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巧遇达赖
整整两个月,从月亏到月盈,从月盈到月亏,月亮轮回两次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拉萨,站在了布达拉宫的脚下。
在拉萨街头,没有贴着追捕我们的通缉令,我和癸郎都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到青藏高原无比湛蓝的天空,蓝得一尘不染,蓝得神秘而圣洁,蓝得如同与世隔绝一般。
想到这一路上太多的艰辛,本该觉得幸福的我们,此刻却只想躺倒歇息。所幸的是,不管再怎么艰难辛苦,我们终于蒙混过重重关口,来到了我们心中的圣地。没有被官府抓到,没有被斩立决,摸着脖子上的脑袋还在,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我小鸟依人般地依靠在癸郎肩上,就像靠在连绵不断的雪峰神山中一样安心。看着街上的藏民来来往往,穿着打扮和中原各地风格迥异,我们仿佛身在异域之中。
我和癸郎彻底放松下来,精神也好了几许。我们乔装成一对中原来的商人夫妇,穿着中原和藏装混搭的衣服,大模大样地坐进了一家酒馆,点了糌粑和青稞酒,心中少了逃亡的忧虑,实在畅快极了。我们和热情的藏民一起跳起锅庄,听藏民们唱着祝酒歌,欢快得全然忘记了逃亡的忧苦,忘记了一路的辛酸。在酒馆里,我们听到年轻的藏族男女朗朗唱着一首悠扬的歌。
“你们刚才唱的那首歌旋律简单,但很是凄婉动人,不禁让人潸然泪下……”癸郎对酒馆的老板说。
那位老板是位非常热情的藏族大哥,名叫平措次仁,平措的意思是丰富多彩,次仁的意思是长命百岁,因他常年经营酒馆,要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所以会说不太流利的汉语。
“这是我们尊敬的雪域法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写的歌!整个藏区都在传唱着!这首歌叫做《信徒》,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声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的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一丝气息
那一日我垒起高大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石子
那一刻我逆着风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瞬我飞升腾空而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所有抛却信仰舍弃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花朵早已失去旧日光泽
“尊敬的活佛让我们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广大的精神世界,他用他的诗歌和歌曲净化着我们的心灵,用最真诚的慈悲让我们俗人感受到了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让我们领受到了佛法真正的教益!”平措次仁怀着赞叹的语气告诉我们。
“这竟是活佛写的?这听起来多像是一首情诗啊!这样的情诗,简直感天动地!”我附在癸郎耳边说。
“是啊,这听起来像一首情诗,但也是对爱和信仰的无比虔诚。这样虔诚的爱除却尘埃,除却造作,圣洁无比!能够忘却所有,抛却信仰,舍弃轮回,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虔诚的呢?”癸郎赞叹道。
“以前我一直以为佛教信徒的虔诚就是诵经礼佛、木鱼相对、青灯相伴,一片死寂,今天听到活佛写的歌,才觉得原来佛教竟是这样的生动活泼!”
“世俗人以为对佛的信仰就是烧香礼拜,其实不然,佛教的信仰并不是一片死寂,不是让我们放弃人世间的理想,而是让我们从容地融入生活,淡定地追寻梦想。听到这样的歌,我对活佛充满了敬意!”癸郎一再地欢喜赞叹着,露出了好久未见的笑容。
“我也是!很想见到这位活佛,他虽然不在红尘,但他是最懂爱的人。可身份显赫高高在上的活佛哪里是我们能轻易见到的呢?”我看着癸郎有了笑容,我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平措次仁见我们如此赞叹活佛,高兴地说道:“看来你们是初到拉萨,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白天,活佛以法王之尊出现在布达拉宫,夜晚则化名宕桑旺波游荡于酒肆、民家及拉萨街头,身着翩翩绸缎,手戴闪闪金戒,头蓄飘飘长发,且歌且舞且饮——其实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就看有没有缘分见到他,能把他认出他来……”
“哦?看来我们得常常来酒馆,兴许真能有缘见到这位活佛呢!”癸郎开怀地说道。
就这样,我们在拉萨的一家客栈里暂时安顿了下来。癸郎寻来许多汉藏语对照的书籍,我们开始学习简单的藏语,并互相取了个藏族的名字。我给癸郎取名叫索朗尼玛,藏语的意思是“有福运的太阳”;癸郎给我取名为索南达娃,是“吉祥的月亮”的意思。尼玛达娃,象征着我和癸郎的爱情与日月同辉;索朗索南是福运吉祥,我们希望今后的日子可以安定下来。
后来几天,我和癸郎在拉萨八廓街花高价租下一间门面房,并打点地头商保,筹划着在这里卖一些藏银饰品,不论买卖好否,我们以商人的身份在这里安家落户,就必须要经营点什么才不会引人怀疑。
正在我和癸郎打算装修店面之时,一位相貌堂堂英俊潇洒的藏族青年来到我们店门前道:“这是拉萨的繁华之地,商贾聚集,人流如织,不知店家将做什么生意?”
