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四点了。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开始,她的丈夫就和其他三位先生在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客厅里睡着了。那三位先生的妻子,也都在舞厅里纵情跳舞、取乐。
丈夫觉得外面凉意袭人,担心她会着凉,就往她的肩上披上一件衣服。那件衣服是他带来的,她在家里经常穿。她觉得这件衣服太寒酸,而自己身上穿的那件漂亮的礼服是那样的高贵,它们完全不搭配,于是她就躲开了,没有接受丈夫的好意。当然,她这样做,还因为她不想让那些身穿豪华皮衣的贵妇们看到。
鲁瓦瑟尔拉住她说:“先别出去,外面太冷,你会着凉的。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叫马车。”
但是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丈夫的话,迅速跑到台阶下面。他们来到街上,一辆马车也没有看到。他们只能四处寻找。一辆辆马车在远处驶过。他们每看到一辆马车,就在后面穷追不舍,大声地喊叫,但是这个办法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没有叫到一辆马车。
他们唉声叹气、浑身瑟瑟发抖地沿着塞纳河向前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在河边找到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很旧,好像不想让别人看到它可怜的样子,所以白天从来不会出现在巴黎街头,只等到晚上才出来做生意。
马车载着他们来到殉道者街,把他们送到家门口。夫妻两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们爬上台阶,回到自己家中。他们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丈夫想的是,上午10点去上班的事情;而妻子则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之中。
她把披在肩上的衣服脱下来,走到镜子前,欣赏着自己的花容月貌。突然,惊叫声在屋里响起。戴在她脖子上的那条钻石项链不翼而飞了。
她的丈夫正在脱衣服,刚脱到一半。他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魂不守舍地说:“项链……福里斯杰太太的项链不见了,我把它弄丢了!”
嗖地一下,丈夫站了起来。他被吓得面白苍白。“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可能!”
他们立即四处寻找。衣服口袋里、大氅的褶皱里、袍子的夹层里,都被他们他翻了一遍,但是那条项链并不在那些地方。
丈夫开口问道:“你说从舞会离开的时候项链还在你的脖子上,你能肯定吗?”
“当然了。我记得很清楚,舞会结束后,我在部里的前厅摸过它。”
“不过,如果它丢在街上,一定会发出响声,我们应该听得到才对。这么说,一定是丢在马车里了。肯定是这样。”
“没错。那辆马车的车号,你记住没有?”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注意。”
他们吓得面面相觑。最后,鲁瓦瑟尔把衣服重新穿上,说:“我去沿着我们刚才走过的那段路找找看。”说完后,他就出去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根本没有力气上床睡觉。参加晚会时穿的那件礼服,仍然穿在她的身上。
快到七点钟的时候,丈夫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之后,他立即去警察局报案,到报社请人发布悬赏寻物的消息,又去了出租小马车的各个车行,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总而言之,所有能够找到项链的地方,他一个没落。
妻子一直待在家里,等待着消息。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她深受打击。她整天惶恐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直到晚上,鲁瓦瑟尔才返回家中。他面色铁青,显得十分无奈。他又白忙活一场。“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时间。我们只能写信告诉你的朋友,说那条项链的链条被你弄断了,你深感不安,已经把它送去修理。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从长计议了。”
她按照丈夫的口授,写好了信。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已经没有希望了。
突然之间,鲁瓦瑟尔就老了五岁。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说:“看来我们只能给人家赔了。虽然这对我们来说相当困难,但是我们必须这样做。”
第二天,他们在装项链的盒子里查到了卖这条项链的珠宝店,便拿着盒子前往。珠宝店老板找出账本,查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太太,我们店没有出售过那条项链,我们只为那条项链配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们开始到珠宝店里寻找与丢掉的那条项链相似的项链。那条项链已经丢失,所以他们只能凭记忆去寻找。他们一家接一家地找,由于非常着急,再加上丢掉项链带来的忧愁,他们的身体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终于,王宫街的一家珠宝店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店里的一条项链与丢掉的那条非常像。那条项链标价四万法郎,店主只要他们三万六千法郎。
他们告诉珠宝商,三天之内不要把那条项链卖给别人。他们还和珠宝商商量好,如果丢掉的那条项链能够在2月底以前找回,那么这一条店主必须收回,价钱为三万四千法郎。
鲁瓦瑟尔从父亲那里获得了一笔一万八千法郎的遗产,这笔钱是他们的全部家产。只能靠借,才能把其余的钱凑齐。
他们立即行动,向人借钱。他们向这个人借三个金路易,向那个人借五个;向这个人借五百法郎,向那个人借一千。他打了很多借条,虽然有些借条的要求非常苛刻,可能会让他们破产,但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和放高利贷的人和其他靠放债谋求利益的人打交道,冒着巨大的风险,不顾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签下一些借据。以后能否偿还,是否会因此名誉扫地,这些问题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与此同时,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既担心自己和妻子的前途,又害怕未来会缺衣少食,精神上受到痛苦的折磨。
三万六千法郎终于凑齐。他用这笔钱换来了那串新项链。
当福里斯杰太太收到鲁瓦瑟尔太太还来的项链时,她相当气愤:“你怎么现在才给我送回来啊?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要用吗?”
