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看看我们家的藏书?”冬妮亚说着,拉起他的手。
冬妮亚领着保尔穿过餐厅,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橱。冬妮亚打开橱门,里面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书,大概有几百本。保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这丰富的藏书令他惊讶不已。
“我这就找一本有趣的书看。你要答应我,以后常到我这儿来借书,好吗?”
保尔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喜欢读书。”
他们亲切愉快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
告别时,冬妮亚邀请保尔常到她家来玩,并约定两天后一起去钓鱼。
阿尔乔姆离家以后,家里的日子难以持续了,只靠保尔的工资完全入不敷出。保尔的母亲想再去找一份活儿干。但是,保尔坚决反对,他说:
“不行,妈妈,我再去找一份活儿干。锯木厂要人搬木板,我到那儿去干半天,这样我们的钱就够用了。你千万别去打工,要不阿尔乔姆会生我的气的,埋怨我自己不想办法,还让妈妈出去干活。”
第二天保尔就去了锯木厂。他的活是把刚锯好的木板摊开晾晒干。就这样,保尔白天在锯木厂干活,晚上去电厂上班。
保尔没有如约去钓鱼,冬妮亚为此很不高兴。
“这个小司炉做事可真马虎。”她懊恼地想。
一天,她正准备出去散步,母亲悄悄推开她的房门,说:
“冬妮亚,有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站在门口的是保尔,可冬妮亚简直认不出来了。
保尔穿着崭新的蓝衬衫,黑裤子,靴子也擦得锃亮。他理了发,头发不像以前那样乱糟糟地堆在头上了——这个黝黑的小锅炉工完全变了个样。
“你怎么不害羞?为什么不去钓鱼?你就这样遵守诺言的吗?”冬妮亚开始责备保尔。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做工,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正是为了给自己买这身衣服,好让自己穿戴整齐一些,这些天来,他一直拼命干活,已经筋疲力尽了。
但是冬妮亚已经猜到了。
“我们去池塘那边散散步。”冬妮亚建议说。他们一起走进花园,然后上了大路。
保尔已经把冬妮亚视为挚友,把在中尉家中偷枪这件最大的秘密也告诉了冬妮亚,并答应过几天带她到林子深处去打枪。
“你可要当心,可别把我的秘密给抖搂出去了。”
“我绝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郑重地向他保证。
德国人在撤退,他们从四面八方汇合到车站,然后分批登车离去。当地的起义军和德军在离车站二十俄里的地方交战。打着各种旗号的土匪和德国人在城内不择手段地争权夺利,称王称霸。整个大地在成千上万的铁蹄、硝烟和战火下颤抖。
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席卷着乌克兰,对于市民来说,安详平和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
炮火猛烈地震撼着破旧的房屋,惴惴不安的市民只能躲藏在地下室的墙根边,蜷缩在自己挖的壕沟里。市民的日子却没有因此而平静。要杀害犹太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城,也传到了犹太人的居住区。
犹太人住的房子又低又矮,窗户歪歪斜斜的,就像火柴盒似的搁在河边肮脏的陡岸上。贫穷的犹太人就挤在这些小盒子里。
保尔的好朋友谢廖扎在印刷厂上班已经一年多了。厂里的工作很忙,连年纪最小的谢廖扎,也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这里的排字工、印刷工全都是犹太人。谢廖扎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每当大腹便便、傲慢无礼的老板只想着多榨取工人的血汗、少付工资的时候,大家就齐心协力,以罢工的形式对抗。
今天,谢廖扎发现工人们情绪不安,最近几个月来时局动乱,印刷厂只收到零星的订单,全是一些土匪头目的告示。
身患肺病的排字工门德尔把谢廖扎叫到一边,说道:
“城里要大屠杀了,你知道吗?”
谢廖扎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不知道。”
门德尔把干瘦的黄手放在谢廖扎的肩膀上,像父亲一般坦诚地说道:
“会有一场大屠杀的,这是千真万确。他们要把犹太人赶尽杀绝。我想问问你,在这场灾难中,你想不想帮助自己的伙伴们?”
