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老爷……老爷他病死在牢里了……呜呜……后来,三个多月后,官府突然下令放人,夫人、大少爷、少夫人、三爷还有我都被放出来,并如数归还了府邸和财物……老夫人伤心过度,出狱后便出家为尼了……大少爷出狱后休了少夫人,变卖府邸家产后遣散了家中仆人,离开金华,四海为生……还有,那杭州知府的二公子,后来被逐放去崖州……这场变故过后,我无处可去,一心只想到西藏来找你们……呜呜……”
爹屈死狱中,娘出家为尼,哥哥四海为生……我从来不敢想,结局会是这样的惨烈……我一直侥幸地以为,我家里一定会躲过这场灾难……此时,我听到这样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我哇哇哭号着扑倒在地,哭喊着:“爹——娘——哥——爹……娘……女儿该死!女儿该死!呜呜……”
“小姐,你节哀啊!呜呜……”晓月哭着来扶我。
这时候,仆人带着孩子来到我面前,孩子哇哇大哭着。我看到孩子就像看到了碧癸一样,更加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这可是小公子?小姐!你受苦了!你放心!我晓月做牛做马也会在身边伺候你们的……”晓月哭着说。
“不!你带走孩子吧!你把他带走!我不想见到他……呜呜……我不想见到我和他的孩子……”我哭天抢地,求晓月把孩子带走。
“小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孩子是你和公子的骨肉啊!”
“呜呜……”我痛哭不止。
六十六剑钝心残
大清康熙四十六年(公元1707年)藏历火猪年,西藏政局风云激变。和硕特蒙古部拉藏汗利用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藏王第悉·桑结嘉措之间的矛盾,制造越来越多的麻烦。
格鲁派政教合一的实权实际上早已掌握在第悉·桑结嘉措一个人的手里了,他作为六世达赖喇嘛和五世班禅额尔德尼的代言人、作为西藏地区的实际统治者,认为蒙古和硕特部汗王不能继续留在西藏、控制西藏、统治西藏。蒙古和硕特部汗王则认为,为了严格控制西藏、控制达赖喇嘛必须在西藏驻扎军队,继续全面掌握政权。第悉·桑结嘉措和蒙古和硕特部汗王之间的争夺权力的斗争越来越尖锐了。第悉·桑结嘉措企图投毒杀害拉藏汗的说法传开以后,藏蒙福田、施主之间的矛盾更加激进。
而早在两年前藏历第十二绕迥木鸡年的一月,仓央嘉措、吉雪第巴、拉木降神人、色拉及哲蚌二寺堪布、政府各要员、五世班禅大师的代表、蒙古诸施主等就集议如何解决长期以来的矛盾。当时议决,第悉·桑结嘉措辞去西藏政府职务,将贡嘎宗拨给他作为食邑;拉藏汗保留“地方政府蒙古王”的称号,返回青海驻牧。但实际上双方都没有打算执行决议。拉藏汗从拉萨出发以后,在羊八井、当雄等地驻留多日,缓缓抵达那曲。在那曲集结了藏北各地的蒙古军队,准备打仗。他借口第悉·桑结嘉措未遵守决议,仍然呆在布达拉宫内干预政府的一切事务,从那里折返拉萨。当年五月,拉藏汗在当雄将蒙古军队分为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率领,从澎波而来;另一路由其妻次仁扎西及部分军官率领,从堆龙德庆而来。当时,色拉、哲蚌二寺的上师、密宗院的轨范师以及班禅大师的代表等人闻讯后,急忙先后赶去劝阻,请求汗王罢兵,但是遭到拒绝。是年七月,第悉·桑结嘉措被抓获,押至堆龙德庆的朗孜村立刻斩首。从此以后,蒙古人拉藏汗开始统治西藏。
失去第悉·桑结嘉措保护的仓央嘉措陷入了重重困境之中。拉藏汗掌握大权以后,对仓央嘉措多方责难。还特派人员赴京师,谗言第悉·桑结嘉措勾结准噶尔人,准备反叛朝廷。还说,第悉·桑结嘉措在布达拉宫立的仓央嘉措不是第五世达赖喇嘛真正的转世灵童,他终日沉湎于酒色,不守清规,请予废立。康熙帝即派侍郎赫寿等人赴藏,敕封拉藏汗为“翊法恭顺汗”,赐金印一颗。更命将仓央嘉措从布达拉宫的职位上废除,择日执献京师。
在我见到晓月后的那天晚上,我正沉湎在丧父失母的巨大悲痛之中,酒肆门口挂上了“今日歇业”的告示,却见一人缓缓走进酒肆。那人正是仓央嘉措,他见我郁郁不欢悲伤不已,便问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哭哭啼啼地把家中发生的浩劫告诉他,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向谁诉说。
