……”我深情地注视着癸郎,似重回到初遇的时光。
“知我者莫过安儿!今日我演这一出《庄周梦蝶》,实为我此生演艺生涯的一出谢幕之剧。人生知进知退,年少时奋力拼搏进取,台上真情投入,台下苦练工夫,十六年来,我深谙‘业精于勤荒于嬉’之道,才取得如此成就。如今,我已上得天子赏识,中得百官拥护,下得万民爱戴,名利富贵唾手可得,既已如此,也该是我知退的时候了。”癸郎说完,眼神豁达地看着我。
“好一个知进知退!这四个字,不知有多少人无法看开!知进则不会退缩,勇于向前;而这知退则并非易事……”爹走到癸郎面前道,“如今,你碧癸早已艺高震主,你可知你的一个退字,出口容易,行来却难啊!”
“我知道,我现在无论明退或是隐退,对我来说都将会是灾祸一场。虽然我未身在仕途,也未取皇粮俸禄,可只要我身在梨园,皇亲国戚唤之必到,大臣百官呼之必行,由不得我……很多庸优戏子都羡慕我如今地位,可又哪知我其中之苦?道是名利双收,艺途坦荡,可我早已厌倦戏子之身,不如一介平民来得自由自在……”癸郎无奈地道来。
“如此道来,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哥哥问道。
“看是如何而退了。退出名利富贵的心我已坚定,只是退出梨园戏班,我三思过后,决定留书出走……”癸郎痛苦地闭上眼睛,“我此次出走,最舍不得的是戏班之主三爷,他小将我收养,授艺解惑,对我管教甚严,待我却如亲子。他平日不苟言笑,虽然看似趋炎附势,可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我一走了之,心中除了亏欠,却也无他法……”
“走?你将走去哪里?”娘惊诧地问。
“天下之大,我碧癸从此隐姓埋名,莫非还无我容身之地?”碧癸言。
“那……安儿怎么办?”爹迟疑问道。
“安儿,如今我庄周梦蝶,你可愿与我梁祝化蝶?从此四海为家……怕是这后半生要苦了你了……”碧癸牵起我的手,等待着我的回答。
“癸郎,此话差矣!我既能为你怀抱胎珠,为何不能与你浪迹天涯?你可知道我苏堤一夜已经将此身心托付于你?生是你碧癸的人,死是你碧癸的鬼……”我说得信誓旦旦,可如此信誓都无法表达我对癸郎全部的爱恋。
“不知双亲和哥哥能否将安儿托付于我?”癸郎再次跪在爹娘面前道。
“既是如此两情相悦,我们做父母的如何干涉?……随你们去吧,只是想到你们今后的日子,我这心里就不能踏实……”娘又开始抹泪。
爹沉住气说:“我放心将安儿托付于你,如今之路,你们也只能走为上计了!那陈知府奉庄格格之命下聘,那二公子也对安儿垂涎三尺,那不争气的儿媳又与之内外勾结,如若你们执意在一起,那庄格格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两相逼迫,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哥哥上前说道:“碧癸弟,爹娘如此开明地成全你们,你今后一定要照顾好我妹妹!纵使任何困难,也要风雨同路,不可厌离舍弃!如此,我这当哥哥的才能放心得下!”
“爹!娘!大哥!你们放心!碧癸此生誓将安儿视为心头肉、眼中泪,哪怕万般危机,碧癸宁可舍身,也会保住安儿!”癸郎旦旦说完,向爹娘郑重磕头。
听到碧癸在我爹娘和哥哥面前坦露心声,我虚弱地扬起嘴角。
“好!好!我们相信你……孩子!快起来!”娘扶起癸郎,“只是安儿大病初愈,如今又受小产之苦,恐怕立时出走,这身体吃不消啊!”