“当然想帮助,只要我能做得到,门德尔,你说吧!”
排字工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
“谢廖扎,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信得过你,再说你的父亲不也是不肯把德国人送到战场上的硬汉子吗。现在你就跑回家和你父亲商量一下,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到你家去避一避。至于谁到你家去,我们来商量决定,然后再问你家里的人,还有什么人家可以安排,我们躲个一时半会儿的。这些土匪暂时还不会对俄罗斯人下手,谢廖扎,快去吧,时不等人。”
“好的,门德尔,你尽管放心。我马上到保尔和克里姆卡家去一趟,他们肯定也会接受的。”
“等等!”门德尔拦住了要走的谢廖扎,不放心地问:
“保尔和克里姆卡是什么人?你对他们了解吗?”
谢廖扎自信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解,我的铁哥们儿。保尔·柯察金,他的哥哥是钳工。”
“啊,是阿尔乔姆。”门德尔放心了,“这个人我认识,我和他在一起住过。这个人没的说,靠得住。快去吧,谢廖扎,尽快给我们一个回音。”
谢廖扎飞快地跑了。
三天后,屠杀犹太人的暴行就开始了。
现在掌握市政大权的是戈卢布上校,革命前,上校老爷在一家糖厂的种植园当农艺师,但是这种生活令人乏味,于是,趁着这股浑水在全国泛滥的机会,他摇身一变,当上了上校老爷。
三天前,戈卢布的部队在城中与另一支匪帮交战,损失惨重。这种不满的情绪在戈卢布的警卫连里反响尤其强烈,为了平息不满的情绪,提高士气,有人建议戈卢布举办一次“消遣”活动——这是他对屠杀犹太人的谑称。
大屠杀期间,戈卢布想自己最好离开城市回避一下。日后提起这事,他就有了借口,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误会。这样一来,他把这项工作交给副官帕里亚内察和卫队长萨洛梅加,那他们可以带领着整个队伍随心所欲地大干特干了。啊,这个帕里亚内察,真是“消遣”方面的能手行家。
大屠杀是从清晨开始的。
天亮前,灰蒙蒙的小城尘雾弥漫,街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空旷的街道像一根湿漉漉的破带子,缠绕着破烂不堪的犹太人的居住区。小屋的屋顶上都挂着窗帘,连百叶窗也紧闭着,见不着一丝光亮。
从外面看,仿佛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黎明前的梦乡里。其实屋里的人并没有睡觉,他们都穿好衣服,挤在小房间里,等着大祸临头。只有年幼无知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地酣睡着。
这天早晨,皮肤黝黑、长得像吉卜赛人、脸上刻着紫色刀疤的卫队长萨洛梅加叫喊了半天,才把戈卢布的副官帕里亚内察叫醒。
帕里亚内察睡得死沉死沉的,不停地做着噩梦。他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驼背妖怪用爪子不断地抓他的喉咙,搞得他整夜不得安宁。当他终于抬起疼痛欲裂的脑袋时,才明白是有人在叫他。
“快起来,瘟神!”萨洛梅加晃着他的肩膀。“已经不早了,该动手啦!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帕里亚内察完全清醒了,他坐起身来,胃疼得让他咧嘴,他吐了口苦痰。
“动手干什么?”他昏头昏脑地瞪着萨洛梅加。
“动手干什么?干犹太人呀!忘啦?”
