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医生的话后,噶拉望“扑通”一声,趴在母亲的身上,大声地痛哭起来,泪水不断打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死,似乎让他痛彻心扉,他哭得浑身颤抖。他的身后站着的太太也小声地哭泣着,时不时还用手揉着眼睛,悲痛在她的手里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的丈夫哭着哭着,脸肿了起来,看起来非常难看,头发也乱糟糟的了。突然,他站起来问舍奈“医生”:“医生,您确定我母亲不在了?您会不会看错了?”
舍奈“医生”听了这话后,有些生气,迅速走过去,翻开老太太的眼皮,让噶拉望看,并说:“老兄,放心吧!不会有错的!你看看这眼珠,哪里是活人的眼珠。”他那神情就像一个商家大声地向顾客推销自家的商品一样。老太太的眼珠和平常人的眼珠相比,除了瞳孔有点儿大外,其余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噶拉望已经吓得直打哆嗦。接着,舍奈“医生”再次摆弄老太太的尸体。他先抓起老太太干瘦的胳膊,使劲掰开她的手指,对噶拉望说:“您再看看这只手,都僵硬成这样了。放心吧,我行医多年,不会看错的。”他那架势似乎要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舍奈“医生”说完后,噶拉望趴在床上边哭边打滚,哭声就像头牛的哀号一样。旁边的妻子一边假装哭泣,一边布置床头柜。她将一块台布铺在床头柜上,点上四根蜡烛,中间放上一个盘子,又把镜子后面的一根黄杨树枝搁在盘子里。该往盘子里倒圣水了,没有圣水,她干脆就用清水代替。稍稍思考后,她又捏起一点儿盐放进清水里。做完这些后,她认为已经为老太太做了最好的临终法事。
舍奈“医生”也过去帮噶拉望太太干这干那,忙完后,他告诉她,应该拉开噶拉望。噶拉望太太同意后,便与舍奈“医生”分别抬起噶拉望的两条胳膊,将他搀扶到椅子上。
噶拉望太太在丈夫的额头上亲了亲,然后开导他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得顺应天命,不必太伤心了。”这时,旁边的舍奈“医生”也劝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啊!您要坚强起来才行。”正在痛哭的噶拉望,听到他们的劝说,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两人见劝说并没有效果,于是重新搀扶起噶拉望先生,将他带出房间。他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迈着步伐,似乎连自己正在下楼梯都不清楚,胖胖的身体软绵绵的,两条胳膊在空中摇晃,两条腿也毫无力气。噶拉望太太和舍奈“医生”将他扶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餐桌上放着一个快要见底了的汤盆,它里面还有一只浸在汤里的汤匙。噶拉望脑子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看着酒杯。
噶拉望太太将舍奈“医生”领到角落里,问他办手续和丧事方面的事情。谈话后,舍奈“医生”似乎有什么期待,边拿帽子边说:“真是抱歉!我得走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呢!”说完他行了礼,准备要走。这时,噶拉望太太惊讶地大声说道:“啊?难道你还没有吃饭吗?这样您在我家吃吧!您不必客气。我家吃饭一直很简单,你将就着吃点儿吧。”
“哦,不!这怎么好意思呢?”舍奈“医生”推辞道。
“这有什么?您还是留下吃饭吧。作为朋友您应该留下来陪我们,再说我丈夫他真的很需要吃点儿东西,您劝他,他或许会听的。”
舍奈“医生”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他把帽子摘下放回家具上,坐到了餐桌前。噶拉望太太当着女佣的面说:“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这不要陪陪医生嘛。我坐他旁边随便吃点,做做样子。”
吩咐好女佣罗萨莉去厨房做饭后,噶拉望太太也坐在餐桌前了。她和舍奈先生拿碗盛起桌上的凉汤喝,在舍奈先生添过一次汤后,凉汤被他们喝完了。女佣端上来一盘散发着洋葱味的里昂风味牛肚。美食面前,噶拉望太太也禁不住诱惑,决定品尝一番。旁边的舍奈“医生”吃了一口,赞叹道:“啊!真是太好吃了!”噶拉望太太笑着说:“是吗?”接着,她又对丈夫说:“可怜的阿弗雷特,你好歹吃一点儿吧。否则,你怎么熬夜呢?”