“唉!只怕此去夜长梦多……今日不走,那金华知府、杭州知府、庄格格、三爷等人追查下来,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哥哥叹气沉思着。
“爹!娘!哥哥!我能走……让你们为我受累了……”我躺在床上,眼角流着泪,想到将要离开亲人,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于是再也躺不住,挣扎着下床来。采儿扶着我跪在爹娘面前,“女儿不孝!我这一走将会给李府带来亡府之灾,叫女儿如何释怀……”
“家中之事不必你操心,我们会想办法应对的!只是安儿的身体虚弱成这样,如何能长途跋涉去逃亡?”爹一手抹着泪,一手拉住我的手,颤巍巍地说:“此去不远有座仙华山,那是我李家祖辈置下的林产,虽有山契为证,但早已充公为景。那山上有个织绢洞,你们可暂先去那里躲避一阵,待到安儿身体复原后便乔装改扮,远走高飞吧!只是碧癸贤婿你一定要将容貌彻底改变,要不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认出你的!”爹说着,难过得摆摆手靠坐在椅子上。
“如此也好!那接下来我们就全力应对知府追究吧!”哥哥道。
“聘礼可以退回去,但是知府若还是不肯作罢,那又将如何应对?”娘蹙眉道。
“我已经想好了,今夜安儿和碧癸逃走后,我们就对外宣称安儿暴病而亡,大办丧事……达儿,你快去准备丧事吧!”爹哭丧道。
“但愿此计能掩人耳目!”哥哥说完,不舍地看着我,“妹妹!哥哥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不如你们就在此举行一个从简的拜天地仪式,穿上娘为你准备的嫁衣,哥哥我亲自将你交到妹婿的手上,也好了却爹娘和我的心愿!咱们办完喜事后再办丧事不迟!”
“嗯!……”我抹着眼泪望向癸郎,见他也感动得泪眼汪汪。
“事不宜迟!一切从简!”爹破涕为笑,一副苦中作乐的无奈。
“嫁衣和凤冠霞帔都在我房里,贤婿的花翎顶戴就委屈一下,用达儿当时娶亲的那套吧!”娘说着就让采儿、晓月和她去取衣服,爹和哥哥也分别去取要送给我的嫁妆。
闺房里就剩下我和癸郎,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抚摸着彼此身上的牙印胎记,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用体温便传递了心中的千言万语。
不到半个时辰,采儿和晓月就为我穿上嫁衣,戴上凤冠,顶上喜帕。为了不声张,拜堂仪式就在我的闺房里秘密进行。爹和娘端坐在我房里的书桌前,哥哥充当司仪。采儿扶着我来到癸郎面前,两人牵着大红绣球,在哥哥的指挥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当癸郎用秤杆挑开我头顶的喜帕,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的眼睛时,我心里既有离娘的辛酸,又有成亲的喜悦。这婚礼虽然简单,却已来之不易。
“安儿!爹本来给你准备的是三箱六柜九挑十二担二十四车三十六驮的丰厚嫁妆,看来你是带不走了,如今只能给你带上这块祖传玉佩,想爹想娘想家了就拿出来看看!”爹把那块玉佩送给我,自己却背过身去擦泪。
“妹妹!哥哥送给你一柄短剑,供你在外防身之用!你们一路上的盘缠我也给你准备好了,如果今后去到哪里安定下来了,你们一定要托人往家里带个信啊!”哥哥不舍地说道。
“安儿!娘给你的就是一片心了……你出门后要处处照顾好自己,将来生活安定了要好好相夫教子……”娘说着就失声痛哭起来。
“你们快走吧!破晓之后就难逃出城了……快走吧!……”爹背过身去。
采儿拉着我的手说:“小姐!我们换下便装就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天亮了!”
“我们?采儿……”我看着陪我一起长大的采儿,处处为我着想的采儿,马上就要分开了,心中很是不舍,可这次出门却不能再带她走了,“采儿,你留在府上,爹娘会帮你寻户好人家嫁了,今后好好过日子!”
“不!小姐!我要和你一起走!你不能不要我了!”采儿哭起来。
“我们两个人这次是去逃命,不能带上你,而且那样会害了你的……”我放开采儿的手,再有多少不舍也必须放开。
“小姐!我不怕!只要能照顾你,我什么都愿意!小姐!你带我走吧!”采儿还是哭,哭得我难受。
在一旁的晓月也震惊了一下道:“那你们……是不是也不带我走?”
“晓月!这是给你的一张银票,你拿着它置办家产,找个好夫婿,或者暂留府上,请老爷夫人照顾你一阵子……”癸郎说道,语气里尽是无奈。
“不!公子!小姐!求求你们带我一起走,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为你们作奴作婢,一辈子伺候你们!公子之恩我还未报答!”晓月流泪道。
“晓月!你不是我们的奴婢,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奴婢看待,我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姐妹……”我说着也转过身哭泣起来。
“晓月,今后如果你要找我们,可到西藏拉萨来,那是我们最终落脚的地方,那里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有缘自会相见!”碧癸不舍地最后说道。
哥哥上前道:“你们赶紧走吧!时间不多了!采儿留下来!晓月也需要留下!我们这出丧戏还需要你们两个帮忙!晓月姑娘和妹妹身材近似,恐怕要委屈你躺在棺木里假扮活死人……要不然,那知府前来开棺,这戏就要戳穿了!采儿更要留下哭丧!玉凤现已是休妻,但她还留在府中,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其中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