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吃着晚饭,手还是不住地哆嗦,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两只眼睛不敢正视每个人,一直低垂在眼皮底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大家都起身离开座位,他不禁心中窃喜,偷偷地溜进花园,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着。他在这条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楚。客厅里的灯和往常一样,按时点亮了。二楼的那几个黑窗户也有了微弱的光线,那是太太们回房休息了。她是不是快要来了呢?也许再有几分钟吧,但是现在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等待,使他备受煎熬。他还在踱来踱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牵着他,让他这么走来走去。
忽然,昨晚的那个白色身影出现了。从台阶上一闪,迅速朝他飞奔过来。她太快了,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就是一缕轻柔的月光,或者是一条白色的纱巾。这条纱巾在树林间随风飞舞,被这徐徐的清风送来。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投进了她的怀抱。他猛兽般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娇美的身躯。这身躯由于快速奔走,心房那里在直突突地乱跳。迎面而来的暖意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上,他差一点就昏了过去。这一切是如此美妙,他只想沉浸其中,尽享这销魂的时刻。不过,这一切和昨晚一样,转瞬即逝。接着,他迷醉的心志稍微有些清醒,内心的那股无名火焰得以暂时控制。在没有弄清楚这摄人魂魄的双唇是来自哪个美丽姑娘之前,千万不要迷失在美妙绝伦的境地之中。她和他贴近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他觉得对方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腔内搏动。他一直想看看她的脸,于是她在吻他的时候,他的头一直往后靠,希望能瞥见一些端倪。无奈,她的长发和黑暗中闪烁的微光连在一起,幽暗的月光从浓密的枝叶穿过,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那一双闪亮的眼睛,他看在眼里。那双眼睛就像一对宝石,晶莹透亮,仿佛镶嵌在一块色泽光鲜的大理石的某个地方。
“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啊?”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有半个字眼从她的嗓门飘出。但是她只字不说,只是用热吻应对他的要求。可是,他执意要求她说话,便用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体,用手掐她的胳膊,以此逼迫她吐出几个字眼。但是她间或只有几声轻微的叹息,一直屏住的胸口那里发出气喘吁吁的呼吸声,而火热的双唇那里却没有一句话冒出。他对这倔犟的意志丝毫没有办法,内心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他快要发疯了,黑暗中的女人得到了他,但是他却不知道她是谁。他可以从容自若地应对那贪婪的躯体,毕竟他的身上有无穷的力量。但是对于她的名字,他却一无所知。他很气愤,对她的拥抱嗤之以鼻。他的手开始放松,内心的焦躁情绪越来越明显。这个时候,那双纤细的手抚摩着他的头发,既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引诱他。他感到头顶上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掠过,发出叮当的声音。是的,那是什么硬币或者神像挂在她的手镯上。他突然心生一计,拼命地把那只手按在自己胳膊上,同时把金币深深地压在他的肉体中,直到金币的表面嵌入他的皮肤。不管怎么样,这个记号终于烙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终于可以舒心地放开心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又一次和她的躯体紧紧贴住,放纵地投入到这激情四射的肉欲之中。她嘴唇的芬芳在飘散,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得越来越紧了。
