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民又道:“食色是这样,其他方面也一样,人的七情六欲会跟随着身体一起变化,也会随年龄增长,身体机能消退而慢慢减弱,所以说……”他扫视众人一圈儿,才缓缓说道,“真正到要死的那天,身体没了生机,你也就没了生的欲望,到那时,你会坦然面对,因为你的身体让你不再怕死,或者说,身体消除了你的恐惧。”
李由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这是活够了的表现。”
严明道:“这么说来,怕死的人其实离死还早?”
贺三民哈哈一笑,“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赵希声赞同道:“因为怕死,所以才是活人。恐惧是七情六欲之一,是活着的组成部分。”
皮八两大受启发,道:“看来我们都在庸人自扰?该来的自然会来,到了那一天,自然就不怕了。”
李由道:“问题是,对于如何让人不怕死,还是没办法。”他说着话,愣愣地看着某个地方,“我听一个长者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死亡就像太阳,不能直视。”
贺三民笑道:“其实还是有办法的。我们知道,在遇到死亡威胁的关键时刻,决定你勇敢面对还是转身逃避的最大因素,是你体内的肾上腺素。那些不怕死的真豪杰、大英雄都有个共同特点,他们的肾上腺素分泌水平绝对比常人旺盛。俗话说借酒壮胆,那太费事,其实还可以借药壮胆;第二种是信念,信念能帮助人战胜自我;另外还有一种更奇妙也是最管用的,那就是情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不过这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又最难……”
贺三民还在总结着。皮八两不禁想到为掩护茹素而牺牲的郝有名;还有曾与他同归于尽的卓大升……最后他脑中一直浮现着皮谅的音容笑貌。
“要我说,想那么多干啥?多想想活,要好好地活。”严明说着话,扬起手中的酒杯,“有人说生命的意义是为了繁衍,那是屁话,繁衍不过是附带品,活着是为了享受,一句话,为了感受。”
“对。”李由笑道:“尽情地感受快乐。”
“还有痛苦。”赵希声接道,“七情六欲全都尝遍,才不算白活。”
“怎么都说这个话题,说点别的吧。”牛雨皱了皱眉头。
皮八两却不依不饶,“三民,你说现在的人口越来越多,以后怎么办?”
话题瞬移得太厉害,大家好一阵没说话。
贺太太暗道:八两被皮老头的去世打击得太狠,脑子不对劲了。
司小小紧抓住他的手,却不知如何开解。
赵希声并没有在意,若无其事地说道:“人以后的进化必然越来越小,一是为了长寿;二也是资源的问题。一碗饭只够人吃一顿,给蚂蚁要吃多久?”
李由笑道:“你是说,将来人会进化到只有蚂蚁那么大?”
贺三民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人体越小越长寿。不过这是个渐进的过程,先膨胀再收缩,最终可能比蚂蚁还要小,终极目标是成为虚无,以不消耗资源的方式生存。那不知要到多少年以后了。”
肉体消失!魂魄!文件!
皮八两暗自大叫,你们可知道那个终极我遇到了!我见过终极!我和终极说过话!我自己还曾做过短暂的终极!
他心里憋得难受,拿过酒瓶猛灌几口。
贺太太嗔怪道:“你瞎说什么,吓着人家八两了。”
牛雨突然“咯咯”大笑起来,“这么说,进化到最后都会变成鬼?现在的鬼全是进化的产物?”
李由道:“或许……通过死亡这个形式,就自然地完成了一次进化。”
“那进化后的他们都在哪儿?”严明问道。
李由并没有接话,他看着皮八两,心说,先生,你就这么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更不明白为何要结交于他,这个谜团谁能帮我解开?
曾玲珑的客厅里,皮八两仍然坐在椅子上,脑中思绪纷乱。那些议论给了他很多启发。而现在,他又想到了易数,想到“青蛙”和老冯,最后他的思维定格在王英陶身上--那个机器人体内装着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是个魂魄,其实它还是一个希望,易数开启了封印后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是永生的希望。
古往今来能突破空间、时间限制的只有神仙。王英陶的处境其实和神仙差不多,他们都让时间失去了意义,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文件,他确实已不再是一个凡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四大皆空,灵魂得拯救。“道”就体现在王英陶身上?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死亡是另一个开始。所以“道”是无穷的重复?如果这样,在王英陶的空间里,“梦”是不是可以无休止地做下去?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完全真实的梦。在那空间里,度过一生可能只需要实际时间的一刻钟。在那里要度过一千年、一万年,岂不是轻而易举?而且那不是虚幻,不是想象,他拥有自己的世界,他可以感受无数次人生,扮演无数个角色,时间充裕,情节丰富,人世间所有的故事他都可以演一遍。
电影、小说有尽头吗?答案很清楚。他可以做美梦、春梦、噩梦、廊桥遗梦、一帘幽梦、仲夏夜之梦,还有红楼梦、南柯一梦、黄粱一梦、佳期如梦、鸳鸯蝴蝶梦以及游园惊梦、庄周蝶梦、襄王神女梦……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千万年,对于现实来说,要缩短千万倍--山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而在现实中,作为一个文件,他可以无限存在下去。与天地同寿是形容孙大圣的授业恩师菩提老祖的。然而菩提老祖在这个文件面前恐怕也会自惭形秽。唯一能形容、量化这个文件的只有宇宙了,宇宙存在一天,他就能存活一天。
假如人类全消亡了,这个文件依靠太阳或其他恒星能源在那空间里过着一个又一个人生,不知道发展、进化下去,他的外表又会是什么样子?等地球下一次文明来临之时,那时的人类……暂且称呼下一代智慧生物为人类吧,下一代人恐怕不会知道,某一朵飘荡的云彩,或者一块岩石,就是某个灵魂的外表。这块岩石在公园里作为假山被人踩踏、欣赏,谁又能想到,脚下有个古老灵魂正在里面做着千秋大梦?他的人生精彩绝伦。
山精石怪就是这么诞生的吗?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他能动,像机器人那样,在自我进化中,他又会创造出怎样的文明来?他曾经是个“人”,所以他最大的梦想还是希望恢复成真正的人。于是经过千万年的研究,他找到方法,将自己的外表变成了一个人的样子。又经过千万年的努力,他终于使自己成了真正的“人”,他恢复了人类的皮肤、毛发以及感官感受,只是这个身体更为高级,具有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大能力,并有高度的自我修复和生长功能。为了让这个身体与真正的生命相同,它还需要老化。当这个身体老化后,他便更换一个身体,这个身体里有一个真正的人类灵魂。
经过千万年,他来到末世,仰望星空,“内心”不免感到孤独,他很自然地想到繁衍。于是创造在继续。终于有一天,他的“伴侣”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末世后所有人类的祖先,就是你和我、我们的始祖。
我们的祖先留下许多传说,那些传说全是远古人类的故事,在这其中,如来佛祖、太上老君不过是那个古老灵魂制造的替代品,他还有其他的名字,叫耶和华、宙斯、安拉,叫湿婆、鸿钧、元始天尊,还叫盘古、伏羲和女娲,当然,传播最广、最有意思的名字是:外星人。
皮八两的思维在疯狂发散,最后他又想到了卓太太。卓太太会是他们其中之一吗?她在等的人究竟是谁?