帕里亚内察这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情。他差一点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昨天晚上,上校老爷带着他们一群酒鬼到城外的庄园喝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也架起一顶机枪,枪口朝向大路。
一旦工人胆敢干涉,他们就用子弹对付。
一切准备就绪后,帕里亚内察和他的部下都跳上了马背。
“停下!差点忘了。准备两辆大车,我们还得费点神给戈卢布上校弄点宝贝,哈哈哈!……照老规矩,第一批抢来的东西归司令,而第一个抢来的美人嘛,哈——哈——就归我副官喽!明白了吗?你这个蠢货!”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萨洛梅加说的。
萨洛梅加翻了翻发黄的眼睛,说:
“美人多的是,大家都有份。”
出发了。走在前面的是副官帕里亚内察和萨洛梅加,后面跟着乱七八糟的警卫连。
晨雾已经消散。在小城大财主富克斯家的百货商店前,帕里亚内察勒住了缰绳。只见商店的招牌已经锈迹斑斑了。
那匹细腿的灰马不安分地跺着路面的石头。
“嗯,上帝保佑,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帕里亚内察边说边跳下马。
“喂,弟兄们,下马!”他转身对围拢过来的骑兵说,“好戏开场了,弟兄们,可别砸破脑袋呀,东西多的是。”
帕里亚内察走到紧闭的商店门前狠狠地踹了一脚,但橡木门非常结实,纹丝不动。
他感到不该从这儿下手,萨洛梅加紧随其后。
屋子里的三个人听到马蹄声在附近停下来,接着又从墙外传来说话声,顿时,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几乎吓瘫了。
大财主富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儿女逃出城去了,只把一个文静胆小、受尽折磨的女仆丽娃留下来看家。富克斯怕丽娃一个人不敢住在这空荡荡的大屋子里,便叫她把两位老人——父母亲接来,让他们三人住在一起,直到富克斯一家回来。
起初丽娃并不十分愿意留下,但狡猾的富克斯花言巧语地骗她,说大屠杀不会发生的;匪兵是不会抢穷人的,因为穷人啥也没有。他答应回来后赏钱给丽娃买衣服。
现在他们三个人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忧心如焚,却又心怀侥幸;那些人或许只是路过此地?或许他们自己听错了,那些人不是停在他们的门前?或许只是一种幻觉?但是,敲打店门的声音将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打破了。
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一样,瞪着蓝色的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边轻轻祈祷着,他虔诚地祈求万能的上帝让这所房子免遭不幸。站在旁边的老太太在听他的祈祷,并没有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丽娃躲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的橡木柜子后面。
粗暴、猛烈地撞门声吓得两位老人浑身发抖。
“开门!”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撞击声,夹带着怒气冲冲的叫骂声。
这时,两位老人吓得连抬手拔下门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的人用枪托拼命砸门,被闩着的门不停地震动,最后终于哗啦一声倒了下来。
全副武装的骑兵一下子拥到屋子,在各个角落里搜寻。通往商店的门被枪托一撞便掉了下来。那伙匪徒涌进去后,打开了大门的闩子。
大抢劫开始了。
两马车上已经堆满了布料、靴子和其他战利品,萨洛梅加赶紧驱车将这些东西送到戈卢布的公馆。
帕里亚内察安排自己的部下去抢劫商店的东西,自己却走进内宅。他那野猫一般的绿色眼睛在他们三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对这两个老人吼道:
“滚出去!”
两位老人没有动弹。
帕里亚内察向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抽出军刀。
“妈妈!”丽娃发出凄惨的惊叫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听到的喊声。
帕里亚内察转过身来,对应声而来的同伙急促地说道:
“把他们给我拖出去!”他指着那两个老人。两位老人被强行拖出门外。帕里亚内察又对刚进屋的萨洛梅加说:“你们在门外站会儿,我要和这个小丫头谈点事儿。”
丽娃的父亲听见屋里一声凄厉的叫喊,急忙向门边扑去,突然,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拳,老人被打回墙边,痛得一下子昏过去了。这时,丽娃的母亲,尽管素来温和柔顺,现在却像头母狼似的紧紧抓住萨洛梅加:“啊!放了她吧,你们想干什么?”
她冲到门口,枯瘦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死死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使他无法挣脱。
丽娃的父亲醒过来后也奔过来帮忙。
“放了她,放了她吧!哎呀,我的女儿呀!”
