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更不知道这个念头应该告诉谁,在面临神形俱灭的一刻,他只希望自己在乎的那些人能记住他。
“轰!”就在一瞬间,“黑石”撞了上来,准确地说,是击打了过来,由于力量太大,导致他呈一条直线向前方飞去。血滴在空中飘洒而下。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失去知觉。那“飞碟”更是被打得支离破碎。
“黑石”速度奇快,皮八两还在空中,它便再一次打了上来,“呜……”物体高速摩擦空气产生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空间中飘荡着。“嘭”,落地前,他又被打向空中,然后,像一片树叶,缓缓飘落。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在这三次击打中全部飞出了身体,如果不是特制的衣服,恐怕他的肌体骨骼早就散了架。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黑石”像是真的有个巨人掌控着一样,它来到他的身体上方,“轰”的一声,向下打去,一次,两次,三次……“黑石”仿佛是个永动机,一刻不停地轰击着,在两分钟里,它上上下下击打了一千次。血液横流,骨肉模糊。五分钟后,地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了,连一片衣物都没有剩下,除了一片暗红色。
起风了。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光芒照耀下,乌黑云彩急速旋转。
树林五百米开外,茹素和高连贯坐在车内。
高连贯观看着监视器,突然坐直了身体,“咦,怎么回事?”
茹素只看了一眼,便飞身下车,“我去看看,你呼叫机动队。”
奔跑中的茹素有种异样的感觉,但她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她向着易数的别墅而去,一百五十步后,又停下。前方树林边缘有个人影。
“怎么了?”
对方沉默着。
“先离开吧,”她轻声道,“这里不安全。”
他有点恍惚,记忆中,被“黑石”击打后,便失去了知觉,等到再次睁开眼睛,却在树林边缘,然后便看到了茹素。
“你的腿怎么了?”
“被藏獒咬了一口。”
“我看看……没有出血,幸好有防护,有没有伤到筋骨?”
车子在夜色中急速驶离。茹素心情不错,皮八两能安全归来,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没有完成的任务,还有他追寻的秘密,她其实并不那么在乎。高连贯却黑着脸,因为“飞碟”不见了。三个人各有心思。车厢里一片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皮八两突然惊醒过来,“高连贯,你怎么解决无线操作问题的?”
“什么意思?”
“当时手机没有信号,‘飞碟’怎么没受影响?”
“不知道,我就这么用了,没觉得有啥不对。”
思绪转动间,一个窈窕身影浮现在皮八两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暗道:这次我该欠你什么?
树林里,几只野猫在一个地方小心探查。这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野猫们皱了皱鼻子,四下看了看,旋即消失无踪。
别墅一侧,树林边缘,花有蝶紧抿嘴唇看着树林深处。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爱因斯坦路418号。
像郑子夫这样的独行侠,无论是否执行任务,通常都会用安排好相应事宜,特别是身后之事。一个成熟、专业的间谍应当如此。但在易数家,他打破了这个惯例。几分钟后,皮八两找到了答案。
抽屉里有几十封手写的信。这很难得,现在还有几个人会手写信?看到信的内容,他才明白其中原因--这是郑子夫在监狱中所写,收信人是蓝晶莹。在信中,郑子夫对在太阳能公司那段时间,隐瞒来历,接近她套取情报,向她表示忏悔,他觉得自己欺骗了她的感情,为此他内疚不已。
郑子夫用写信的方式来倾诉对她的歉意。但他写了这么多,却一封也不敢寄给她--他知道自己出事后,她可能会被卓大升盯上,他担心自己的行为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不知什么原因,他出来后一直没有联系蓝晶莹。不过他仍保持着写信的习惯。他在信里写道,我近来常在外面候着你,看到你的身影,我便感到满足。唯望你平安、开心。哪怕有个男子陪在你身边,我也是高兴的,有这样一个人陪伴着你,你就不会寂寞、孤单,更不会因为失去我而难过,这样我身在黑暗中也会欣慰。
感受着郑子夫那份情感,皮八两不免泛起古怪的情绪。他知道蓝晶莹的身份,也知道她干的那些事情,但他不清楚他们俩的感情纠葛。一个接近目标获得情报的间谍,竟然深陷在目标的情网里不能自拔,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讽刺。不过他却能够理解郑子夫,郑子夫的自怜,那种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又怕又爱的感觉,很久以前他也曾有过。
黑暗中人,自然怪异。
思虑间,他蓦然一震--在易数家,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蓝晶莹,郑子夫的内心起了波澜,这才导致在四楼不小心着了道!