现在的噶拉望非常听话,无论谁让他干什么,他都会不假思索地去干,如果你要他睡觉去,他就会立即上床躺下。妻子让他吃饭,他立刻拿过餐盘,吃起饭来。
舍奈“医生”吃得很起劲,连续往自己盘里装了三次饭。噶拉望太太不停地将牛肚送进嘴里,却装出无心吃饭的样子。
很快,一盘通心粉上来了。舍奈“医生”再次赞叹道:“哇!看着就有食欲。”噶拉望太太起身给所有人的盘里装了满满一盘,就连两个小孩的盘里都满得无法再装了。两个小孩胡乱地吃着,趁大人不注意偷喝点儿桌上的葡萄酒,还时不时在桌下踢对方的脚。
吃得正高兴,舍奈“医生”突然想起罗西尼也喜欢吃通心粉,就诗兴大发,说他做了一首诗。开头是这样:
伟大的音乐家罗西尼,
爱吃意大利通心粉……
噶拉望太太可没心思听这些,她认真地考虑着婆婆突然去世,家里会发生哪些变化。她旁边的丈夫却像一个白痴一样,从面包上揪下一个个小面块,搓成小面团,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嗓子很干,于是接连不断地喝掉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巨大的打击使他的大脑变得昏昏沉沉了,再加上喝醉了酒,整个人也变得晃晃悠悠,就像一个人吃饱了饭后头晕想要睡觉时的样子。
舍奈“医生”也喝醉了,变得无拘无束,不停地端起酒杯往肚子里灌。虽然噶拉望太太只喝了点白开水,但是神经高度紧张之后,她也觉得头昏脑涨。
接着,舍奈“医生”对噶拉望夫妇讲起几户有人去世的人家。这几户人家在他眼里,都是冷漠无情的。巴黎郊区住的都是外省人,他们非常冷漠地对待死者,就连亲生父母也不例外。这种情况在乡下很常见,他们对死者态度不敬,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冷漠。但是,在巴黎这样的大都市就很少遇见了。他说:“上周我遇到的那家就更为罕见了。那天,普托街的一户人家里有人病重请我,我匆忙赶去,到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可是,这家人却在死者的床边喝着茴香酒,并把整整一瓶酒都喝个精光。这酒是那天的前一晚,他们买给死者喝的。”
噶拉望太太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在想遗产的事。她的丈夫还像个白痴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女佣为每人端来一杯香浓的咖啡,咖啡杯里还兑了点白兰地。喝完后,所有人的脸颊都泛红了,意识更加模糊了。后来,舍奈“医生”抓起白兰地酒瓶,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点儿,让大家涮涮杯子。咖啡杯底的糖融入白兰地酒中,杯中的液体变成淡黄色,它将人带进温馨的环境之中,也让人慢慢地沉沦进而忘记自我。此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女佣把他们送回了房间。
噶拉望看似和所有遭受不幸的人一样,接连不断地喝酒,想把自己灌醉,可是,他呆滞的目光却越来越有神了。
终于,舍奈“医生”要走了,他抓住噶拉望的胳膊说:“朋友,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心情不好应该出去散散心。”噶拉望点点头,戴上帽子,拿上拐杖,和舍奈“医生”一起出去了。夜里,天上满是星星,两人挽着胳膊一起往塞纳河走去。
透着丝丝温暖的晚风,不断吹来阵阵花的清香。附近有花园苗圃,这个时候都开满了鲜花。到了晚上,它们似乎才从沉睡中醒来,通过微风在黑暗中散发着香气。
大街上,没有一个人,非常寂静。从市区到凯旋门的路两旁,都有煤气街灯。那边,笼罩着红尘的巴黎市区,喧闹声不断,好像什么东西发出的隆隆声一样。远处和这隆隆声相呼应的是火车的汽笛声。这声音巨大,让人想到火车开足了马力,正疾驰在原野上,准备向大西洋海岸驶去。