他俩一起把萨洛梅加从门边推开。萨洛梅加凶狠地从腰间拔出纳甘式左轮手枪,用包着铁皮的枪柄对着丽娃父亲的头部砸了下去。老人一声未吭就倒了下去。
房间里又断断续续的传来丽娃的哀叫声。
他们把发了疯的丽娃的母亲拖到外面,摄人心魄、凄厉的叫喊声与求救声在街道上空回荡。
而屋内的叫喊声却停息了。
帕里亚内察从屋里走了出来,拦住准备推门进去的萨洛梅加,看也不看他一眼,说:
“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我用枕头把她稍微捂了一下。”说着,他跨过门前老人的尸体,踩进浓稠的血泊之中。
他走到外面,咬牙切齿地说:“开张就不顺。”
其他人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的脚在房间里的地板上,在台阶上,留下一个个的血印。
城里一片混乱。因分赃不均,匪徒们像野兽似的相互格斗,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见,无处不在厮打。
大酒桶被他们一桶桶地从啤酒厂里滚上了街道。
接着挨家挨户抢夺。
没有人起来反抗。他们扫荡了每一间屋子,翻遍了每一个角落,然后满载而归,身后留下一堆堆翻得乱七八糟的破衣烂衫,被撕破的枕头和靠垫里飞出来的绒毛。
第一天死亡两人:丽娃和她的父亲。夜幕降临的黑暗带来的惨况更是空前绝后。
夜晚,这群贪婪的豺狼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精虽然使他们神志不清,但他们仍急不可耐地等着黑夜的到来,以便再动手。
黑暗中,他们可以为所欲为,更容易杀人如麻,草菅人命。他们如同豺狼一样也喜欢黑夜:豺狼专门在黑夜袭击无法逃脱的弱者。
许多人终生都难以忘记这恐怖的两夜三天:多少无辜的生命被毁灭,多少青年在这血腥的日子里熬白了头!伤心的泪水流成了河,而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怀着无比的忧郁,为那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备受煎熬,为失去亲人极度悲痛。谁敢说他们比死者幸运?深巷里躺着许多年轻姑娘的尸体,她们受尽凌辱,遍体鳞伤,双手痉挛地向后伸展着,对一切已经无动于衷了。
只有在铁匠纳乌姆的小屋里,那些畜生遭到了最强烈地反抗。当他们扑向铁匠年轻的妻子萨拉的时候,这个二十四岁,身强力壮的铁匠以自己的一副钢筋铁骨,保护了自己的妻子,使她免受侮辱。
在小屋内那场短暂而猛烈的搏斗中,两个匪徒的脑袋被砸开了花。面对无法逃避的灾难,怒不可遏的铁匠无所畏惧,拼死扞卫两个人的生命。对此匪徒们也感到非常棘手,于是纷纷逃到河边,不停地扫射。纳乌姆的子弹快要打完了,他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妻子萨拉的生命,自己则端着刺刀,准备冲出去拼命。但是,他那沉重的身躯刚刚踏上台阶,就被密集的弹雨扫倒在地。
邻村一些有来头的人骑着膘肥体壮的大马趁乱来到城里,把看中的东西装上马车,然后由他们在戈卢布队伍里当差的儿子或是亲戚的护送下,一趟一趟地运回家去。
谢廖扎和父亲已将印刷厂一半的人员隐藏在他们家的地下室里和阁楼上。当谢廖扎穿过菜地返回院子时,他看见一个人在公路上奔跑。
这是一个犹太老人,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没戴帽子。他已经吓得面色铁灰,甩动着双手,气喘吁吁地跑着。一个骑着灰马的匪徒拼命地追赶他,并弯下腰准备出击。老人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已经逼近,就举起双手,仿佛这样可以保护自己。
谢廖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奔到马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人,大吼一声:
“住手!强盗,狗东西!”
骑在马上的匪徒恶狠狠地对着谢廖扎长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就是一刀。
城里宣布了戒严。
戈卢布的队伍也被召上前线,城里只留下司令部和少数后方警卫。
阴沉恐怖的黑夜。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人们只能摸索着走动,市民都清楚,在这种时候,无事不要点灯:灯光会招来不速之客。最好就呆在暗处,这样更安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