老天总算眷顾他,让他在弥留之际遇到了熟人,那一刻他大概终于想通了,他要让蓝晶莹知道他这份感情,所以他最后的心愿是请老同事将这些情书交给蓝晶莹。
对此,皮八两却有点犹豫。
桌上有个手机。在这方面,郑子夫可谓敬业有加,他在执行任务中,竟不带任何身份识别的物品。皮八两找到手机中最近通话的一个号码,打了过去,接通后他学着郑子夫的嗓音,说道:“是我。”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不吭声了。他希望对方能接下他的话头。谁知那边不但没有说一个字,反而挂断了电话。他一怔,有什么问题?他又尝试拨打过去。这回对方干脆关了机。他连忙动用卫星系统进行定位。即使关机,只要卡还在手机里,就可以精确定位。
就在他刚刚查到一个经纬度时,旋即失去信号。
这是个非常小心的人!就在刚才,对方觉得不对,立即切断通话并关了机;而现在,竟然又于动念之间取出了芯片。这人的职业敏感度实在太高了!皮八两几乎能肯定,从这个号码本身绝查不出什么来。
那个经纬交叉点是某个小区的一幢高层建筑。十分钟后,皮八两得到这幢高层的住户名单,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终极
那个名字赫然是刘坚定。
转念间皮八两便想通了,当初郑子夫潜伏在太阳能公司,或许就是刘坚定安排的,他们是老客户关系了,所以郑子夫的行动与他有关并不奇怪。可刘坚定如何知道易数的秘密?他对于另一个问题更为好奇,郑子夫知道自己的委托人就是刘坚定吗?
既然郑子夫的背后是刘坚定,那么从卓大升腿里钻出来的怪东西……还有,我在科技馆和卓太太较量之时,潜伏在一旁的第三方就是他?他就是对付卓太太的几方力量之一?
在皮八两的印象里,刘坚定是个学究味很浓的学者,有点木讷,偶尔会发发闷骚,总体上是个稳重的人;同时他又颇为神秘,蓝晶莹的祖传项链里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她参详了很多年也没能得到结果,刘坚定竟然一眼就看出那项链不同凡响,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更为蹊跷的是,刘坚定在卓大升家的电梯里对他发出死亡警告后,没多久他果然遇到了重大车祸,差点小命报销;而现在,刘坚定又牵扯进了易数这件事……
刘坚定、卓太太、易数、花有蝶、“黑暗联盟”、蓝晶莹,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几方追寻的,易数拼命防护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得头都痛了。最后决定,本周内到刘坚定家走一趟。这个家伙问题不小。如果还不能得到答案,他会找到易数,直截了当地问个明白。至于易数怎么回答他,或者要如何对付他,到时再说。
皮八两向上面报告了花有蝶和藤原所罗门的情况,并建议立即抓捕藤原所罗门。卫聪没有批准。两天后,卫聪却展开了对会所的全面清剿。花有蝶和相关人等被抓,会所被封。这些都得益于白鹭的线报。
花有蝶很配合,老实交代了问题。听闻真相的卫聪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花有蝶在有计划有组织地收买关键人,超廉价地收购全国范围内优质企业。这似乎很不得了,但与她做的其他事情比起来,又算不上什么,她同时在进行一个更为惊人甚至是丧心病狂的计划--基因传承基本上靠女性,下一代从母亲处得到的基因差不多是90%以上;其中给细胞提供能量的线粒体,更是全部遗传自母亲;要想改变一个种族的基因,女性无疑是最好的下手对象。花有蝶所做的便是这样的事,她通过几种隐秘的方法和渠道,对未成年女孩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如果事情顺利发展下去,结果之可怕,想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知道内情后,皮八两暗自寻思,花有蝶的防范措施与易数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她做的事已是如此惊人,那易数又在干什么?
