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坏。
——谚语
广场上空无一人。我一直站在原地,许久也理不清被那十分恐怖的印象所扰乱的思绪。
最叫我担心的是,我不知道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命运。她在哪里?她怎么样?她藏起来没有?她藏身的地方可靠吗?……我满怀着这些慌乱的念头,走进了要塞司令的房子……房间里全空了;椅子、桌子和箱子全被砸碎了;餐具给摔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抢走了。我沿着那个通向闺房的小楼梯走上去,生平第一次走进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房间。我看见,她的床铺已被强盗们翻得乱七八糟;柜子被砸烂、被掏空了;一盏小灯还在空空如也的神龛前亮着。两扇窗户间的墙壁上,还挂着一面完好的镜子……这间朴素闺房的女主人究竟哪儿去了呢?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想象她落到了强盗们的手中……我的心紧缩了起来……我哭了,痛心地哭着,大声地呼唤着我的心上人的名字……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响声,接着,脸色苍白、颤抖着的帕拉莎从柜子里钻了出来。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两手一拍,说,“这是什么日子哟!多可怕啊!……”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呢?”我急忙问,“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帕拉莎回答,“她藏在阿库尼娜·帕姆费罗夫娜那里。”
“在神父太太那里?”我恐惧地叫了起来,“我的天哪!普加乔夫也在那里啊!……”
我马上冲出房间,一转眼就来到了街上,我目不斜视,心不二用,飞快地跑到神父的家。那里传出了一阵阵喊声、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在和自己的战友们饮酒作乐。帕拉莎也跟着我跑到了这里。我让她悄悄地去把阿库尼娜·帕姆费罗夫娜喊出来。一分钟后,神父太太走到前厅,来到了我这里,她的手里棒着一个空酒瓶。
“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快点告诉我,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哪儿?”我十分激动地问。
“她正躺着呢,我的小鸽子她就躺在我的床上,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差点遭了灾啊,但是感谢上帝,一切都还平安无事。那个恶棍刚刚坐下来吃饭,我那可怜的姑娘她就苏醒过来了,哼哼起来!……我简直吓傻了。那人听到了声音,就问:‘是谁在你这里哼哼呀,老太太?’我对那贼鞠了一躬,说:‘是我的侄女,皇上,她得了病,躺在床上都一个多礼拜了。’‘你的侄女年轻吗?’‘很年轻,皇上。’‘老太太,让我看看你的侄女。’我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了,但是毫无办法。‘请吧,皇上;只是那姑娘起不了床,不能来接受你的恩典。’‘不要紧,老太太,我自己去看。’那该死的真的走到了隔板后面;你猜怎么着?他掀开了帐子,用他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望了一下!——但是没什么……上帝保佑!你信不,我和我老头子都已经准备去赴死了。幸好,我的小鸽子她没有认出他来。上帝啊,我们可算是交了好运!没话可说的!可怜的伊万·库兹米奇啊!谁能想得到这事!……瓦西里萨·叶果罗夫娜呢?伊万·伊格纳吉奇呢?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又饶了您?那个阿列克赛·伊万内奇·施瓦勃林成个什么样子了?他也把头剃成个圆圈,现在正在这里和他们一起喝酒呢!这个投机的家伙,没什么可提的。在我谈到生病的侄女时,你信不信,他死死地盯着我看,那目光像把刀子,要把我给刺穿;但是他没有出卖我们,这真得谢谢他了。”这时,传来了客人们醉醺醺的叫喊声和盖拉西姆神父的声音。客人们要上酒,主人在叫老伴。神父太太忙乎起来。“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现在顾不上您了;强盗们正在喝酒。您要是落到醉鬼的手里,可就糟了。再见,彼得·安德列伊奇。该怎样就怎样吧;上帝兴许不会扔下我们的。”
神父太太走了。我稍稍心安了一些,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路过广场时,我看到有几个巴什基尔人正围在绞架边,从被吊死者的脚下脱靴子;我好容易才压住自己的愤怒,意识到前去干涉也是白搭。强盗们在要塞里来回奔跑,抢劫着军官们的住所。到处是灌醉的叛匪的叫喊声。我回到了家里。萨维里奇在门边迎接我。“感谢上帝!”看见了我,他叫了起来,“我还以为,强盗们又把你给抓起来了呢。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我们的东西全被抢走了,这帮恶棍,衣服,床单,杂品,餐具,——一样也没给留下。这可怎么是好呀?谢天谢地,他们让你活着回来了!少爷,你认识那个首领吗?”