癸郎出门一看,此人气质非凡,高贵端庄,虽是藏人打扮,却说得一口好汉语,想必定然不是等闲之辈,恭敬道:“我夫妇初来到贵宝地,流连雪域美景,便在此安居,打算筹开一家藏银饰品店,还望今后多予关照!”
“哈哈哈!你若是将此店开成一家美色酒肆,那我今后定然常来光顾!”那人开怀大笑着。
“酒肆?尼玛!不如我们就在此开一家江南特色的酒肆吧!一来在拉萨算是奇货可居,二来也可解你我思乡之情!”我兴奋地对癸郎说道,抬头却迎到了那位藏族青年的目光——纯洁、潇洒、火热……我的心突突猛跳,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达娃!什么江南……什么思乡……”癸郎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才恍然醒悟过来,我们虽然目前安全了,但是绝不能暴露身份。
“也好!咱们就开一家颇具书香的酒肆吧!也算是将汉文化带到了雪域高原与藏文化相交融!”癸郎对那人说。
“你叫尼玛?”那人慈眉善目地问癸郎,而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道:“你叫达娃?尼玛、达娃,与日争光辉!与月共婵娟!哈哈哈……”
“是的,我们初来藏地便入乡随俗,我叫索朗尼玛,她叫索南达娃。敢请教您如何尊称?”癸郎作揖礼问道。
“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那人回应道,“现在是在拉萨街头,你们就叫我宕桑旺波吧!”
“仓央嘉措?你就是备受藏民敬仰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我和癸郎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竟然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仓央嘉措笑道。
“活佛在此!失敬失敬!”癸郎鞠躬行礼道。
“何必多礼一举?《乐府诗集》道言:孔雀东南飞?你们怎往我西北飞呢?”仓央嘉措的话令我和癸郎在吃惊之余更加胆寒,“飞后行踪费人猜,通缉命令赴藏来,同行只有钗头凤,不解人前告密来。”
“活佛,难道……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癸郎惊讶地问。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仓央嘉措的话让我们提心吊胆,但他之后说的话却让我们一下子安下心来。他说:“飞来一对野鸳鸯,撮合劳他贳酒娘,但使有情成眷属,不辞辛苦作慈航。”言下之意便是撮合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活佛乃是高人啊!一语道破我们的行踪,我们便无有隐瞒了……”癸郎和颜悦色地说。
“你们正如那孔雀与娇鹦,孔雀多生印度东,娇鹦工布产偏丰,二禽相去当千里,同在拉萨一市中。”仓央嘉措说着便转身欲走,临走又看了我一眼,因为对他本有敬意,现在又颇有好感,于是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用充满感激的眼神直视着他。
“宕桑旺波!我们不日就将酒肆装饰完毕,贵客上门之日便是我们开张之时!”癸郎恭敬说道。
“少年浪迹爱章台,性命唯堪寄酒怀,传语当垆诸女伴,卿如不死定常来。改日我请你们到我宫中饮酒行乐!”仓央嘉措说着转身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潇洒背影,癸郎赞叹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如此洒脱出世之人,此来浪迹红尘,必将度化无数众生!”