外面清新的空气,扑打在脸上,两人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舍奈“医生”走路东倒西歪。从吃饭那时起到现在,噶拉望一直脑袋不清楚、全身无力,现在更像在梦中行走。大悲大痛之后,他变得麻木起来,伤痛过后,他也不觉得痛苦了。夜里阵阵花香让人觉得非常舒畅,心里没有重负后,他彻底地从痛苦中挣脱了出来。
他们走到桥头向右拐弯后,从河面吹来一阵清风。天上的星星映在河水中,随着河流不停地摇晃,像是在水里游泳。岸边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对岸的河堤上白色的雾霭轻轻飘荡着。此时,两人呼吸到一股潮湿的气息。突然,噶拉望停下来脚步,对岸的情景,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好像看到了他童年时母亲的样子,在家门口,母亲弯着腰,跪在小溪边洗衣服。在寂静的山野上,他似乎听到母亲叫他的声音,她叫喊道:“阿弗雷特,快去帮妈妈拿一块肥皂。”那时,他们还生活在遥远的故乡庇卡底。此时,他闻到流水的气息和看到对岸的薄雾,都与他故乡的是那样相似,让他好像又回到了故乡,就这样,在母亲去世的晚上,他内心深处藏着的记忆,渐渐被唤醒。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感觉自己被一股气流推向了悲痛的深渊,又感觉自己的不幸被一道闪光照亮,绝望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感到绝望,觉得心被撕碎,人生也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母亲在的年少时期;一半是没有母亲的青年时期。随着母亲的去世,他的年少时期一去不复返,而青年时期也逐渐走向死亡。从此,没有人再陪他一起回忆过去,谈起他的家乡,谈谈他童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接着,往事不断地涌进他的脑海,年轻时“妈妈”的形象,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穿着一件旧衣服,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她多年一直穿着那件旧衣服。大概是它经常和母亲一起出现,噶拉望早把他和母亲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想起母亲自然会想起她穿的那件旧衣服。后来,他又想起过去被遗忘的一些事情。在这些情景中,他再次看到了妈妈,看到了她的样子,听到了她的声音,重温了她的习惯和癖好,想起她脸上的皱纹和她的手指头,想起她生气的样子及常摆的姿态。
想到这里,他便趴在舍奈“医生”的肩头痛哭起来,软绵绵的双腿不停地抖动,整个身体也不住地摇晃,他边哭边喊:“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
舍奈“医生”本想去他常去的一个地方找点儿乐子,没想到出来不久,噶拉望就再次痛哭起来,他觉得非常扫兴。于是,他扶起噶拉望,让他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假意说要去看一位病人就赶紧溜走了。
噶拉望独自坐在草地上大哭,哭得眼泪都干了,才停下来。他感觉痛苦减轻了,舒服多了,还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这时,月亮出来了,暗淡的月光照着地面上的景物。对岸高耸的白杨树,发出一闪一闪的银色光亮,远处的雾气就像是漂浮的白云。他看不到河里有游泳的星星了,在那流动的水面上,似乎有一层珍珠在月光下泛着点点亮光。在清新柔和伴有阵阵芬芳的空气中,大地已经进入梦乡。噶拉望贪婪地享受着夜里的一切,他觉得呼吸到的新鲜空气,连同这里的宁静和欣慰一起进入了体内,到达身体的各个角落,甚至是每一条神经上,他的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心情变好,于是嘴上还不停地喊着:“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呀!”