“不,不认识;他是谁?”
“怎么,少爷,你忘了那个在客栈里骗走你的兔皮袄的醉鬼了?那件兔皮小袄还是新的呢,他这个魔鬼套在身上,连线都给绷开了!”
我大吃一惊。确实,普加乔夫与我的那个向导非常相像。等我确信了普加乔夫和那向导就是同一个人后,才明白了我之所以得到宽恕的原因。我不能不因这奇异的事件组合而感到惊愕:送给一个流浪汉的一件儿童穿的兔皮袄,竟然使我免遭绞刑;一个曾在客栈里游荡的醉鬼,居然攻陷了要塞、搅动了整个国家!
“你要吃点东西吗?”萨维里奇问,他还是没有改变老习惯,“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我出去找一找,再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我一个人留了下来,陷入了沉思。我该做什么?继续留在被这个恶棍占据的要塞里,或是跟着他的队伍走,这对于一名军官来说都是可耻的。军人的天职要求我到我能为危难中的祖国效忠的地方去……但是,爱情却建议我留在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身旁,做她的保卫者和庇护人。虽然,我也预见到形势很快就会有变化,但是一想到她的危险处境,我仍不能不浑身发抖。
一名哥萨克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思维,他跑来对我说:“伟大的皇上让你去见他。”“他在哪里?”我问道,准备随他前去。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那哥萨克回答,“午饭后,我们的老爷去洗了澡,现在正在休息。不管怎么看,陛下都是个大人物啊:他一顿午饭就吃了两只烤猪崽,他洗澡时汽烧得那么热,热得连塔拉斯·库罗奇金也受不了了,他只好把笤帚交给了福姆卡·比克巴耶夫,自己又一个劲地冲凉水。没什么说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派头……听说,在澡堂里,他露出了他胸口的皇帝记号:一边是一只双头鹰,有五戈比的硬币那么大,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
我认为没有必要去和那个哥萨克争论,便和他一起向要塞司令的房子走去,我在预想着和普加乔夫见面的场面,并竭力想猜出,这次见面将如何结束。读者很容易想象得到,我当时并不是非常冷静的。
当我来到要塞司令的房子前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吊着几具尸体的绞架黑乎乎的,十分可怕。可怜的司令太太的尸体还躺在台阶下,台阶边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的来到,他很快就回来了,领我进了房间,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温情地告别的。
我看到的是一幅不同寻常的场面:铺着台布的桌子上,摆着酒瓶和酒杯,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领坐在桌边,他们全都戴着帽子,穿着花衬衣,喝酒喝得浑身发热,脸色通红,眼睛放光。在他们中间,没有刚刚叛变的施瓦勃林和我们的那位军士。“哟,大人!”看到我后,普加乔夫说道,“欢迎光临;你好,请坐。”他的伙伴们挤了挤。我默默地在桌边坐了下来。我旁边坐的是一个身材匀称、眉清目秀的年轻哥萨克,他给我倒了一杯烧洒,但我连碰也没碰那酒。我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这一伙人来。普加乔夫坐在首席,肘支在桌子上,用他那只宽大的拳头撑着长满黑胡须的下巴。他脸上的轮廓很端正,看上去叫人愉快,不带丝毫凶相。他不时地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转过身去,普加乔夫时而称他为伯爵,时而叫他吉莫费伊奇,时而又尊称他为大叔。众人全都像同志一样地相待,对首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敬重。他们谈的是早晨的攻击、起义的成就和未来的行动。每个人都要吹嘘一番,提出自己的看法,也可自由地和普加乔夫争论。就是在这个奇特的军事会议上,做出了向奥伦堡进军的决定:这是一个大胆的行动,它后来差一点获得了灾难性的成功!会议决定,明天就出发。“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说,“睡觉前,我们来唱支我喜欢的歌吧。楚马科夫,唱!”我身边的一个人用细细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悲伤的纤夫之歌,众人用合唱和着他:
别喧哗了,我绿色的小树林,
别打扰我这个好小伙暗自伤神。
明早儿我这个好小伙要去受审,
那威严的法官就是沙皇本人。
皇上他啊会开口把我问:
你说,你这个农民的孩子,
你是和谁一起偷盗又抢劫,
与你同伙的还有许多人?
