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是一整天的心神不宁,脸色极度苍白。细心的伯爵夫妇看到这些,从他身边走过时,摸摸他的头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家里的一只狗叫唤着朝他跑过来,他怒火冲天,一脚就把狗踢到了旁边。在打牌的时候,他的笨拙引得姑娘们不断拿他取笑。今天晚上,她一定不会来了。他这么断然肯定,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异常粗暴。在花园里喝茶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他对面就是玛尔格特,但是她连一个正眼都不看他。尽管他的眼神全部倾注在她的身上,一直在使劲地瞅着她,但是她的双眼就像两块石头一样,冷冰冰的,对他毫无感觉。他又气又恨,觉得她是在作弄他。她神气十足地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他几乎想要冲上去,给她一个拳头,彻底把她打倒在地。
“波普,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你的脸色这么差劲?”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玛尔格特的妹妹伊丽莎白。一道温暖、柔和的目光关切地望着他,可是他却熟视无睹。“你们别总是摆出一副关心人的样子来折磨我,好不好?”他怒气冲天地喊道,似乎觉得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可是,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时候,伊丽莎白的脸色变得煞白,转过身去,似乎都快要哭出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古怪啊!”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过火,想要给伊丽莎白道歉。可是,没等他开口,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是玛尔格特的声音,只听她说道:“在我看来,像波普这样的人,虽说年纪也不小了,但我总觉得他不像成年人,甚至不能称其为绅士。”这番话出自玛尔格特之口,可是昨天晚上她还主动和他接吻啊!顿时,他觉得天昏地暗,差点儿昏过去。“我想只有你才知道得这么清楚,也只有你!”他气愤到了极点,用恶狠狠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了。他是如此义愤填膺,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连背后的椅子都推倒了。可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然而到了晚上,他又急切地盼望着她出现,并祈祷上帝,要她一定前来与他幽会。也许她只是天性的倔犟使然,她在白天里的表现都是伪装出来的。他再也不想折磨她了,也不再问她任何问题。只要她能来,只要他再次能够贪婪地吮吸她那湿润、滚烫的双唇,感受到她那无限的贪欲,他就心满意足了。而这种贪欲正好也说明了一切问题。一分一秒,时间过得可真是漫长啊!夜晚就像一头懒洋洋的野兽,趴在府邸的大门前止步不前;而时间仿佛是在睡觉一样,而且睡得很深沉。窸窸窣窣的声音依旧从周围的草丛间散发出来,浓密的枝丫在空中挥舞着,就像爱戏弄人的手在来回抚摩着,对着地上的影子和灯光露出猥亵的姿态。虫子也开始歌唱了,整个花园乱成一片。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比万籁俱寂更加让人痛苦不堪。一会儿,远处的乡间传来几声狗叫;一会儿,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最后陨落在花园后面的某个地方。路上的树荫下变得越来越黑暗,而此时树荫上的夜空却越发明亮。一阵轻风吹来,送来了几朵流云,结果仿佛整个天穹都被遮盖住似的,一片漆黑占领了整个世界。痛苦的寂寥之情也随之落到每个人的心头。
少年在花园的小路上不停地踱来踱去,步子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他有时怒火中烧地猛烈击打一棵树,有时使劲地揉碎一把树皮。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连手指都弄破了。她不会来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晚上又匆忙地赶到这里,并焦急地等待。他说服自己必须来,因为如果他不来的话,以后她可能就永远消失,再也不会来了。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无法忍受的剧痛。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今后的生命该如何度过啊!他放纵地扑倒在地,使劲地抠着潮湿的苔藓地,刨着泥土,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独自一人哭泣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以后也不会这样哭了。