“活佛学识广博,这‘当垆’乃卖酒之意,李白《江夏行》:‘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现在连汉人都很少使用当垆二字了,想必活佛定是对汉藏文化皆为精通啊!”我赞叹地说。
六十二仓央问佛
接下来没几天的功夫,我们便请人加速赶工,以惊人的速度将酒肆装修布置好了。墙面挂的是一面巨幅千荷百叶图,那浩浩荡荡的荷叶碧绿连天,少有荷花点缀,恰似江南五月胜景;地上亦开挖九曲沟渠,渠里渠外种上些许高原水生植物,营造曲水流觞之境;而酒柜及墙角等处摆放的是尼泊尔所造的佛手、佛头、金刚护法神像以及轮、螺、伞、盖、花、瓶、鱼、结吉祥八宝和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等物,门两旁置有奔巴壶、孔雀翎、法螺等吉祥物,在门簪、门对儿上都刻着梵文经咒,可谓汉藏风格巧妙结合,颇有浑然一体之感。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仓央嘉措光临开业了。这一等就是半月有余,活佛未见,却等来了一个邀请,说仓央嘉措邀请我们是日晚上到布达拉宫欢聚。我和癸郎吃惊不小,听闻布达拉宫戒备森严,岂是我们普通百姓可以随意出入的?
心里这样想着,但我们还是赶紧换上藏族的盛装。癸郎穿上氆氇协玛制作的衣服,系上用各种金丝锻镶缀的腰带,穿上镶有珍珠的靴子,戴上长寿金丝缎的帽子,还在右耳戴松耳石的耳环,左耳戴镶玉的金耳坠,左手拇指上戴扳指,其余手上戴金戒指和玉指环,脖子上还佩戴一串玛瑙和珊瑚间杂的项链。我也换上了用上等丝绸制作的藏服,戴上以白玉、珊瑚、珍珠编嵌而成的珠冠,穿上镶嵌金丝的管筒靴,系上彩虹纹的金边细氆氇围裙,左肩挂一串用玛瑙、珊瑚、松耳石、翡翠等间杂饰品串起的飘绪饰,左右耳朵上佩戴镶金的珊瑚耳环,两只手腕上戴了黄金、翡翠镯子,手指上戴着用钻石、翡翠、玉等镶嵌的戒指。
西藏的等级制度森严,从穿着服饰便可看出上层贵族、富人、普通百姓、农奴的身份,我们的打扮虽不及上层贵族,但是很符合商人富贾的衣着配饰。受到活佛的邀请到布达拉宫做客,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啊!在装束上自然不能怠慢,我们装扮好后,早早地候在布达拉宫外面。
夜色来临时,布达拉宫一侧的小门开了,仓央嘉措从里面走出来。只见他身着深红色的上品细氆氇袍子袈裟,戴着金顶带尖以红宝石镶缀的大帽子,佩戴金丝缎做的荷包,穿着深红色的彩靴,显得端庄高贵,威严无比,与那日所见的英俊少年大相径庭。他走到我们面前,满面春风地对我们说道:“葛苏徐!吉吉!索索!拉结罗!扎西德勒!阿妈巴珠工康桑!——欢迎你们!祈求神灵赐予你们幸福平安!吉祥如意!愿女主人健康长寿!”
“拖切拉!扎西德勒!”癸郎用上了几句刚学到的藏语,“谢谢!吉祥如意!”
