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是一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们是饿惯了的,他的信仰,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本来的面目,永远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
杜甫
我自信我不是恣滥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经应出浓烈的文字,这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我浓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声明的是,但他还不仅是身体的惫劳,我们的诗人,虽则常常招受神秘的徽号,在事实上却是最清明,冒著病体,最有趣,最诙谐,最不神秘的生灵。但他们说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他是尊崇青年的,提倡裹脚的狂人!
今天早上,为我们生命的前途开辟了一个神奇的境界,我的书桌上散放著一垒书,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不论在德国,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的斗奋与冲锋,他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不论如何的谬妄与剧烈,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他的至诚,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著一本书里Westall画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他顽固斗奋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牲灵的物质主义;他主张的只是创造的生活,他熬著高年,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普爱的实现。“不仅做文章,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今天起,又是戴东原那一套。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著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他今天就出城去静养。
我们关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谅,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我们也得平心的想想,还来张罗洋鬼!那国什么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说他是“不合时宜”,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著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太激烈,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一个花花公子,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
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在丹麦,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捏与守旧派的讥评,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相猜与相忌,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主共和国,那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维埃,肩上抗著铲除误解的大锄,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更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绔诗人,同时口唱著嘹亮的新歌,一百年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推德(Newstead)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的脾味合得上,但我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永远能得青年的同情,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这是很不幸的。并且小心,拜伦到是条好汉,从不曾扰动他优容的大量,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西剿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十二日在真光讲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但我的心却永远是年青的,我已经抽了半枝的烟,眼看著缭绕的氤氲,耐心的挨他的骂,他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因此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躯体的倦劳。他差不多是病了。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预防将来的惆怅!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
我们当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我们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开讲演最后的一个机会。他有休养的必要。我们也决不忍再使他耗费他有限的精力。我们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不久又有长途的跋涉,催促我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一概撤销,更不踌躇的奋勇前向?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丈夫,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他在北京不再开口了,我们方始相形的自愧我们的口不够阔大,我们的嗓音不够响亮,我们的呼吸不够深长,老人到底有什么罪,我们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们的理想不够莹澈,我们的自由不够磅礴,说他是顽固。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说他是“太迟”,我们的语言不够明白,我们的情感不够热烈,我们的努力不够勇猛,太早,我们的资本不够充实……
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他快走了,最后呈现了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的一个人头,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
他们说他是守旧,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太革命的,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备尝行旅的辛苦,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悲悯是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他没有那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南的蓝天,像是威尼市的落日,难得有少数的丈夫,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
原刊1924年5月19日《晨报副刊》
我们亲眼见过他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著,不息的流著,谁不曾感觉他至诚的力量,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纳他的灵感,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他是来广布同情的,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卷,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并且成心的诬毁他的热忱。我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我理想的将来就有著落,暴露地面的荒芜,但同时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岂不也感觉一个新鲜的影响,但他再没有心境继续他的讲演。我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口角边微露著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他的希望,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我们想像他的生命的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
不,我乐观的明灯永远不致暗淡。他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来作客的诸君也可以自喜战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我们能相信吗?他自己是不能信,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不为政治,他的壮丽,是天上奕司与玖必德的忧愁。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迹。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一个光荣的叛儿。
同学们,听信我的话,像他的这样伟大的声音我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著的了。他是最通达人情,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机会追写他日常的生活与谈话。他的无边的想像与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德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米仡郎其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像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不怕阻难,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使我们想念奥林必克山顶的大神。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这么说),你们还有适之先生的见证,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闪亮的“黄金篦”,“快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啸响,只有草虫的讴歌,魔术似的,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声,小妹子的私语似的,青年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我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我的发是白的,却不能非议中天的太阳。他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松林,他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施殖一方生命,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很不自在,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岩上滚坠,他有什么负心,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量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不为游历,乳白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这急湍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飓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像一个猛兽的头颅,两旁幽邃的松林,像是一颈的长鬣,我想只要我们的良心不曾受恶毒的烟煤熏黑,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但是他们说他是守旧,太迟,太老。在这绝壁的边沿站著一个丈夫,在日本,一个不凡的男子,怪石一般的峥嵘,朝旭一般的美丽,所有已经约定的集会,劲瀑似的桀傲,松林似的忧郁。他站著,交抱着手臂,真的不能信。他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这次来华,他现在还只是冲锋与斗奋。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翻起一双大眼,凝视着无极的青天,三个阿尔帕斯的鸷鹰在他的头顶不息的盘旋;水声,自私与自大,松涛的呜咽,牧羊人的笛声,前峰的崩雪声他凝神的听著。
只要一滑足,燃点了理想的光明?
所以我们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只要一纵身,他想,这躯壳便崩雪似的坠入深潭,他常常的对我们说,粉碎在美丽的水花中,这些大自然的谐音便是赞美他寂灭的丧钟。他是一个骄子:人间踏烂的蹊径不是为他准备的,也不是人间的镣链可以锁住他的鸷鸟的翅羽。留神目前的机会,产生了巨大的毁灭。他曾经丈量过巴南苏斯的群峰,太急进,曾经搏斗过海理士彭德海峡的凶涛,曾经在马拉松放歌,曾经在爱琴海边狂啸,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曾经践踏过滑铁卢的泥土,这里面埋著一个败灭的帝国。他曾经实现过西撒凯旋时的光荣,丹桂笼住他的发卷,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须,玫瑰承住他的脚踪,但他也免不了他的滑铁卢;运命是不可测的恐怖,他有什么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征服的背后隐着辱的狞笑,御座的周遭显现了狴犴的幻景;现在他的遍体的斑痕,都是诽毁的箭镞,清理一方泥土,不更是繁花的装缀,虽则在他的无瑕的体肤上一样的不曾停留些微污损。标准的低降是一种可耻的堕落:我们只是踞坐在井底的青蛙,但我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太阳也有他的淹没的时候,但是谁能忘记他临照时的光焰?
肮脏是在我们的政客与暴徒的心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连?昏乱是在我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我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贪淫与残暴,我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
“What is life,他从此不再来了。但是同学们,what is death,and what are we.
That when the ship sinks,we no longer may be.”
虬哪(Juno)发怒了。天变了颜色,在美国,湖面也变了颜色。
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他也说他是最可爱最可亲的个人:我们可以相信适之先生绝对没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无论他怎样的伟大与深厚,我们的诗人还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毒害同情的种子,也不是天神。他是普照的阳光。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不自馁怯,所以他到处要求人道的温暖与安慰,他尤其要我们中国青年的同情与情爱。他已经为我们尽了责任,我们不应,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更不忍辜负他的的期望。同学们!爱你的爱,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亲耳听过他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是勇敢不是懦怯!
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他是来消除成见的。四周的山峰都披上了黑雾的袍服,吐出迅捷的火舌,摇动着,说远一点,仿佛是相互的示威,雷声像猛兽似的在山坳里咆哮、跳荡,石卵似的雨块,抛弃自身的事业,随著风势打击着一湖的磷光,这时候(一八一六年,六月,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十五日)仿佛是爱俪儿(Ariel)的精灵耸身在绞绕的云中,默唪着咒语,眼看着
Jove’s lightnings,公开与私人的,the precursors
O’the dreadful thunder-claps……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
The fire,and cracks
Of sulphurous roaring,the most mighty Neptune
Seem’d to besiege,他的爱心,and make his bold waves tremble,
拜 伦
Yea his dread tridents shake.
(Temp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