“我知道你很痛苦,当你痛苦时,你要想这痛苦不是永恒的;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也不是永恒的。这就是无常。”仓央嘉措平静地开导我。
“纵然世事无常可是如果当初我不选择逃亡,那么家中也不会遭此不测……”我揪心地哭出声来。
“做了决定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世上没有后悔药。但永远不要为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事忧虑。已经发生的既成事实,忧虑也于事无补;未发生的凭主观臆测,也无法推断事情的走向,只是徒增烦恼而已。活在当下,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赞美并享受它们所带来的美好。”仓央嘉措如是说。
“我可以不想过去不想将来,可是我不明白,人活在当下为什么那么苦?”我拭泪哀叹。
“甜也好,苦也好,坦然接受吧!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是永远的!现在的痛苦,等过阵子回头看看,会发现其实那都不算事,因为还有更苦的排在后面。信佛,信因果,在真正的因果面前,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相信因果报应!相信轮回!”仓央嘉措豁达地说道。
我蓦地发现,今天的仓央嘉措和以往那个一味沉浸在享乐中的宕桑旺波大有不同,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没有变,因为无论他喝醉或者不喝醉、放荡或者不放荡,无论他是仓央嘉措还是宕桑旺波,在我眼里他一直是具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睿智的。只是今天这样的睿智似乎过于平静,让我感觉到他将要发生什么很重大的事。
“你今天来所为何事?”我表面平静但内心翻覆地问道。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康熙皇帝下命废除我六世达赖的身份,逐出布达拉宫,不日将执献京师。”仓央嘉措更加平静地说道,“西风吹谢花成泥,蜂蝶每向香尘泣。情犹未了缘已尽,笺前莫赋断肠诗。”
“先前政局动荡不安,所有的权利斗争都是围绕你展开的,想不到如今大局已定,你却还是逃脱不了政治的迫害……”我说着,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无法像他那样平静。
“我的经名为‘仓央嘉措’,在藏语里的意思是‘音律之海’,这本身就是对我这一生的预言!”
“如今连你也走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从前我太高估自己的力量,可当我离开时,就会发现即使没有我,太阳照常升起!”
“你既已要走,我送你一份礼物吧!”我说着拿出那本我和碧癸整理的《仓央嘉措情歌》,“这里记录了我和碧癸认识你之后你有意或是无意吟出的情歌,如今物归原主了……”
仓央嘉措接过去一页页地翻看着,只见他神情开朗,随着那首首情歌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这里记录的都是我内心里对感情的矛盾纠葛,可这也是我在不为人知的背后刻苦修行的同时,借情诗情歌表达了我自己对修行的理解和观想,爱情很美好,我相信爱情,如果连爱情都不相信,那人生岂不太苦了?但用一颗平常心来看,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真正的爱情……我对爱的无比执著,其实是我对信仰的无比虔诚……看到这本诗集,我看到碧癸理解我,你也理解我……”
“可是,在你没有道破之前,我真的不理解你,说实话,碧癸才是真正理解你的人,他比我经历的多,比我更懂得人生的喜怒哀乐,也更懂得放弃和追求……可是这个世界很不公平,要得到爱情就必须失去自由,要自由就无法得到爱情,想得到一样必定会失去另一样东西,美好的东西往往不会变为现实……”说起碧癸,我想不到我竟然能够如此冷静。
“其实,这个世界很公平,付出,不一定会有收获,因为你曾经欠着他;不付出,却一定不会有收获,因为你们互不相欠,所以不要奢望出现奇迹。相信因果,因果最公平!相信轮回,轮回显因果!”仓央嘉措说着,张开双臂拥抱我,“再见了,美丽的女主人,心爱的红颜知己!”
