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这少年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刚睁开眼睛的那刻,他直愣愣地望着苍茫的夜空,有几个星星冲着他眨眼。接着阵阵剧痛就从他的右脚遍布全身,他疼得无法动弹。只要稍稍一动,他就能失声喊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事了。他明白,千万不能躺在这里,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更不能向任何一个人求救。他的额头摔破了,一定是磕到地上的什么东西了。血滴顺着额头往下流,他怕流进眼睛,便用手去擦拭。然后,他竭尽所能,把身体的重量都放在左边,吃力地向前爬行。他的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慢慢地挪动着。每次右腿碰到什么东西,或者身体稍微倾斜一下,他就痛得无法忍受,身子不停地抽搐,他担心自己又要昏死过去。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挪到台阶前。这时,他的胳膊已经发麻,再也没有办法动弹了。汗水和血滴都掺杂在一起,渗透在他痛苦的脸上。那道台阶对他来说,是最后的一道难关,也是最为凶险的。他爬上了台阶,异常激烈地喘着气,双手抓住扶梯,慢慢地挪动。快到打牌的客厅了,他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屋里的灯光闪烁着。他摸着门上的把手,吃力地站起来,突然,门顺势往前打开,他就像被抛出去一样,狠狠地跌倒在客厅。
他身上的鲜血、污泥,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顿时,客厅里乱作了一团。大家都争前恐后地跑到他的跟前,把他抬到沙发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人们都极为小心谨慎,因为他扑进屋里的景象让众人着实惊恐。他嘴里还不停地喃喃:在去花园的路上,一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昏死过去。
整个府邸的人都颇为震动。已经有人骑着马去请医生了。一支支蜡烛在走廊里晃来晃去。已经入睡的太太小姐们,起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满脸睡意的仆人各自从房间里走出来,把少年抬到了他的卧室。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大夫来了。经过诊断,少年一条腿骨折,但并不严重。长期的卧床静养,就可以慢慢恢复。大家紧张的心情终于有所放松,并把大夫的话转告给他。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然一笑。在他眼里,这不算什么沉重的打击;相反,他觉得却是一件幸事。因为他可以整天躺在这里,避免任何人的打扰。如果想要梦见心上人,只要闭上眼睛,窗外的风儿便送来阵阵清风,娇美的身影就会走到他的床前。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他可以与意中人的娇美身影尽情交往。所有的凡尘俗物都将远离他们。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甜蜜啊!想必人们在谈恋爱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梦幻中的时光幽美动人。
最初的几天,疼痛折磨得他翻来覆去。然而,他只要想到这一切是为了玛尔格特,疼痛之中就有了一股浓浓的快意。为了心上人,他对痛苦早就释然了。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这是浪漫主义的情调,甚至洋溢着巨大无比的自豪。他总是不断臆想,想着脸上可以留下一道伤疤,一直陪伴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就像美丽贵妇人的颜色依附在他丈夫的身上一样;或者干脆就昏倒在那里,一直躺在她的窗户底下,这也是极其美妙的事情。他还有更加奇特的想象: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她探出窗外,发现地上躺着他,一动不动,已经死去。为了她,他死于非命。看到这些,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他仿佛看见她一脸凝重的神色,忧伤地穿着黑色的丧服走着。如果有人问起她的痛苦,她的嘴角便露出绝望的抽动。
他就这样沉溺于梦幻之中。好几天过去了,刚开始他只能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感受到这一切。现在,他可以睁开眼睛进行浪漫的遐想了。就这样,心上人的幻影缱绻在他美好的回忆当中。他每天的呓语都离不开玛尔格特,或者与她交谈,或者与她外出漫游。几乎没有一个时刻,可以把明亮的光环投入他的眼睑,致使她的身影无法靠近他的床前;也没有一种声响,可以把喧闹的动静灌进他的耳朵,使得他无法辨别出她的声音。他沉浸在梦幻中,却又不时地从梦幻中惊醒。他在她的心中会不会永远保持一席之地?他的逝去,真的会引起她撕心裂肺般的哀痛吗?