今天的气压、湿度都很正常,是个好天气。
蓝晶莹的情绪非常低落,她在沙发上已经傻坐了半小时,什么事也不想干,连梳洗打扮的心思都没有。她并非伤春悲秋之人,现在居然出现这样的情形,她不免觉得古怪。当然,这与例假没什么关系。事实上,她的例假已经延迟了十几天,至今仍没有要来的迹象。
她抬手梳拢一下发际,放下手臂时,她注意到了上面的变化,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走进洗手间。须臾间,里面爆发出尖厉惊叫。
蓝晶莹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却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心寒之余,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最终她的视线聚焦在胸前的项链上,她看着看着便心跳加速,眼中充满恐惧,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卓大升家。
往常这个时候,卓太太会在客厅里接受管家的汇报和请示。不过今天有了变化,卓太太没有如期出现。对此管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昨晚卓大升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休息,卓太太一定不想惊醒丈夫。
管家的猜测基本正确。卓太太确实躺在床上,她和卓大升一样,处于深度睡眠状态。
微风乘着晨曦悄然掠过。浮尘在暗影里冉冉游荡。
静谧中,卓太太猛然睁开眼睛,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股忧伤的眼神瞬间浓郁到极致,而后渐渐消散,变得清澈而深邃。卓大升依然打着鼾。黑暗中一片光影闪动,卓太太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离开床榻。光影继续晃动,向房间四周弥漫,卓太太就这样在空间里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迅速移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变化消失,一切回归正常。
房间中央,卓太太扇着翅膀,静静悬于半空,她看着床上的卓大升,泪水缓缓滑落。
“他来了。”她无声地说道。
“我走了。”她又说道。
此时西部的天气却不一样,喀纳斯湖上空乌云密布,阴沉压抑。
一艘豪华游轮停泊在湖中央。甲板上的三位男士身着休闲服,手拿酒杯,或站或坐。
“山雨欲来风满楼,”易数笑道,“平日我最喜欢在湖上欣赏雨景,舒适,优雅,平静中带一点激烈,很‘女体盛’的感觉。不过要想真正过瘾,还是到大海中,那种让肾上腺发疯的体会才真的永难忘怀。”他一饮而尽杯中酒,撒手扔出酒杯,哈哈笑道,“好戏就要上演了。无限期待啊!”
“你这人,又发疯了。”一个小白脸模样的人轻笑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你瞎起什么哄?没有你,这个世界照样转。”
易数抗议道:“那可不一定,这回没有我恐怕真不行,这种热闹不参与,岂不是白活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说着说着竟然唱起了歌,唱完又向那位面对湖水发呆的人叫道,“喂,别摸你的下巴了,好像缺了那把难看的胡子就没法过日子似的,娘娘腔一样。见过大胡子绣花吗?等这事过去,你要蓄上胡子,穿上肚兜,表演一段绣花舞给我们看看,也不枉大家重逢一回……”
小白脸“扑哧”一声乐了,“老冯刚回来,你就这般不相饶。等他喘过气,看他怎么修理你。”
那位老冯也不答话,仿佛眼前有美人鱼跳舞一般,仍然看着湖水,只抬手举了举酒杯。也不知是答应了易数的要求,还是表示怕了他。
从正面看去,老冯的面容很瘦削,鼻梁挺直,下巴好似雕像一般,整张面孔很符合黄金分割线……这位老冯赫然是皮八两的模样。没了眼角刀疤的脸庞看上去更加清爽帅气,只是表情有几分不自然。
雾霭中,雨水悄然滴落,在湖面荡起无数涟漪。
老冯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朦胧的水天一色,“大梦初醒犹未知。修成正果的感觉有点怪啊,总是缺少真实感。”愣神间,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娘个咚采,管他明天如何。‘二先生’,跟我下水耍一回。”说完一个翻身,跳入水中。
易数一见,顿时手舞足蹈,“我也来,我来也。”
小白脸不禁失笑,“两个疯子!”
船尾处,依旧一身礼服的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担忧。
胖子长叹之际,眼中闪了闪,面色遽然一变,轻喝道:“那人出现了。”
瘦子没有吭声,脸上却更显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