她并没有把项链盒打开。鲁瓦瑟尔太太不再担心了。如果对方发现这不是原来那条项链,而是另外一条,那她会作何感想呢?她又会说什么呢?搞不好,她会把自己当成小偷。
穷人过的那种令人生畏的生活一下子降临到鲁瓦瑟尔太太头上,幸亏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大笔债务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必须偿还,因此,她付出代价也理所当然。他们把房子卖掉,把女佣人辞退,租了一间屋顶下的阁楼,搬了进去。
无论是厨房里的油污活,还是家里的粗活,都由她一个人来做。她得洗碗,任由沾满油污的锅碗瓢盆磨损她那光滑细腻的手指。她得洗衣服,那些脏了的衬衣、内衣裤和抹布餐巾,都需要她用肥皂搓洗。洗过之后,她还要把它们挂到绳子上。每天早上,她都得把垃圾倒到楼下,把水提到楼上。她累得直喘粗气,每上一层楼都要休息一下。她穿着和普通劳动人家的妇女相同的衣服,她要提着篮子去肉铺、杂货铺、水里店买东西。她要尽可能地节约每一分钱,所以就精打细算,和人家讨价还价。尽管有时候会遭到别人辱骂,但是她仍然要这样做。
每个月都有几笔债等着他们偿还。除此之外,他们还要为延长期限而续订一些借约。
丈夫同时做着几样工作。每天傍晚下班后,他都去一个商人那里,为那个人算账。每天夜里,他还经常忙着抄写文件,尽管每抄一页,只有五个子儿的回报。
整整十年,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十年之后,他们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不管是利滚利的利息,还是高利贷的利息,他们全都还清了。
鲁瓦瑟尔太太明显老了很多。她完全变了,野蛮、泼辣、霸道这些穷人妇女身上的特性,在她身上都能够找到。她的头发很乱,两只手特别红,裙子歪歪斜斜地系着,说起话来嗓门相当大,洗地板时大盆大盆地倒水。但有几次,当丈夫去部里上班,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次舞会。当时她是多么迷人,多么具有魅力啊!
如果那串项链没有被她弄丢,她的命运又会如何呢?没人知道!生活充满了变数!你的一生很可能会因为一个微小的东西断送掉,当然,那个东西有时候也会让你在绝境之中看到希望。
劳累了一个星期之后,星期天她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她意外地看到了福里斯杰太太。福里斯杰太太正带着一个小孩散步,她还是那样年轻,那样风姿绰约。
鲁瓦瑟尔太太的心头洋溢起一股激动之情。要不要走到她的面前,和她说几句话呢?当然了。现在既然已经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那么,把一切都告诉她也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继续隐瞒下去呢?
她走到福里斯杰太太面前,开口说道:“您好,让娜!”
福里斯杰太太根本就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人来。她完全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女子竟然这样亲切地和自己打招呼,所以相当震惊。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等等……太太……您认错人了吧?”
“我是玛蒂尔德·鲁瓦瑟尔啊!您不认识我了吗?”
福里斯杰太太惊叫起来:“天哪……可怜的玛蒂尔德,真的是你吗?你变得太多了……”
“没错,我一直过着贫穷困苦的生活。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吃了太多的苦……这完全是因为你……”
“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为了参加部里的晚会而向你借项链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可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那条项链被我弄丢了。”
“不会吧?你已经把它还给我了。”
“没错,我是还给你了。但是我还给你的那串项链,并不是我借的那一串,而是样子相仿的另外一串。为了买下那串项链,我们借了很多钱,然后又用十年时间去偿还这笔钱。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底的人家来说,这有多么困难……现在,我们终于还清了全部债务,我开心极了。”
听到鲁瓦瑟尔太太这样说,福里斯杰太太停下脚步问:“为了赔我那一串项链,你竟然花钱买了一串钻石项链吗?”
“没错!那两串项链实在太像了,你一直没有发现我还给你的不是原来那条吧?”
说着,一种纯真而又骄傲的欢愉之感浮上她的心头,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
福里斯杰太太激动地拉过鲁瓦瑟尔太太的手,握了起来。她说:“天哪,玛蒂尔德,你实在太可怜了。我那串项链不是真的,它并不值钱,最多也就值五百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