人体器官--殡仪馆--生物学博士--恐怖技术--实验室--会飞的蛇--特级防范手段……
难道易数在做更为可怕、更为暴戾的事?
“他们啊,真怪。”殡仪馆工作人员、化妆师李自然的同事回忆道,“他们每次都要新送来的尸体,不能冰冻过,最好是意外死亡的,说是要研究死人的表情,你说死人的表情有什么好研究的?”
皮八两静静地听着,不打扰对方叙述。
“胖子还好,很和蔼,很有礼貌;瘦高个从来都没有表情,比死人好不了多少……我担心他们搞鬼,等他们离开后,细细检查过尸体,没看出有什么问题。真怪。你知道,他们付费很大方。我倒是希望他们每天来。可渐渐地,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更是不见踪影……”
交流结束后,长发帅哥李自然拉着他来到另一个房间。在以往的接触中,李自然已将皮八两引为知己。
“这个也是出车祸死的,可能对你有用。”
李自然说着话,抬手打开冰棺、拉开袋子。
袋子只拉开一点点,皮八两的面色便突然一变。
冰棺里躺着一具尸体。这本没什么奇怪。问题在于,他对那死者的表情非常熟悉,他不但在卜准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后来在另一个司机的脸上也看到过。
当他进一步查看时,却是更加吃惊--冰棺里的尸体,这个表情的主人,他应该认识,里面的人是……我的天,这人是梅松柏!
躺在冰棺里的尸体,竟是零配件公司前任总经理,曾玲珑的“男朋友”,玉树临风的梅松柏!这才过了几个月,他怎么突然死了?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李自然对皮八两的震惊反应很满意,他笑了笑,“尸体存了快一个月了,在等死者亲属来……”
皮八两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看着梅松柏的脸,心说难怪找不到你,你躲到这个地方来了。他知道背后一定有故事,但他的念头只是简单转了转,就不愿再多想。
走吧,这事儿早已过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他的目光在冰棺里游移,最后落在一个点上。梅松柏的脖子上有颗很大很特别的痣。皮八两每次和他见面都会被它吸引。但今天这颗痣似乎与往常不一样,仔细看去又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温度、气血变化导致的吧。
趁着李自然出去接电话的当口,他取出工具,拨向那颗痣……边缘部分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手上却停下了。犹豫片刻,他一狠心,发力将痣挑了起来。痣本应和皮肉相连,现在竟有部分剥离开来,被剥离的那部分似乎不寻常,里面有东西。
这次他不再犹豫,将痣全部挑开。里面有一个指甲大小的黑块。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他将那个黑块取出完全展现开来,他的手禁不住一抖。这是一张非常普通的黑白印刷品。有一段时间,他曾拿着它咒骂过卜准;也曾拿着它偷看过茹素;而现在,他竟然在梅松柏的脖子里再次看到它。这张核磁共振检查单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漂流,已经面目全非。不过很显然,它见证了一些事情的发生。
皮八两脑中一片混乱。实际上,他又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花有蝶与柳西风在医院里密谈的内容吧。这一刻,柳西风轮廓分明的脸庞在他脑中变得分外清晰。可他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觉来对待这张脸。
她是爱卜准的。但并不妨碍她再玩一个复仇游戏。
人生是场戏,生活即表演。这就是真实的柳西风。
为此她还将一个男人变成了女人。她的剧本异常精彩。
福利院西侧,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
“李白”看见皮八两,立时奔了过来,到了面前便是一番扑腾。