“扎西德勒!”我向活佛致礼,并献上洁白的哈达。
“姑索得波影拜?你好吗?”仓央嘉措用火热的眼神看着我说。
“拉来布影!我很好!”我回礼道。
“切则布都!你好漂亮……”仓央嘉措一直在看我。
“拖切拉!谢谢!”我双腮绯红地说,“你能和我们说汉语吗?我们能听会说的藏语就这几句了……”
“好!哈哈哈!那我们先进去吧!”仓央嘉措一边引路,一边对我们说着:“你们看这布达拉宫,高墙耸立,戒备森严,如牢如笼,困我其中。为了出入方便自由,我绞尽了脑汁,想打一个地下通道出入,可是工程太大容易暴露;想打通一个空中通道,可是众目睽睽戒备森严。于是我只好在布达拉宫的正门旁又开了一个侧门,我自带钥匙,奈何这宫中僧俗守卫不敢拦我。”
“不知活佛出门有何贵干?”癸郎笑着问道。
“出门去做我自己!你们汉人不是说‘终日碌碌,岂非失此生也’吗?一日无事,便得一日之生。人是天地间的生灵,谁愿做日日被人摇动的经筒?无视于身边的一棵树,一朵花?那样,就算有一天生命在劳累中戛然而止,也许我们也会不明白,我们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对于无常和死,若不常常思量,虽有盖世聪明,也同傻子一样。”仓央嘉措如是说。
“做自己!好一份洞彻生命的情怀!可怜我从前的生活过的都是别人,唱着别人的人生,演绎着别人的悲喜,丝毫没有自己……如今我们千辛万苦冲破樊笼,说到底,就是为了做自己!”癸郎感慨道。
“想我被认定是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后,从藏南迎到拉萨,十五岁在布达拉宫大殿坐床,像泥塑木雕一样被人当神佛一样供养在布达拉宫里,每天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的诵经礼佛让我非常厌烦,特别是白发苍染经师们看到只要我肯坐下听经,便又是叩头又是作揖,令我感叹不已。”仓央嘉措无奈却仍然慈眉善目地说着:“后来我穿上俗人的衣服,戴上长长的假发,化名宕桑旺波,到拉萨八角街玩耍,享受世俗生活的欢乐,过着活佛和俗人的双重生活。人家说我的闲话,自以说得不差,少年我轻盈步履,曾走过女店主家。有一天晚上,我从侧门溜出去,没想到黎明天降大雪,我回宫时留下足迹,并且直到寝宫。宫中侍僧疑有贼人,嚷嚷开来,及至验证鞋印,我告诉他们说:夜里去会情人,黎明天降大雪,还有什么秘密,雪地足印明白。守门的狗儿,你比人还机灵,别说我黄昏出去,别说我拂晓才归。哈哈哈……”
“活佛此行算不算是舍戒呢?”我斗胆问道。
“戒与不戒,又有何异呢?难道造茧自缚划地为牢就会成佛么?”仓央嘉措反问我后接着道:“我二十岁的时候,五世班禅劝我受比丘戒,而后我便前往扎什伦布寺与班禅大师洛桑益西相见。当时我脱下僧衣以示退戒,现俗家相保存世俗之权,并告诉班禅大师,休说要我受比丘戒,我连原先受的出家戒也要抛弃了。班禅大师请求我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在转法轮。我无有听从,自那以后,我便穿起俗人衣服,放弃了戒行。这便是传言中的仓央嘉措,更会是后世记载的仓央嘉措。”
“活佛何以如此示现呢?虽然我来藏区不久,但从藏族同胞的口中听到的都是对活佛的尊敬和爱戴,从来不说活佛风流浪荡之事,只要是活佛的情绪,只要活佛做的事情,他们都表示认可。这是为何呢?”癸郎问道。
“别人都以为雪域最大的法王本应高高在上,没有世俗的喜乐,没有人情的冷暖。如今,一个了不起的活佛居然表达出跟他们凡人一样的情感,所以他们对我的偏爱,无非是对自己欲望的偏爱。而凡人有的,我也应有,既然被剥夺了,我理所当然可以寻求索取。”仓央嘉措说着停下脚步,“你们先到宫后面林园的湖中小岛上等我,我换下这身衣服就来。”
于是我和癸郎便来到布达拉宫后面林园的湖中小岛上,仓央嘉措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名叫龙王潭的精美楼阁。这里早已聚集了很多穿着华丽俗衣的男女青年,他们在这里唱歌跳舞,饮酒狂欢,好不畅快。据说仓央嘉措编写了很多的情歌让大家演唱,这些情歌很快在西藏传唱开来,比如《信徒》,很受藏民们的喜爱。
在这里,我们结识了一个名叫达娃卓玛的姑娘,她容貌美丽,性情温柔,嗓音甜美,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刚刚酿就的葡萄酒,看一眼就能把人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