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当初我绝情离你而去,并不是要与那庄格格结亲,而是作为人质去交换我们的爹、娘、大哥一家和三爷的性命!后来庄格格逼我在京成婚,我誓死不从,于是便被打入光华寺出家三年,如今还俗舍戒后我便赶来找你,你为何不等我……”碧癸死死地抱着我,想要把我唤醒,可是我的全身已经渐渐冰冷僵硬,没有了知觉。
六十七魂回江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一年的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大雪中有一个人背着一把青铜剑、拄着一根曲木拐在艰难独行,雪地上深深浅浅地留下了一只脚印和一根拐杖划出的痕迹。远处有一盏灯在为他亮着,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是他活着的动力。为了杨柳依依,他忍受着雨雪霏霏,站在仙华山的顶峰上,朗朗地吟诵着《诗经·小雅》中的这篇《采薇》,这首诗更像一幅画,把出门在外的旅人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出门时是夏天,杨树柳树依依飘扬,而回来时已经是雨雪交加的冬天,在这离去的几年里经历了什么,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而今,我的灵魂化附在这把青铜剑上,随着碧癸回到江南,回到生我养我的家乡,回到我和碧癸相约白头的仙华山上。同样的我们,去时杨柳依依,回时雨雪霏霏,只是这一去一回间,我们已经阴阳两隔。
我在青海喇哈嘛湖畔一剑穿心自绝身亡后,碧癸在湖边抱着我哭了整整两天两夜。晓月帮着收拾遗物,我随身的遗物只有那块玉佩和插进胸口的短剑。碧癸拔出那柄短剑后埋在了青海湖边,请来喇嘛念经超度,并按照西藏的火葬习俗在我尸身里装上二十四种藏药,之后在湖边升起一堆熊熊烈火。
我的躯体虽在火海中化作灰烬,但是我的神识不散,在火苗将尽升起浓浓烟雾时,我的灵魂快要随着浓烟散去,我牢牢地附在最后一缕青烟上,随着骨灰一起被装进了骨灰盒里。骨灰有形,而青烟无形,所以我时常可以钻出那个狭小的盒子,陪在挚爱我的癸郎身边。
火化后,碧癸带着我的骨灰和灵魂还有那块玉佩,抱着我们的孩子,和晓月一起踏上回乡的征程。回乡之前,我突然想到了曾经和仓央嘉措一起言笑晏晏的达娃卓玛,于是我一溜烟去到琼结,看到了达娃卓玛回到琼结以后,生儿育女过日子,但她一天也没把仓央嘉措忘记,她白天想着他,夜里也想着他,在听到仓央嘉措在被废黜后押解送京途中死亡或隐遁的种种消息传开后,她伤心得快要昏厥过去。
在途经四川理塘时,我想到了仓央嘉措在青海湖边高唱的那句“我到理塘转转就回来”,我虽然不知道仓央嘉措头也不回地走进青海湖湮没在湖水中央后有没有再上来,或者最后有没有到达彼岸,但是我真的好想在这里见到仓央嘉措。可幸的是,格鲁派为了寻找六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僧众和官员们认真查找和分析了仓央嘉措的遗物和遗言,他们不仅找到了那本《仓央嘉措情歌》,还在仓央嘉措的诗歌中发现了这首暗示性很强的诗:
请求洁白仙鹤
借借你的翅膀
去遥远的地方
飞游一次理塘
这首诗是仓央嘉措在一次喝酒玩乐的时候随口念出的,被我记在了他的情歌集里。而根据随行十二门徒的口述证明,仓央嘉措在走进青海湖时高声唱道“我到理塘转转就回来”。根据这些线索,大家认为六世达赖很可能在理塘这个地方转世,所以去了理塘寻找。
