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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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女人和大地(4)

她的眼皮开始跳动了,虽然跳得有些不规则,但我相信她就要醒过来了。我抱着她,比先前搂得更紧。我更加深入她的身体。突然一滴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我清醒地感到它在流着,于是把嘴凑过去。它是咸的。她的四肢痉挛起来,呻吟得更加厉害。我使劲地压住她,她的胸口就起伏得越厉害。她的整个身体都扭动起来,好像要挣断什么束缚她的东西。也许那是用沉睡把她紧紧捆绑住的铁圈。突然,她的内心世界剧烈翻滚着,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撕成了两半,就像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接着,我感到她的身体又变得沉重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沉甸甸的下坠物。她的两只手脱离了我的身体,自然地垂落下来。嘴唇也从我的脸上挪开。我抱着她,把她放在床上。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活死人。我被这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摸摸她的手臂和面颊。它们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庆幸的是,血液还在她的太阳穴那里按着固有的节拍跳动着,虽然极其轻微。她就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静静地躺在那里。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双颊,湿漉漉的。鼻翼被轻轻的呼吸抚摸着,慢慢地也放松了下来。胸部的起伏越来越不明显,不过身体偶尔略有明显的抽搐,那是奔腾的血液余波未平而引起的身体颤动。她变得越来越像一尊雕像。脸上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越来越放松。最后,痉挛从她的身体上彻底消失。她的脸恢复了人性,露出了旧有的孩子气。她轻微地呼吸着,进入了梦乡。

我坐在她的身旁,弯着身体,静静地端详着她。一副安详平和的神态,闭着双眼,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孩童般的面容上逐渐有了生气,甜美的梦境在她的心头萦绕。我把身子弯得更低,更加贴近她的脸庞。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清楚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吹在我的脸上。我越是这样贴近去看她,就觉得她离我就越远,变得就越神秘。这个姑娘像石雕般躺在那里,在这样一个郁闷之夜,灼热的浪潮把她冲到我这个陌生人身旁。现在她又像死人一般,被冲到岸边。不知道她此刻究竟有没有知觉?她到底是谁呢?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对于她的这些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挂在墙上的钟表嘀答地响着,一连几分钟过去了,我凝视着她,尝试着从她那默然的脸上寻找出似曾相识的痕迹,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真想在熟悉的环境里,就在这间屋子,在我的身旁,把她从陌生的睡眠中唤醒。但是我又非常害怕她苏醒过来,害怕她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只好坐在那里,默默地等待,望着这个熟睡中的陌生少女,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

眼前和我相遇的这个少女,在我的意识里慢慢地发生改变,仿佛不是她自己,而是黑夜本身。我感到大自然的秘密在向我逐渐敞开怀抱,虽然它是那样的干渴欲绝、备受折磨。突然我又觉得,仿佛是整个世界连同它的感官躺在我的手下。灼热烦躁的世界,郁闷消失殆尽后的感官,这一切就像大地在经受着折磨,在漆黑的夜晚挣扎着抬起身体,派她来当做信使。

在我的背后,不知道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响,我便像个罪犯似的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窗户那边又传来哗啦的响声,好像是有人在用硕大的拳头摇晃着它。我跳起来,直奔过去,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换成另一番天地:在远处的原野上空,黝黑的光亮疯狂地骚动着;一阵呼啸,可怕的喧腾已经像黑塔般冲上天空,高高地迎面向我俯冲下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当头就是一拳——寒冷、潮湿的风刮得越来越大。它在黑暗中连番跳跃,疯狂地敲打着窗户,撞击着房屋。云层不断涌来,貌似一座平地而起的漆黑高墙。在云层边际,是无限的黑暗,仿佛张开的巨大喉咙,要把这周围的一切吞下去似的。天地之间,不知有什么样的一股力量在张狂奔驰。附着在空气中的闷热,早已经被疯狂的洪流席卷而走。从天边的这一头,到天边的那一头,一切都在涌动、蔓延。在怒吼的狂风百般拷打之下,扎根在地里的树木发出痛苦的呻吟。突然一道闪电横空而出,把整个世界切成了两半,一直延伸到地面。闪电之后,轰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直接盖在头顶。霎时间,天空中的浓云已不知所踪。

我站在窗前,突然背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闪电已经彻底把睡意从她的身上驱走了。她被这窗外的电闪雷鸣惊醒了,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咦,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惊奇地环视四周,“我这是在哪里呢?”惊恐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但是语调已经变得清晰、纯净。与刚才相比,这时她的声音就像雨后澄清的空气,已经大不相同。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整个世界连同房间都被照亮了:枞树被暴风吹得东倒西歪,天空上方的云团正在迅速奔窜。此时的她跳起身来,露出苍白的面颊。她的动作比先前自由灵活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这样的无拘无束。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看上去比黑暗还黑。“您是谁啊?……我这是在哪里啊?”她继续重复刚才的问题,只不过略微有些结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连忙把身上敞开的衣服拉拢到胸前。我想走过去安慰她,可是她慌乱地躲开了。“你想干什么?”看见我向她逼近,她惊恐万分地喊道。我想和她攀谈,随意说几句足以抚慰她的话,这时才意识到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是一道闪电的亮光射进房间,墙壁被照得雪白。她伸出双手来抵御我,恐惧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无限仇恨。她一身洁白,站在我的面前。我与她就这么对峙着。一阵雷声响起,黑暗又湮没了我们。我试图在黑暗中抓住她,以便用最好的理由向她解释一番,但是发现几乎不太可能。她挣脱我的双手,又是一道闪电,趁着光亮,她迅速向房门跑去。只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仿佛整个宇宙被一声霹雳击中,纷纷散落下来。

