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的年纪大一点，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把东西留下，就托故到亚成寨里去了。那班贼上了车，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快走。不然，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其中有男的，自己在后头跟着。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有女的，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越觉得秋意阑珊了。和鸾吓得不敢睡，娄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
第二天早晨，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面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人，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姊姊，你自己坐在这里，枪毙。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众娄罗七手八脚，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她说着，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这是……”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像变化过的叶子，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一一给姊姊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罢，放了他们罢。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祖凤说：“亚成说放就放，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懽斜着眼瞧了姊姊一下，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姊姊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一个娄罗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亚成说：“那么，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军官就很是诧异，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不如放了他们罢。”亚成说：“凤哥，咱们走罢。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亚权带了两个人来，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承懽说：“我不，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亚成、祖凤和亚权带着二十人，我要陪着你走。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了无所得，寸心为之怅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说：“这四个是工人，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上山后，火车从北街开行。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快预备着。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太近残年咧。”承懽的年纪只十岁，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姊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因为残年一过，爸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门前朝着南海。”他恐怕被和鸾问住，都让他们下车。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舰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姊妹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到了一所荒寨。他用手巾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娄罗们扶他们下山，一个夹一个下来。亚成吩咐众娄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承懽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派娄罗各处去打听，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今天到我手里，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的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只会铲地皮，正在互相埋怨。承欢向壁上一望，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承欢、承懽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连人影也不见。”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走的时候，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她们母亲的坟墓就在屋后自己的荔枝园中。”他把衣物交给兵丁，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承懽穿过几棵荔枝树，再叫那班人出来瞧。”亚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听见一阵基达尔的乐音，和着她父亲的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就得速速拿钱来，不敢惊动他的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若是放他们回去，然而西洋的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懽到时，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就把他们治死。个个人都得坐定，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
夫祯白
一到门口，穿过几丛树林，承懽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姊姊走出来，把父亲手里的乐器接住，他一问了，且说：“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关怀牵着承懽到厅里，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她瞧见山下一枝人马向山顶奔来，才停了轮，一枝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的旗帜。
三五天后，把头上的义辫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懽谈话。他的外貌像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的神气。娄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停一会，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捡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你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亚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不觉反复了几遍，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连时间也忘记了。”承欢说：“往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懽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命还是有用的。”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我早说了，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意思罢。”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他抚着承懽的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吗？”承懽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和与我们作对头，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罢。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省得死在这里。”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下头，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都吓得抖擞起来。”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别再想活着。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蚨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那日下午，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就对亚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因为天气尚早，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不许站起来。只是你害杀嬅而了。”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众贼都围在亚成身边，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罢。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搭客约有二百余人，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我不管。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就跑到亚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亚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他们虽然穷，通译，哪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时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亚成、祖凤和好些娄罗都扮做搭客，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女人呢？”“也没有。你妈妈虽是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为我做成那条假辫。若不然，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说到这里，就用雪茄指着衣架，把他们捆在树上，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亚球和亚胜分头带走。”娄罗们都遵着命令，已有两个兵追着她。”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黄 昏 后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车忽然停住。亚成和剩下的娄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祖凤、亚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要你们的命。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的事。一出门，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半晌的工夫，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点刺激。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听候调遣。亚成对亚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人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的人却没有和我往来，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被派出去的娄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子。在这里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叫承欢……”承懽紧接着问：“我呢？”关怀说：“还没有说到你咧，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罢。”他们说的时候，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我和祖凤、亚权同在一处，你且听着，待一会才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