当然,当他处于梦幻中的时候,她间或也来探望一下他的病情。房门开了,她轻轻地走了进来。她如往日般美丽,光彩照人。但是现实中的她,却与梦境中的她迥然不同。她没有显示美丽的温柔,更没有俯身送给他的额头一个亲吻,虽然他总是在梦中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只是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问他是否感觉好点儿,之后便给他讲一番生活的琐事。她只要一出现在他的身旁,他就感到既害怕又惊喜,更不敢正眼去看她一眼。她偶尔也问几个问题,他回答起来总是犹豫不决。深切的沉默成了他唯一的状态。他只想听着她的呼吸声,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她是和他待在一起的,她才真正地属于他。为了更好地倾听她的声音,他闭着双眼,把这些话儿全部吸入他的内心。他觉得,这才是他自己的音乐,几个小时一直萦绕在耳边,不断地颤动回响。等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撑起身子,挣扎着忍受着一切痛楚,想要再一次把她的身姿全部收揽入眼底。她的身姿是那样轻快娇美,趁着它还没有遁入这空灵的梦幻之中,他再一次将它深深地刻在心里,就如同活生生地拥抱着她一样。
为了探望他的病情,玛尔格特姗姗而来。可是,吉蒂不也是每天来看望他一次吗?还有小伊丽莎白,她每次都那么深情地望着他,虽然略显心惊胆战,但是她的含情脉脉却溢于言表。她总是担忧地问起他,是否觉得好些?他的姐姐,还有其他的太太们,每天都来探望他。难道大家在他眼里,不都一样亲切吗?难道大家不也是坐在他的身旁,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一些琐事吗?他们停留在他的身旁越久,他就越无法忍受。因为他的奇思妙想总是被他们的叨扰频频打断,只要他们和他聊天,他就无法恢复到宁静恬然的梦幻状态。于是,他希望只有玛尔格特一个人来就足够了,其他的人就不要来了。也许玛尔格特只停留几分钟,但是仅有这一小会儿就足以安抚他,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尽情地畅想心上人在梦境中的各种形象。
每当听到有房门的声响时,他就会轻轻地合拢眼睛,佯装睡觉。前来探望他的人,看到这番景象,便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直到房门被轻轻地关闭,他才又重新回到甜美的梦幻当中。在那里,他在温暖的浪潮中游泳,飘向最迷人的地方。
在他生病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天上午,玛尔格特已经探望过他,仅仅待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就像八月天里的太阳。她的秀发飘洒着浓郁的清香,如同花园中的茉莉争吐芬芳。她离去了,他知道,她今天不会再来了。大家都将骑马外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这个漫长、明亮的下午,在他看来,又是一个神思飞驰的好机会。不过,又有人来了。房门被悄悄地打开,他又闭眼装睡。屋里轻悄悄的,但是他确信这个人没有离去。他听得清清楚楚,那个人轻轻地把门掩上,蹑手蹑脚地跑到他的跟前,走路时的衣裙发出一阵窸窣之声。来人坐在他的床边。他闭着双眼,但是却异常敏感地感受到,她的眼光正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难道她就是玛尔格特?他的心怦怦直跳。一定是她,她又来了。现在,用不着急着睁开眼睛,这样近距离地默默体会她的身体,不是更加妙不可言、更加激动人心吗?这样的刺激,不更让人销魂荡魄而又捉摸不定吗?她到底想做些什么啊?这短短的几秒钟等待,对他而言已经长得无法计量。她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看着他睡眠的样子。他睁不开眼睛,顿时觉得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好任凭她看来看去。他心里明白,只要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就像一件冬天里穿的大衣一样,紧紧地裹住玛尔格特惊慌失措的脸,让她处于热烈的爱抚之中而无法自拔。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一种既让人痴迷心醉又让人百般不适的感觉迅速传遍他的全身,就像一阵电流从他身上经过,浑身麻酥酥的。由于胸口憋闷,他的呼吸已经有些紧凑不安,但他尽力控制着。他静静地等待,等待着。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只是觉得,她已经俯下身子,似乎更加贴近他的脸庞,一股似曾相识的紫丁香花的幽香从她的唇间飘来。于是,他浑身的鲜血沸腾起来,从他的脸上一直辐射到全身。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虽然隔着一层毛毯,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轻柔温馨的抚摩。她的手摸到哪里,他身体的血液便狂热地奔流到哪里。这种柔情蜜意的爱抚既让他欢畅,又让他沉迷。
那只纤细的手还在他的手臂上来回摩挲,悠缓自然,节奏分明。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点。一片模糊的紫红最先在眼前飘荡,那是由闪烁的光线组成的小片云雾。接着,那条深色的斑点毛毯,映入他的眼帘。慢慢地,他发觉到了那只纤细的手。它好像从偏远天际飘来的一片白云,透着明亮,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又退回去。他贪婪的眼帘再次将缝隙扩大。现在他看清楚了,富有光泽的细手,白皙得像一块做工精细的瓷器。她的手指略有弯曲,顺着他的手臂滑来滑去,动作轻盈,却富有活力。它们就像一只只小虫子,爬过来又爬过去,慢慢悠悠。在看到她玉手的这一刻,他又觉得它像一只有生命的活物,比如一个爬在你身上的小白猫,收拢起它的小爪子,呼噜呼噜地向你慢慢爬来。如果这只猫儿的眼睛忽然闪闪发亮,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眼下的这只纤手,不是也偶尔发出亮光来吗?不过,那是金属的反光。那是一枚金币,悬在手腕上微微颤动,随着光线的强弱而一闪一闪。这只纤手再次滑过来的时候,他全都看清楚了。这不就是苦苦寻觅的那块金币吗?八角形的样子,有一便士般大小。终于找到它了,这真是玛尔格特的手在抚摩着他。他心里登时冒出一种冲动的念头,想要把这白皙、娇嫩的玉手一把抓住,放到嘴边,亲吻个够。可是还没来得及多想,他就感觉到她的脸散发着火热,正慢慢向他靠拢。他已经听到她的呼吸了。他的眼帘再也不能低垂了,睁开眼睛,满心喜悦地直视着她的脸。而她早已吓得直跳起来,远远地往后退缩。
等那张脸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慢慢散去,他才看清楚了她。光线射向那张激动万分的脸上,同时他也心头一怔:原来是伊丽莎白。他愣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张由于紧张而过于绯红的脸,而她早已将羞怯的眼睛移到了别处。原来是玛尔格特的妹妹,年轻漂亮的伊丽莎白。这难道是一场梦吗?是不是搞错了?不,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飞速地向她身上扫描。果不其然,她戴着那块金牌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