正教的沙皇啊,我对你讲,
我对你说的全是真话和实情,
我的同伙嘛总共有四人:
我的第一个同伙就是黑夜,
第二个同伙则是宝刀一柄,
第三个同伙是那匹好马,
第四个同伙是把张紧的弓,
铁打的箭头就是我的书信。
正教的沙皇他开口说道:
真行,你这个农民的孩子,
你会偷盗,问题回答得也行!
孩子啊,我要给你奖赏,
在旷野上给你一座高高的宫殿,
那便是两根木桩和一道横梁。
很难道出,这些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这首关于绞架的朴实民歌,给我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他们威严的脸庞,整齐的声音,悲伤的表情,再加上那原本就很有表现力的歌词,——所有这一切,都在以某种诗意的恐惧震撼着我。
客人们又干了一杯,然后站了起来,和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但是普加乔夫对我说:“坐着;我想和你谈一谈。”我们留了下来,面对面地坐着。
几分钟里,我们双方都没有说话。普加乔夫仔细地看着我,有时眯起左眼,带着一种令人惊讶的狡诈和嘲笑的神情。最后,他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毫不做作,以至于我看着他,也笑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你老实说,当我的小伙子把绳子套在你的脖子上的时候,你害怕了吧?我想,是吓破了胆……要不是你的那个仆人,你早就被吊在横梁上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家伙。喂,大人,你想到没有,那个领你去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君主他本人?(这时,他摆出一副庄重、神秘的样子。)你在我面前犯了大罪,”他接着说,“但是我要饶恕你,因为你对我有恩,因为你在我被迫躲避敌人的时候帮助过我。你就等着瞧吧!等我收复我的国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的!你愿意忠心为我效劳吗?”
这个骗子的问题以及他的大胆,让我感到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头问,“你不相信我就是伟大的君主?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我不知所措了:我无法去承认这个流浪汉为国君,我觉得那样做是不可饶恕的懦弱。当面叫他骗子,就等于是自取灭亡;在最初的怒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曾准备当着众人的面去上绞架,但是此刻,那样的举动已使我感到是毫无益处的逞能了。普加乔夫阴沉着脸在等着我的回答。最后(直到如今,我仍心满意足地记得那一时刻),责任感战胜了我身上的人的软弱。我回答普加乔夫道:“你听着;我来对你说实话。你想想,我能承认你为国君吗?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己也能看出,我是不是在撒谎。”
“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人呢?”
“上帝知道你是谁;但是,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在开着一个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说道:“这么说,你是不相信我就是皇帝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喽?那么,好。但是,难道一个勇敢的人就不会成功?过去的格里什卡·奥特列比耶夫不也称帝了吗?随你怎么想我都行,但是你别走。其他的事与你有什么相干?谁有本事,谁就为王。你忠心耿耿地为我效劳吧,我会封你做大元帅、大公爵的。你认为怎么样啊?”
“不,”我坚定地回答,“我生来就是贵族;我向女皇陛下宣过誓,所以不能为你效劳。如果你真的想为我做点好事,那就请你放我回奥伦堡。”
普加乔夫想了一会。“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你至少得答应我不再从军反抗我。”
“我怎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这事不能由我来决定,要是长官派我来打你,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来打。如今你也是长官了,你自己也会要求你的部下服从你。如果军务需要我,而我却拒绝执行,那像什么话呢?我的脑袋捏在你的手心里,你若放了我,那就谢谢你了;你若绞死我,上帝会审判你的。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的真诚镇住了普加乔夫。“就这样吧,”他拍了一下肩膀,说道,“绞刑归绞刑,饶恕归饶恕。你随便去哪儿,做你爱做的事吧。明天来我这告个别,现在去睡觉吧,我也困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静谧而又寒冷。新月和星星明亮地闪烁着,照耀着广场和绞架。要塞里非常安静,也很黑暗。只有酒店里还亮着灯,并传出了深夜不归的酒鬼的叫喊声。我向神父的家望了一眼。护窗板和大门都紧闭着。看来,那所房子里是一片安静。
我回到住处,见到了萨维里奇,他正在因为我的不归而担心。我获得自由的消息,使他无比地高兴。“感谢你啊,上帝!”他画着十字,说道,“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要塞,随便去哪儿都行。我给你做了点吃的;少爷,你吃点东西吧,然后就睡觉,无忧无虑,像在基督的怀里,一直睡到天亮。”
我听从他的建议,美美地吃了顿晚饭,然后,身心均极其疲惫的我,倒在光光的地板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