我的心里涌起离别的感伤,我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伏在他肩上饮着泪说:“我想这次和你一起赴京,我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和你一道赴京,或许我今生还能看到碧癸一眼……在他离我而去的时候,其实我的心已经随着他飞到了京城……”
“这次随我赴京的还有我的十二门徒,你混在队伍里不是不可,只怕倘遭不测,那么,癸郎今生就看不到你了……”仓央嘉措说着放开我,递给我一个锦囊,“我只能告诉你,依我在定中所见,你和碧癸今生还能再见一面,幸运的话,你们可以相拥一个夜晚,不幸的话,这个相拥只能待到来世了……这个锦囊,你要交给你的孩子,三年后再打开看,你们来生的造化全在这里面了!”
我听着仓央嘉措的话,就像听到了对我们爱情、命运甚至来生的宣判。
晓月在酒肆的后院里听到了我和仓央嘉措之间的对话,她难过不已,感慨不已。我哭着把孩子托付给她,同时让她帮孩子收好这个锦囊。虽然我知道,我这样做对晓月来说是多么的不公平,她只是碧癸在越王台下救助的一个贫苦女子,可这个女子竟然这么忠心耿耿地用她的一生一世来报恩,人世间少有这样的真情!晓月自知劝我无用,铿锵答应我一定会照顾好这个孩子,来生来世还要与我和碧癸相遇,继续报答我们的知遇之恩。我被眼前这个外柔内刚、坚强智慧的女子感动得一塌糊涂。
遵照谕旨,仓央嘉措被废掉以后,不久即解送北京。临行前一晚,我抱着孩子哭了一夜,虽然我平日里把对碧癸的怨恨全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可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爱之深则恨之切,我其实一直都很爱我的孩子,当母子离别时,怎不叫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第二天,我打扮成小喇嘛混在随行的队伍里,随身只带了爹送给我的玉佩和哥哥送给我的那柄短剑。
在哲蚌寺前的参尼林卡为仓央嘉措送行时,哲蚌寺僧人将仓央嘉措一行强行抢至该寺的甘丹颇章宫中。藏传佛教高僧对仓央嘉措的评价是:“从六世达赖平时讲经论道便可看得出他熟读藏文,精通佛学,造诣高深。他无愧于一个大乘行者的德行,乃是政治权利的斗争将至高无上的法王放荡于红尘来示现他的信仰!政治斗争非他所长,全藏僧俗不愿看到仓央嘉措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拉藏汗闻报后,不管藏蒙僧俗如何反对,立即派兵包围了哲蚌寺,寺僧们亦准备武力抵抗,双方即将发生流血冲突。仓央嘉措见此情形于心不忍,便自动走到蒙古军中,立地平息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战斗。
随后,我随仓央嘉措踏上了解送京师之途,拉藏汗派人两次预图暗谋仓央嘉措于途中,均被当地僧众所救,他在藏族僧俗眼中的地位和口碑可见一斑。
待我们行至青海一个叫喇哈嘛的圣湖时,我们停留在湖畔歇息。面对波浪翻涌的湖水,仓央嘉措想到自己十四岁被藏王选定为转世灵童,从藏南迎至拉萨,剃发受戒,得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之后在布达拉宫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坐床典礼,成为至尊的黄教领袖,可是一想到这一路走来的坎坷,他禁不住思绪起伏,感慨万分。他对着湖面上的蓝天白云高声唱到:
云间白色的仙鹤啊,
请把翅膀借给我,
我不会往很远的地方飞,
我到理塘转转就回来。
突然,湖水洁如镜面,显示出一块山色秀美,原野辽阔,福气缭绕的地方,冥冥之中似乎有天神告诉他,东北方有一个六字真经起头的带“阿”字的地方,可做为福田,去传播佛法。