他心想一定要哭下去,不过,越是这样想,反而越哭不出来了,似乎任何事物都不能再唤起他的眼泪了。接着,他开始起身往回走。他感到人世间万物的喜怒哀乐并不会影响到大自然,它依然是那样宁静,想到这里他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到了桥头,他看到最后一班小火车闪着灯光,即将出发,还有经常去的那家环球咖啡馆背面的窗户透着亮光。他觉得自己伤心时,必须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关心。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不幸告诉别人。走到了咖啡馆门前,他摆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推开门看到了老板。原本以为,大家看到他这副样子会立即站起来,过去握着他的手说:“老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啦?”可是,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为了引人注意,他抱起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我的主啊!”
终于,老板注意到他,并看了他一眼,问道:“噶拉望先生,您生病了吗?”
“不,我没有生病。我母亲去世了。”他伤心地答道。
“哦。”老板应了一声,并没有安慰他。这时,有顾客要啤酒,老板说:“噢,好的。马上就到。”说着就急忙跑去送酒,留下噶拉望一个人在柜台那儿发呆。
老板让他失望了,他又走到那三个牌迷朋友的桌子旁。那三个朋友正投入地打着牌,似乎没有发现噶拉望。站一会儿后,噶拉望着急了,开口说:“你们知道吗?刚才我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时,三个牌友才稍稍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们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牌。
“唉,我母亲不在了。”噶拉望悲伤地说。
其中一个人说:“这真是糟糕啊。”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第二个牌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作为应答。第三个牌友没说一句话,继续打牌,他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以为是什么新闻呢?”
此时虽然没有了悲伤的感觉,但噶拉望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没想到,老板和牌友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样冷漠,他气愤地走出了咖啡店。
回到家,他看到妻子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窗户旁的椅子上等他。她正在考虑遗产的事情。
看到丈夫回来,噶拉望太太说:“亲爱的,快把衣服脱了,咱们到床上说一件事。”
“楼上……不是没人吗?”他边说边抬起头来,朝上面望去。
“怎么没人呢?罗萨莉在楼上守着你妈呢,三点你去换她。”妻子说道。
他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钻进被子时,并没有把衣服全部脱掉,留下了衬裤,头上的围巾也留下了。他们坐在了床上。
天天戴帽子,似乎已经成了噶拉望太太无法改变的习惯。即使是睡觉时,她依然会戴一顶缀有粉红色蝴蝶结的睡帽。与她那天天戴帽子的习惯相似的是,每次她戴的帽子都会歪向一边。
突然,她转过身来问丈夫:“你妈立过遗嘱吗?”
“啊……我……我觉得应该没有。”噶拉望说。
噶拉望太太盯着丈夫,低声埋怨说:“瞧瞧吧!这还有没有天理?我们辛辛苦苦伺候她十年,管她吃,管她住,她倒好,一分钱都不留给咱们。早知道是这种结果,我才不伺候她呢!你看你妹妹,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你妈妈真是无情无义,凭这点,她这一辈子就很不光彩了!”接着,她又看看丈夫说:“你是不是想说,她给咱们付了饭钱和住宿费?的确,她是给了,但是我们那样伺候她,这是用钱能还完的吗?她如果是个有体面的人,生前就一定会立遗嘱回报后辈的。哦,原来我这十年都是白忙了!哼!真是可笑!”
噶拉望被太太的话说得心乱如麻,一时也没有办法,赶紧劝她说:“亲爱的,别生气了,我求你了。”
尽情大骂了一顿后,噶拉望太太情绪渐渐平静。接着,她用一种她经常使用的命令口气说:“明天将你妈去世的事,告诉你妹妹。”
妻子一说,他立刻跳了起来说:“哎呀!真是的,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明天一早,我就去给她发电报。”不过,他妻子马上拦住他说:“不能那么早,你妹妹从夏朗东到这里,只要两个小时。在她来之前,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等到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再发电报也不迟。她来了,我们就告诉她,早上你被吓懵了,所以稍晚了一点儿通知。总之,她也没办法埋怨我们。”
噶拉望一拍脑门儿,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还没有跟部里说呢!”想起部里那个上司,他就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