据说一年后的康熙四十七年第十二绕迥阳土鼠年(公元1708年)七月十九日,在理塘出生了一个聪明富态的男孩,通过多方面验证,这个男孩被认定为六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后来迎请到布达拉宫坐床,他就是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格桑嘉措虽然出生在理塘,可是他的父亲罗桑达吉跟琼结有很深的关系。罗桑达吉出生在江孜地方,从小在琼结日乌德寺当喇嘛,后来和寺庙头人发生冲撞,为免遭迫害,他连夜逃出琼结跑到拉萨,到哲蚌寺给一个大活佛当佣人。有一次他赶马帮到了四川省的理塘,在一条河边看见从上游漂下一个人,他救起来一看,是一位年轻女子。这女子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女儿,淌水过河时不小心被水冲走了。这家人非常感谢,决定将姑娘嫁给他为妻,罗桑达吉十分高兴,将事情办完以后,遂和姑娘完婚,在理塘定居下来。不久他们就有了一个孩子,就是后来成了七世达赖的格桑嘉措。
当然,这是后话了,我当时在理塘并没有见到仓央嘉措,若是他已葬身青海湖,那我应该见到他的灵魂在理塘徜徉。
过了理塘,碧癸绕道云南。此行为何,我不得而知。毕竟我和他已是阴阳两隔,虽然日日相见,但正如苏轼为悼念亡妻的诗里所说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满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癸郎与我生死永隔,其情之深,其伤之痛,我自见之。他把与我生前相濡以沫的夫妻深情烙印于心,非生死可以阻断。但深情虽在,我和他生死永隔的凄苦他却无处诉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和无尽的思念,而今相见却只能在梦中,千言万语已无法道出。好多次,我看到他心痛地从梦中醒来,孤独无奈,流泪神伤,凄凉之极。而我,只有魂魄在他身边,道是阴阳隔张纸,却也无能捅破它。
癸郎带着我来到滇中,在一个名叫抚仙湖的地方停留下来。此湖名字美极,相传是玉皇大帝派了天上的石、肖二仙到人间巡查,来到滇中,只见一池碧水,波光粼粼,两仙人被湖光山色所迷,忘了回返,变为两块并肩搭手的巨石,永远站立湖边,为留其迹,故名抚仙湖。整个湖面碧蓝万顷,水质清澈,沿湖山川秀丽,胜景很多,东有象鼻山,西有观音山,南有海门河,北有波息湾,毗邻星云湖,相连界鱼石。
癸郎此行并不是来游山玩水,而是到这湖的西岸寻找一位铸剑世家的李师傅。为何铸剑,我想到了我在临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莫怪我铁石心肠……当初你绝情离我而去……我就铁了心不再爱你……如今我剑穿心残……你若用一盏青灯燎剑……剑熔化了……我的心就化了……”——我当初如是说,实乃突然相见而心中悲愤难耐,虽说是这些年来的心里话,但更仅仅只是几句气话而已,不想癸郎却当真了。
李氏家族铸青铜剑的名声在外,但是听到碧癸前来铸剑的用意,李师傅仗义相助,用了七天刻模,在剑身上刻下了碧癸写的两句话:
烛残未觉与日争辉徒消瘦
曲终人散共月婵娟红颜殁
正与我写在《仓央嘉措情歌》后面的那两句话相对应:
墨尽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
剑钝心残恩断义绝梦方破
他的这两句话让我想到了我和癸郎初到西藏,一取名叫索朗尼玛——有福运的太阳;一取名为索南达娃——吉祥的月亮。尼玛达娃,本以为我和癸郎的爱情能够与日月同辉,就此安定下来过日子,可哪知爱情如此短暂,人生如此无常。但我没有后悔过在青海湖边的自绝,那是我惟一能为仓央嘉措做的,也是我把孩子托付给晓月之后可以放心做的。
剑模刻好之后便开始熔铜,到第七天的夜晚,碧癸趁晓月和李师傅不备之际,用熔炉旁边那把劈柴的斧头砍下了自己的右脚,霎时间鲜血淋漓,碧癸疼得钻心彻骨,浑身冒汗,却未叫喊出一声。他将他自己的那只血淋淋的脚扔进铜水里,用骨肉祭剑。看着这么残忍的场景,我这一缕青烟都疼得幽幽四散开来。
晓月和李师傅进来看到后,看这遍地鲜血模糊,听碧癸念《祭剑辞》道:
盖闻,伉俪情深,夫妇语义重,幽怀合卺之欢,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共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想我夫妻,三载结缘,两相分离。三年有怨,妻生憎隙。三年之后,阴阳茫茫。妻已命丧,如双脚不全,如鸳鸯两散。生未同室,死未同穴。今则依妻,生前遗愿,铸剑一把,青灯燎烤,剑化之时,妻怨方消。今以骨肉祭剑,余生瘸腿独行,以此功行,为悼亡妻……
我听着癸郎痛彻骨髓的《祭剑辞》,一头扎进沸腾的铜水里,从此将灵魂禁锢在这把青铜剑上。
晓月和李师傅两人听后哭得五脏俱裂。李师傅赶紧找来一种止血愈伤、活血散瘀、消炎去肿、排脓驱毒的药粉,吃一点,外敷一点,碧癸的伤口就神奇般地好了。这药粉在两百年后由抚仙湖畔江川县的曲焕章研制改良,成了闻名天下的云南白药。
四十九天后,剑已成型,爹送给我的那块玉佩也被镶嵌在剑格上。
碧癸临走时,为感谢李师傅铸剑恩德,在他家的铸剑坊前栽下了一棵榕树以为留念,并在树下撒了一捧我的骨灰。
再次启程,碧癸只剩下一条腿,他拄着李师傅送给他的一根曲木拐杖,一瘸一拐地背着我的骨灰和这把青铜剑,抱着我们的孩子,和晓月一起踏上回江南的遥遥路途。
终于在江南大雪纷飞时回到了金华,回到了他陪我疗伤的仙华山,住进了我们共度蜜月的织绢洞。碧癸依然保留在京城光华寺出家时的法名——能了,依然坚持戒律奉佛修行,并在洞中悬剑,以青灯燎烤。
在悬剑奉灯之际,碧癸五体投地发弘誓愿:
燎剑之举,苦为修行。平复心伤,了却心痛。起心动念,除贪嗔痴。吾今重誓,第一大愿:燎剑如疗心,见剑如见心,剑残灯灭时,心残自疗愈!心境澄明,甘露遍洒,同祝三界,一切天人修罗地狱鬼傍生,皆得安宁。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普愿四生,三千大千世界之九幽十类,悉离苦海。虚空有尽,众生有尽,业及烦恼有尽,我愿无穷。有情无情,同圆种智。
此后,晓月则帮碧癸带着孩子,为碧癸父子洗衣做饭,成就碧癸的修行。
来年开春之际,我的哥哥背井离乡三载后寻来仙华山,将变卖府邸家产的银两全部交给碧癸,并以李家祖辈山契为证,协助碧癸在仙华山伐薪动土,正式建盖“圆觉寺”。为何取名圆觉?碧癸说,希望成就世人圆满的觉悟。
三年大兴土木之后,大清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一座巍峨庄严的寺院在仙华山上拔地而起,建得天王殿、大雄殿、药师殿、接引殿、地藏殿、罗汉堂、大悲阁、藏经阁等十余座殿宇以及舍利塔林、七宝园林等寺院景观。
其中有两座特别的殿宇,一座是“持明殿”,专为供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而建,只是当时天下汉藏寺院皆未供六世达赖,连布达拉宫都未建仓央嘉措的灵塔,此殿只好有名无实,后改名为云水阁,供云游挂单僧人住进;另一座是“燎剑殿”,此殿专为供奉这把青铜剑而建,建盖的地方就在圆觉寺最高处的织绢洞外,依着洞口,伴崖靠山,刚好将洞口建在殿内,留有五尺高、二尺宽的入洞口供碧癸一人出入。燎剑殿的门上挂着碧癸滴血研墨而写下的“燎剑殿”三字,门两边的柱联是我生前写下的“墨尽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剑钝心残恩断义绝梦方破”二句。殿旁边不远处还建有月牙形莲花池一座,引织绢洞中之水入池,种着各种菡萏。此燎剑殿建好后不久,旁边山崖突现一泉眼,即能从下面泉眼中涌出涓涓细水,又有水从上面崖缝中顺石滴下,宛若有人哭泣流泪,日久后形成一个瓢口大小的洞,洞中之水清凉甘冽,源源不绝,四季不断,如人取水,每日一瓢,不枯不溢。
圆觉寺落成后,哥哥和碧癸将已出家的娘接到圆觉寺里来,后来专建圆觉寺下院供尼众修行。此下院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政府下令驱赶尼众还俗,圆觉寺只好不设下院。
仙华山上多出圆觉寺这一佛教圣地,引得十方信众前来朝拜皈依,更有许多云游僧人就此落脚。圆觉寺传承临济宗正法眼藏,弘宗演教,香火日益旺盛,僧众日渐增多,很快成为江南八大丛林之一。碧癸以释上能下了大和尚之名担任圆觉寺开山住持。