“一箭射中鹄的,箭头钻进地里,遇到我的恋人,魂儿也跟她飞去。”他吟着这首情歌,我似乎听到了仓央嘉措对生命的感悟,对信仰的虔诚,还有一种深刻而致命的孤独!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他那是一种无天无地无你无我的境界。
仓央嘉措痴迷在自己的情歌中,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入湖中,让那透明的湖水浸透了自己,似乎在这湖水里得到了一种最彻底的洗礼。
正当我们看着仓央嘉措在湖水中畅快游离之际,拉藏汗再次派人前来纠察仓央嘉措的行踪,说秘密查到随行人员中有女流之辈,并说仓央嘉措所带女子乃是和他染指的情人,此行一路风流。我心中自是十分清楚,拉藏汗不过是借此口实明谋暗算,想再次加害于仓央嘉措。
我目无惧色地从随行队伍里站出来,我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我大声对前来纠察的蒙军说道:“我就此自行了断!决不拖累仓央嘉措!如此,你们还有何可为难于他!”说着,我掏出那柄短剑,对在湖中的仓央嘉措说:“王!宕桑旺波!就此一别!……今生墨尽词穷,来生当得做猫时,不言不语……”我说着便用力将剑刺往胸口要害之处,当仓央嘉措上到湖岸前来阻止之时,鲜红的血早已喷涌而出,我含笑地看着仓央嘉措,瞬间倒在草地上,嘴里含糊地叫着:“碧……癸……”
仓央嘉措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泪眼婆娑。
随行的僧众见我奄奄一息,虔诚地为我诵起《往生净土陀罗尼》:“奥纳麽达嘎哇达帕雷米达阿雍则楠祖以契玛以鲁伽杂亚达他嘎达亚阿拉哈迭三藐三布达亚得亚他姆布内布内玛哈布内阿帕雷尼瓦布内阿帕雷尼瓦布内杂玛萨吧勒巴及蒂奥萨玛萨希罢乐巴勒琼巴萨尔玛蒂伽杂内萨木嘎迭萨玛哇以雄给玛那玛亚纳玫哇勒琼巴……”
只见追杀仓央嘉措的蒙军首领突然跪在地上恳求道:“尊敬的活佛!我们本不想追您至此,更不想逼那女子以剑自尽!实在是军令难违啊!如今我抗令恳求,您已获自主,能现仙逝状或将形体隐去。若不如此,则我等势必被斩首。”
求告再三后,仓央嘉措拿出那本我和碧癸整理成册的《仓央嘉措情歌》放在我的身边,再次头也不回地走向湖中。我看到他根本就没有回头,一直走到被湖水完全淹没,像是化为云烟一样溶进青海湖的烟波浩渺之中。也许只有他自己可以用语言形容那种被湖水湮没的那一瞬间微妙的感受,只有他自己可以形容他“音律之海”的一生……这一年,他二十五岁。
“安儿!安儿!……”在我倒在地上还有意识的时候,我如幻如梦地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碧癸么?是碧癸!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剃光了头发的碧癸抱着孩子来到了我的身边,旁边还有晓月。碧癸单膝跪在地上托着我,当我看到碧癸的脸,三年不见却好熟悉的脸庞!我吃力地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嚎啕大哭:“安儿!安儿……你为何不再等我一刻?我说过,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回来的……你如此绝情地扔下我和孩子,叫我们怎样度过余生……”
“碧癸……莫怪我铁石心肠……当初你绝情离我而去……我就铁了心不再爱你……如今我剑穿心残……你若用一盏青灯燎剑……剑熔化了……我的心就化了……今生做人爱得太苦……来生当得做一只猫……不言不语……在你身边……”我在回光返照之际,迷迷糊糊又清清醒醒,一字一句吃力地说着,突然幻觉眼前的湖里升起仓央嘉措的笑脸,这张笑脸渐渐化作一盏明灯,仿佛仓央嘉措在为我指引方向,我欣慰地笑着,沉沉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