后来,她又像昨天一样,一跃而起,迅速地跑向树林深处。在此过程中,他并没有设法阻拦她。那个深深的记号已经安全地刻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快速奔回自己的房间,靠近幽暗的灯光,低着头仔细看那金币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印记不是很明显,边上的纹路已经消失了。但是有一个角还是非常鲜明,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见。边上的棱角略见一斑,看来这是个八角形金币,与一便士的硬币差不多大小,边沿和凸出的高低部分印痕比较明显,可见它周围的线条是很清晰的。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印记,突然它像伤口一样使他隐隐作痛。一股灼热的滚烫布满印记的四周,他把手臂放到了冷水中,以期可以减少这种痛楚之感。是的,它是八角形的,他现在可以十分肯定。明天早上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他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取得胜利的喜悦。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坐到餐桌跟前。周围稍许有几个人。他的姐姐和E伯爵夫人坐在那里,还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陪着。她们东拉西扯,兴致勃勃地谈天论地,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他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时机,可以更好地进行观察。他朝伯爵夫人的手腕看去,迅速扫射了一番:哦,原来她不戴手镯。他可以放心地与伯爵夫人谈话了,不过他时不时地向门口望去。焦灼不安的眼神在期待着什么。
三个表姐来了,她们同时走到餐桌跟前。他又开始局促不安了。她们很快就坐。他开始朝她们的手腕望去,不过貌似她们都把手镯塞到了袖子里。吉蒂坐在他的正对面,长着一头栗色的头发。玛尔格特是金发姑娘,伊丽莎白的头发与她差不多,在光线灰暗的地方看上去像白银那样闪亮,而在阳光下时却又像一条流淌的金水。她们三个像平时那样,态度凛然,神情庄重。她们比他大不了几岁,几年之前还和他一起玩耍。对于她们现在的这般模样,他比较厌烦。他叔叔的年轻妻子怎么还没有来呢?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他知道他马上就要得到问题的答案了。这时,他的内心反而对那个秘密不得而解的痛苦倒有几分喜欢。但是他还是比较好奇,目光在桌面上徘徊。那些妇女们的手静静地放在桌布上,有时稍微挪动一下,就像平静的海面上缓缓航行的小船。他看着一双双纤细的手,霎时间它们都变成了活人,就像舞台上的人物一样,各自演绎着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为什么他的太阳穴处突突直跳,血液在他那里不断翻腾?三个表姐都戴着手镯,这使他十分惊愕。自从孩提时代起,他一直认为这三个神情自若、自视甚高的女人都异常倔犟、内向。可是,她们中的一个一定是那个女人,究竟是哪一个呢?他想来想去,更加迷茫了。吉蒂的年纪最大,他对她有些陌生;玛尔格特的态度凛然,大有不可接近的气势。是不是年纪最小的伊丽莎白呢?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抱多大希望。他倒是十分乐意,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他要找的那个陌生女郎。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是,在强烈的欲望面前,他再一次妥协了。
“吉蒂,麻烦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杯茶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喉咙处堵住了什么东西。他顺手把杯子递了过去。她抬起手臂,伸出手,一直放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一个圣牌挂在她的手腕上,他一下子怔住了。不过,不对啊,这是一块圆形的绿宝石,碰到了茶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眼光霍然放松了,扑在吉蒂的头发上,像是给她一个亲吻。
这个当儿,他已经完全屏住了呼吸。
“玛尔格特,你能帮我拿一块白糖吗?”桌子的对面有一只纤细的手,像是从梦中苏醒一样,拿起一个银盒,伸过桌面,给他递了过来。他看清了她手腕上戴的东西,不禁心头一颤。一块古老的金牌,在她手腕伸进袖子的地方摇晃着闪现。它是八角形的,一便士般的大小,雕刻得十分精致,看起来就像是一块传家宝。呀,这个真的是八角形啊,昨晚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胳膊上了。他心神大乱,用来夹白糖的夹子在他手中失去了效用,他两次夹糖都没有夹住。最后,他终于夹了一块,这才放进他的茶杯里。
玛尔格特!难道是她吗?这简直太意外了,这个名字十分焦灼地烫着他的嘴唇,他几欲呼喊出来,但是却一直咬着牙关。这会儿她的声音就像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说话似的,在他的耳朵里显得十分陌生。她说着一些玩笑,语气却十分冷漠。她的仪态从容,谈吐大方。他不禁对她的这种善于伪装和惺惺作态有些厌恶,甚至感到极端恐惧。昨天晚上被他压得气喘吁吁的女人,果真是眼前的她吗?他吮吸过她那散发着芳香的滚烫双唇,她在夜里是那样疯狂,这些都是眼前这位端庄小姐的所为吗?他注视着玛尔格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是的,那股倔犟的脾气,一言不发的沉默,只能在这双薄薄的唇间闪现。但是那烧灼的烈焰又是什么呢?