皮谅身边依然是那几个老头。“韭菜肉丝”躺在躺椅上,离众人有一段距离,似乎在生闷气。他常常与“大金牙”争斗,大概这回落了下风。
看着老人们满脸的皱纹,皮八两不自觉地又想起梅松柏的某种恐惧,因为曾玲珑的关系,他得出过另一个结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梅松柏确实有恐惧,大恐惧!他的书房里写着“生有何欢”,但他想得更多的可能是“死有何惧”,他的恐惧来源于对死亡的认知--有一天他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精彩的世界没了他仍然在运转,他熟悉的一切会继续存在,甚至连他的照片、他用过的网球拍也会在某个角落里待着,而他这么完美的一个人却没有了。他一定觉得这一幕太凄凉了,简直要让人发狂。这种恐惧使他疯狂地看书、寻找答案,最后也不知道他悟到了什么。非常讽刺的是,他用尽心机、不择手段地对付卜准,他漠视别人的死亡,自己却无法面对,更没想到死亡这么早就降临到他身上。
天命之下,灰飞烟灭,越是挣扎死得越快。
“汪、汪、汪。”一阵激烈的狗叫声惊醒了他。
“李白”刚刚还坐在这儿,一转眼跑到“韭菜肉丝”那边去了。
“汪、汪、汪。”“李白”持续吼叫着。
众人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它正冲着“韭菜肉丝”狂叫。
“韭菜肉丝”更是脸色惨白,又由白转红,他手脚颤抖,指着它,“好你个‘李白’,我平日对你不薄吧,你……你不能……这……这么对……对我……”
他一句话分了好几次才说完。可见被吓得着实不轻。
“大金牙”冷笑道:“有些人的人品有问题。它怎么不吼别人?”
皮谅皱眉道:“奇怪,‘李白’绝不会莫名其妙地乱叫。”
这话一出,众人心知肚明,再不敢说什么,只静静地看向“韭菜肉丝”,这一看顿觉古怪,等到近前观察,众人不禁大吃一惊--“韭菜肉丝”的脸正在扭曲变形,他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喉咙里只是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
皮谅大叫道:“不好!”他手一伸,“快,工具。”
皮八两知道怎么回事,忙从工具里扭出一个针形。皮谅抓起“韭菜肉丝”的手指,“唰”地一下便扎了下去,他动作迅捷,一边扎一边吩咐,“快将车开来。”
皮谅手上不停,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轮流扎去。一眨眼工夫,“韭菜肉丝”的十指已是鲜血淋淋。
“老张,快叫护士过来,去医院。”
老张走了两步,发现要经过“李白”身旁,他一哆嗦,赶紧绕开。
等皮八两将“韭菜肉丝”送去医院,再回到福利院,已是一个半小时后了。护士请求他到值班室做登记。他欣然从命。护士有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桃花眼”说,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李老头中风还不知道会怎样。皮八两说,全是“李白”的功劳。“桃花眼”翻开一本册子,填写好,让他在上面签字。趁他签字当口,“桃花眼”咯咯一笑,说,我请你吃橘子。他问道,每个生病的病人都要填这个?“桃花眼”说,是啊,但凡是大病、病故的,都要在这本子上登记。你看本子这么厚,已经用了很多年。许多老人都不在了,但上面会有他们的名字。
一阵风吹进房间,将册子翻过几页。
他扫了一眼,视线落在册子下方,少顷,又转头看向门外。放眼之处,上有晴空万里,下有祥和一片。他收回视线,愣愣地看着身旁的“桃花眼”。“桃花眼”被他盯得轻咬唇角。
“这个人是……”
“他呀,是前两年去世的,说起来,他去世那天,‘李白’……”“桃花眼”很喜欢说话,给她一个话题,她能没完没了地扯下去。
皮谅一个人住单间。此时几位老人聚在这儿,大家都很关心“韭菜肉丝”的病情。只有“大金牙”坐在角落里不吭声。他和“韭菜肉丝”彼此不服气、看不惯,现在“韭菜肉丝”中风,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和他争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