这个消息很快就由金华知府通报杭州知府,然后就传到了庄格格那里。此时的庄格格早已嫁做人妇,想起多年前她对碧癸和李安二人的百般阻挠,她追悔莫及,并求得庄亲王奏准皇上,在圆觉寺山门外敕建“大德曰生”牌坊一座,以为忏悔。
我的哥哥建寺功德圆满,继续四海漂泊营生去了,偶尔也会回到圆觉寺里来看望娘亲,顺便小住几日。而晓月虽未出家,但是也和我娘住在圆觉寺下院里,帮着寺院做饭打扫,并精心照料我和碧癸的孩子。她在闲暇的时候著述了我和碧癸的爱情传记及圆觉寺建寺缘起,后经碧癸修改,取名为《圆觉晓月》,并抄著两册,一册放在藏经阁里,一册由碧癸连同我的骨灰放在燎剑殿后的山洞里。藏经阁于民国时期失火,从清朝开始就藏在里面的经典大部分被烧毁,留在藏经阁里的这册《圆觉晓月》也未能幸免,被烧得又残又破,所幸还留下了最后的那一页,此乃后话了。
事已至此,大约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大清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四月初八日,碧癸突然向寺僧宣布,他将在燎剑殿后的山洞里闭关修行,而且闭的是生死关,今生不再出洞。在交代完后事遗嘱后,他将寺院委托给新选出来的第二任住持。
这一年,我们的孩子已有六岁了,碧癸为他剃度后取名仁赅,留在寺中作为新任住持的衣钵侍者。
次日初九三更,新月如弓之时,全寺僧尼半夜里起来为能了大师举行闭关仪式。晓月突然前来,手里拿着一个锦囊。这就是仓央嘉措让我交给我们的孩子,并在三年后打开的那个锦囊。碧癸接过锦囊缓缓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再复整整三百载
续清都里寻哑猫
前来痴心人燎剑
缘因和合见天日
碧癸会心地笑笑,亲自将此四句话抄在那两本《圆觉晓月》的最后一页上。之后让晓月把仓央嘉措亲笔写的这张纸条作为祖师遗训缝在百衲衣里,历任住持传衣钵时遂将此训传流下去。
办完这件事后,碧癸在临天亮前亲自去了钟楼,最后一次唱起《晨钟偈》:
妙湛总持不动尊首楞严王世希有
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只获法身
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大雄大力大慈悲希更审除微细惑
令我早证无上觉于十方界坐道场
舜若多性可销亡烁迦罗心无动转
南无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
南无圆满报身卢舍那佛
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
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
之后,碧癸在全寺僧尼的护送下来到燎剑殿,命人从殿中央取下青铜剑,要将我一起带进洞里。此时天已微亮,碧癸回头看到燎剑殿外的荷花池里有一片荷叶无风翻动。他抱着剑走到池边,此时正是露水萌生之时。我猛地感到一阵眩晕,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我的灵魂附在剑上那么久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如今这是怎么了?我突然看到碧癸手里还拿着的那个锦囊,锦囊里放出道道金光,我的灵魂被这金光猛地弹出来,化作一滴露水滴到那片荷叶上。
我躺在荷叶上,像是又回归器界无情一样安静下来。然后看着碧癸如同仓央嘉措那样,头也不回地走进燎剑殿,走进山洞里。
僧众按照碧癸的意愿,在他入洞闭关后即用青石封住洞口,并用泥土沙石掩饰,把石与石的缝隙盖得天衣无缝,如同岩壁一样。
我静静地躺在荷叶上,虽然朝生暮死,但是心里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