关于她的脸庞,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好像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他极度兴奋,内心欢呼着,甚至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她的这种高傲神态,第一次在他眼中发生了变化,他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娇美。这种娇美隐藏在她身后的秘密中,让人无法猜透,却又难以割舍。她那紧绷的嘴唇在他的目光中被幻化成花瓣,舒展着开放,以便他不断地亲吻。她的两条弯弯的细眉,就像一对弧形曲线,但是靠近鬓角的地方却又突然向上挑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深深地吸引着他,苍白的皮肤发出淡淡的光泽。他的目光在她的秀发上掠过,然后飞快地往下一落,抱住了她的整个身体。直到这时,他才又重新认识了她。她的音容笑貌彻底征服了他,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漂浮在空中。他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在不住地发抖。
这时楼下的马匹已经备好,时刻准备外出游走。马儿急切地嚼着马勒,时不时地踏一踏地面。他姐姐也在呼唤着他们赶紧出来。他们一个个地跃上马背,接着传来一阵马蹄声,穿过花园里的林荫大道。刚开始的时候,马儿的步伐太快,少年觉得与他浑身奔腾的血液十分不协调。刚出大门,大家就快马加鞭,从大道两边奔驰而去,冲进远处的草地。夜里的湿气估计很重,晨曦照射下的草地上依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不过,透过这层薄雾,依稀可见下面闪烁的水珠。早晨的空气很清凉,就像附近有一道大瀑布一样。原本密集的人马也分成了好几股,有几个骑士已经消失在了树林和丘陵之间。
玛尔格特一马当先,骑在队伍的最前面。她天性喜欢这种狂奔的感觉,迎面而来的疾风飒飒作响。在她看来,还有什么比这有更好的感觉呢?少年紧追在她的身后。他看见马鞍上的身躯是那样挺拔,但由于不断的颠簸,慢慢地簇拥成了一条柔和的曲线。他有时看到她的脸,会感到一阵发热。她的眼睛熠熠闪烁,这又使他回想了许多。她那热情奔放的样子,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力量。现在,他终于确信他已经认出她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对她产生了爱情,一种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的心房。他现在只想把她从马背上拉下来,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然后再一次狂吻她湿润的嘴唇,同时迎接她胸部发出的震人心弦的搏动。他想到这些,顺势朝马肋上抽了一鞭,他的马儿一声长嘶,窜到了前面。现在他俩并排驰骋,她的膝盖几乎和他的贴近,两个人的马镫也轻轻地碰到一起。
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了。“玛尔格特,”少年轻声说道。“什么事啊,波普?”她闻声后转过头来,弯曲的眉毛高高挑起。她的眼神又冷又亮,语气也很冷漠。一阵寒意袭遍了他的全身,他想说什么呢?这会儿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于是,他便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往回折返的话。“难道你现在很累吗?”她反问了一句。顿时,他觉得这其中夹杂着嘲讽的意味。“我不累,只是其他的人都在后面啊!”他费尽心思,终于说了一句话。只要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来。要么举起鞭子朝她打去,要么突然伸出双臂把她搂住,再或者自己大声哭起来。他这么想着,觉得鞭子在手中颤抖起来。他一拉缰绳,掉转回身,弄得马儿抬起了前蹄。她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前奔去,背后的身影还是那样挺拔高踞,显得神圣而无法靠近。
很快,其余的人都赶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在他的周围议论纷纷。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就像马蹄声一样,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他现在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勇气直接向她表白。他觉得只有那样做,才能逼迫她承认发生的一切。现在这种想要征服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就像是红色的天幕从他的眼前落下。他没有嘲弄她,尽管昨天晚上她一直在用自己的倔犟劲儿嘲弄他。对此,他也不知为什么内心这么矛盾。他坐在马背上,不断地鞭策着它,竟不知不觉地奔驰起来。这样,他的内心才感觉放松一点儿。这时候太阳已经过了山冈,大概已经正午了,大家便呼喊着要他往回走。田野里一阵阵的芳香,四周金灿灿的,十分耀眼。地面传来阵阵的热气,马儿也气喘吁吁地往前奔跑。大家又开始聚集,放声欢笑,准备着往回折返。在往返的途中,很少有人说话。
玛尔格特也返回来了。她的马已经口吐白沫,滴落在她的衣裙上不断颤动。她的头发由于路上的颠簸也快要散架了,只有一个发夹还牢牢地扣在那里。少年眼看着金色的头发就要散开,变成迎风飞舞的长发,兴奋得不能自已。慢慢地,花园的大门已经依稀可见,后面就是通向府邸的大路。他加快马鞭,第一个抵达府邸。他跳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了仆人,等待大家的归来。在最后的几个人当中,他找到了玛尔格特。她慢悠悠地策马而行,身体向后靠着,看样子她有些疲惫。他料想,她每次和他如痴如醉地相互拥抱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是昨天晚上还是前天晚上,她一定都是这个样子。短暂的回忆又使他血液沸腾。他快速地跑到她的马旁,气喘吁吁地扶着她下马。
她的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他扶住它,同时手也使劲地握住她脚上的关节,她的关节是那样稚嫩,他兴奋得喊了一声:“玛尔格特!”这一声近乎呻吟,可是她并不搭理,镇定自若地握住他递过来的一只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玛尔格特,你真是神奇!”他又一次哆哆嗦嗦地说道。她的目光尖锐地看着他,眉毛再次高高地挑起。“波普,我觉得你好像喝酒喝多了吧!你今天究竟胡言乱语些什么啊!”看到她还在掩饰,他心中一阵怒火。不过,玛尔格特的那只手还被他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好像他非要把这只手刺进自己的胸膛。
此刻,他胸腔中的怒火并没有压制住全身的激情。这时,玛尔格特的脸通红,狠狠地把他一推,就从他身边迅速走过。而他仰着向后退去,差点摔一个大跟头。旁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俩之间的这些行为发生得太快,迅若雷电,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像是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