突然,树林中一声作响,他迅速从悲愤中醒悟过来。他跳将起来,伸出双手向前胡乱摸去。猛然间,有种暖烘烘的东西撞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撞啊,他不知道等待了多长时间。连日来朝思暮想的娇躯,现在又投进了他的怀抱。他异常激动、兴奋,身体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一阵呜咽之声从他的喉咙间传来。此刻这个亭亭玉立的娇躯被他抱得如此紧密,如此粗暴,使得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她的呻吟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立刻明白他已经主宰了她,而不像昨晚,他成了她倔犟脾气的摆弄对象。他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已经把理智从他的身上驱赶出去。此刻他一心只想惩罚她,为了她今晚在大伙面前说的那些让他难堪的话,为了她在生活中玩弄的那些虚伪把戏,现在他只想要她为此付出代价。他对她的情感中,既有爱又有恨。现在与其说是在拥抱,不如说是在搏斗。那双纤细的手腕在他的手中紧紧握着,她的身体不断地扭动。接着,她的整个躯体都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发出一些呻吟。这呻吟声不知是由于快乐还是由于痛苦,除此之外,她的口里绝没有半句话漏出。他的嘴紧紧地贴在她的唇间,使劲地吮吸,似乎想把这呻吟声封锁在她的躯体里。突然,他觉得一股咸咸的、热乎乎的东西进入他的口中。那分明是血,她的嘴唇上不断渗出鲜血。看来,她刚才用牙齿咬着嘴唇,是多么的用力啊!他顾不了这么多,只管一个劲儿地折磨她,直到他感到筋疲力尽,心中涌起一阵心满意足的快意。最后,他们两个人在地上乱作一团,大口地喘息着,显然都非常疲惫。天上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飞舞,流星溅出的火花抛向四周。他的头脑里现在只有一个名字,世间所有的事物也都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玛尔格特。就这样,他从心底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这么一声。这是欢呼的声音,但也包含着绝望;这是挚爱的声音,但也包含着愤怒、怨恨。这一声呼喊,将这三天来积压在他心头的痛苦终于释放了出来。此刻,玛尔格特,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就是宇宙世界中的全部。
她听到这一声呼喊,好像身上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下。先前热烈的拥抱,在她那里戛然而止。她为了脱身,使劲地往旁边一推。喉咙间发出阵阵的抽泣,她脸上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要把她抱住,便一下子把脸凑上去,却看到了这一切。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猛,他感到十分震惊。她奋力地挣扎着,猛地把他推倒,转眼间就消失在阴暗的树林中,只留下一道白色的模糊身影。
他又一次遭遇同样的情景,孑然一身地站在那里。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搞得他神志错乱,不知所以,仿佛又回到了第一天晚上他们相遇时的情景。天上的星星好像这会儿也在为他落泪,不住地一闪一闪。他体内的热血激荡,额头上像是有尖锐的利器在猛烈刺扎。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摸索着,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在花园的深处,那里有个流动的喷泉。一排排的树木从他的身旁滑过,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喷泉。他把手放在水中,让轻微的水流抚摸着他的手。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的月亮,发出柔和的光线,照射在清泉中,泛出一片银光。汩汩流动的清泉仿佛在对他说着悄悄话。他这会儿的心情平稳了许多,但是无名的悲哀却涌上心头,使他不能自拔。滚滚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多么深爱着玛尔格特。刚才盘旋在他心中的怒火和悲愤,他对爱情的痴迷,以及占有欲在他心中引起的痉挛,霎时间都化作泡影。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既甜蜜又忧伤的滋味,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刚才这么折磨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连续三个晚上,她奉献出来的还不够多吗?自从与她相遇之后,他品尝到了似水的柔情和炽热爱情所带来的战栗,难道他的生活没有发生剧烈的变化,已经从单调朦胧变成了激情四射?是啊,他现在只想对她说一些感激的话,只想把她静静地搂在怀中,和她重归于好。他想把他心头积攒已久的温情脉脉全都表达出来,除了想得到她的一句温存回应外,别无他求。他现在想尽快去她那里,当着面对她倾诉他纯洁的爱情。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呼喊她的名字了,再也不要她回答任何问题。
他看到汩汩而流的泉水表面,一片银光闪闪,不禁想起了她挣脱前脸上的泪水。也许她正孤身一身待在房中,她的心事无法向人倾诉,只有漫长的黑夜在陪伴着她。每个人都可以向黑夜透露心事,但是却丝毫得不到慰藉。他知道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两个的人灵魂已经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但是他却无法聆听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也无法注视着她美丽的秀发。对他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难以忍受的呢?真想马上和她待在一起,这种强烈的欲望折磨得他无法对抗。他甚至愿意做一条狗,匍匐在她的门前;或者变成一个乞丐,时刻依靠在她的窗下。