接着,万道细流从天空平铺直下,犹如万丈瀑布凭空落下,传来阵阵的喧腾。怒吼的狂风把它们吹得像细细的绳索一样来回摆动。有时候,风暴把夹杂在其中的芳香连同雨水从窗外抛进来。我站在窗前,任凭它们吹落到我的身上。慢慢地,我浑身湿透,连连打着寒战。但是,我又觉得自己无比幸福,能切身体验着最纯净的水从身上流过。我的那些郁闷在暴风骤雨中随之消散。

此时的我无比欢快,体内蕴含着一种大声喊叫的冲动。我尽情地呼吸,感觉神清气爽。在这种欢快的体验中,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周围的清凉弥漫在整个房间内,我像大地那样把它尽情地吸收到体内。幸福的战栗传遍全身,就像那些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木,我也情不自禁地摇晃起来。天和地在进行一场淫荡的厮打,逐渐显露出美的痕迹。这就像举行一个场面宏大的婚礼,我在其中体验和享受着它的欢乐。一道道闪电和一阵阵雷鸣俯冲向大地,高处和低处的疯狂汇成一片,在无限的黑暗中传来阵阵的呻吟之声,就像两个异性彼此互相渗透。树木随着欢快的颤动而发出呻吟。炽烈的闪电在天空中交互来往,这些天空中凸显的血管上下跳跃,甚至跑到地上,与那里的水沟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分崩离析,顷刻间坍塌殆尽。黑夜和世界传来新的气息,夹杂着田野的芳香和空气中的氤氲,渗透到我身体上的每一处毛孔。已经压抑三个星期的火焰终于喷发了出来,我的身体也备感阵阵轻松。雨水涌进我的毛孔,风儿吹透我的胸膛,我胸中的火气随之消逝。我自己与世界不再分离,我就是世界,我就是暴风雨,我就是徜徉于天地之间的生命和黑夜。

慢慢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闪电温柔了许多,轻轻地掠过地平线,不再那么凶险。雷声也突然变小,就像父亲睡觉时发出的鼾声。雨水的喧腾也在轻风中有了慢条斯理的节奏。我感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轻,恰在此时疲惫之意袭上了我的身体。原先剧烈颤动的神经也有了轻松愉悦的节奏,柔和的放松感散落在我的全身。现在可以和大自然一起睡觉,然后一起醒来。我脱去衣服,上床睡觉。陌生的柔软痕迹还在床上,我模糊的神经又一次想起了她。我不再对这样的奇遇感到好奇,虽然我又一次想起了她。满脑子的想法随着窗外的喧腾大雨而逝去。一切对我来说,只是个梦。我还在奢望能够回想起什么,但是地上的雨水淙淙作响,就像一支柔和的乐曲,使我感觉到自己投入这美妙夜晚的怀抱,逐渐地进入了梦的故乡。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走到窗前。眼前的世界与昨晚已经完全不同。阳光照射着大地,使得它的线条格外明净清晰。一面闪亮的明镜高高地挂在大地的上空,远处的地平线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轮廓分明。天空无限高远,它和它的妻子——广袤无垠、弥漫芳香的大地——遥遥相望。昨天的天空还低沉沉地落到田野之中,使得大地尽显丰腴。但是,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们约会的场景了。天和地之间有一道蓝色的深渊,不断地闪着寒光,它们就在深渊的两旁,翘首以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情愫,仿佛就是一对陌生人。

我走下楼梯,进入大厅,那里已经有好多人了。与前几周郁闷的日子相比,他们现在的神情大不相同。大家都变得生气十足,彼此间谈笑风生。有的说话声音很响亮,还带有一定的韵律性。迟缓凝滞的表情,郁闷难耐的心情,已经与他们划清了界限。整个大厅的氛围十分活跃。我就在他们当中,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经过一晚的睡眠,昨晚的那个少女在我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的好奇心在人群中继续寻找她。

我很幸运,没多久就找到她了。她就在邻座,和她的父母坐在一起。她现在的情绪好多了,浑身放松,坐在那里与旁边的人闲聊着。她的笑声是那样清爽,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态,完全没有忧虑焦急的影子。我注视着她,用好奇的目光团团把她围住。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又是一阵珍珠滚落般的笑声,她好像在给周围的人讲述一件令她格外开心的事情。偶尔她也朝我这边张望。我与她的目光接触之际,她的笑声便有所停顿。她可能感到有些惊讶,使劲地瞪着我。接着她的眉毛向上挑起,向我发出询问的眼神,与此同时她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些什么,但终究一无所获。我还在望着她,四目相对之时,期盼着她能想起点什么。然而,她在我这里停留了几许,便把目光挪到了别处。一分钟后,她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想要探明到底怎么回事。她严峻而紧张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在这漫长的一秒钟内,她目光中射出了尖锐、细长的金属针,深深地刺进我的心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不过,她的眼睛很快就抛弃了我,脑袋灵活地转到其他方向。

我知道即便她清醒过来,也对我一无所知。我们相遇的场景,已经随着那魔幻般的黑夜逝去,再也无法还原。我和她又成了陌生人,彼此相隔甚远。她和她的父母说着话,摇动着稚嫩的双肩,天真灿烂;谈笑间,微露的牙齿在唇间欢快地闪亮。她哪里知道,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心中的干渴和郁闷,早被她的薄唇给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