他悄无声息地从树荫中走出来,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她的房间。此时,她那里的灯还亮着。一片昏暗的灯光从她的窗户射出,连她窗前一棵枫树的叶丛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就像一个黑漆漆的巨人,站立在她的窗外,好像要偷听什么似的。一阵轻风吹过,它的枝丫飘到窗前,像是要敲打窗户,但接着又抽身向后。只要想到玛尔格特一个人待在屋里醒着,也许正一个人哭泣,也许正在思念他,他的身体就不自由主地颤抖。他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激荡,但是身子还在晃悠,于是便慢慢地靠在大树上。
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的窗户,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窗帘随着风儿在空中起舞。从外面望去,里面的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它,显示出一片金黄色。但是如果它飞到窗外,皎洁月光透过枫树的叶子照耀到它,则显示出银白色。这光与影就在朝里开的窗户那里活跃流动着,忽明忽暗,好像是在织布机上编织黑白相间的花纹。
这个内心焦急的少年,不住地凝望着那扇窗户。在玻璃板上,他分明看到了有人在用日耳曼语书写关于他这三天来的遭遇。他的脑海中闪现了无数幅充满想象的图画,正以瞬息万变的速度映入他的眼帘。流动的黑影,闪烁的银光,这些轻轻地掠过明亮的玻璃板上,成了他想象的来源。他看到了她,玛尔格特,她依旧那样亭亭玉立,娴雅端庄。她的美丽金发已经不似白天那样盘起,而是散落在肩上。她是那样焦躁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到了她为了销魂荡魄的爱情,身体不住地颤抖,由于悲愤不已而不断抽噎。他还看见她举着纤细的双手,坐在沙发上,抬头凝望着星空。她是那样绝望和失落。她最细小、最轻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座高墙在他眼里,现在就是一块透明的玻璃。突然,窗户的玻璃变得更加明亮,他甚至以为他看到了她的脸庞,她正把脸庞探出窗外,露出满脸的忧愁,她低头俯视着花园中的一切,苦苦寻觅他的身影。这时,内心狂野的情感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他的心,他终于忍不住,低着嗓子,急迫地喊了起来:“玛尔格特,……玛尔格特!”
玻璃上掠过一个人影,就像一缕白色的轻纱。他十分肯定,认为自己看得异常清楚。于是,他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但是没有丝毫的响动。在他的身后,树木的睡意正浓,传来阵阵的轻声呼吸。睡意惺忪的阵风吹拂着地上的青草,发出窸窣的响声,就像是在地上拖曳丝绸而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一股温暖的波涛,涌到了跟前,声音响亮,但又慢慢地消失不见。一幅褪色的画像镶嵌在银色的窗户玻璃上。窗户那边没有传来一点声音,就像一个默默的镜框。周围的夜空静寂无声,一切都在沉睡。他的喊叫,难道她一点也没有听到吗?还是她已经不想再听了呢?
他的激情在心中翻滚着,强烈的欲望不断冲击着心房,就像一股来势凶猛的浪潮,都已经波及周围的树木上,仿佛树上的叶子和树皮不住地发颤。这时候,微弱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他看到这些,更加感到心烦意乱。他现在就想见她一面,就想当着她的面与她交谈,哪怕他的大声呼喊引来大家的围观,他也在所不惜。他隐约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此刻即便是最荒唐的事情,他也热切地期望发生。
他又一次张望那扇窗户,突然发现有一棵树干伸向了那里,就像迷路上的路标一样。一种奇特的想法攫住了他的心头:可以从这里爬上去。虽然这棵树干看上去很粗壮,但其实柔韧而摇摆不定。他现在一心只想爬上去,在树顶呼喊她的名字。那里距离她的窗户最近,他相信只要这样,她就会与他说话。他一定要请求她的原谅,如果她无法原谅,他就死活不从树上下来。他没多想,便朝着那微弱的灯光处爬去。那扇窗户引诱着他,而这棵树在他看来正好可以背负着他,导向最终的目的地。他的身体不住地晃悠,两只手攀着树枝,身体随之上升。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树顶,几乎是树丛的最高处。他身下的茂密枝叶在空中放肆地摇曳着,传来阵阵的飒飒声。通往那扇窗户的枝丫,现在被压得更低了,更加接近窗户。少年这会儿已经看到了屋内的天花板。油灯射出来的光晕,在天花板上留下金色的光圈。他兴奋到了极点,身体哆嗦得更加厉害。他知道,马上就可以看见她了,看见她一个人抽噎哭泣,或者正陷入思念之苦。慢慢地,手臂快没有力量了。但是,他总是不断地给自己鼓气。向前爬,朝着窗户的方向爬去。他的膝盖也蹭出了血,手早就磨破了。可是,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只管继续向前爬。窗户附近的灯光射到了他的脸上,只是还有一蓬树叶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无法容忍这样的遮蔽,那急切盼望的最后一眼马上就能如愿。于是,他使劲地伸出手,想去拨开树叶。他努力向前一倾,明晃晃的灯光已经照在他的身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身子一晃,一哆嗦,猛地栽了下去。
草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响声,他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有个人影从楼上的窗户口探出头来,向下望了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就像一个池塘行将吞没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扑腾的落水人。又过了一会儿,楼上的灯光也熄灭了。夜色朦胧中的花园,到处一片鬼魅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