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又是一阵眩晕,就像当初他昏倒在花园的小路上一样。但是,他咬紧牙关,拼命地支撑着,决不能让自己昏倒。他回想起了每一个细节,他似乎看到了玛尔格特的冷漠和错愕,看到了伊丽莎白的微笑和关切。曾经在探望期间,她就向他流露出这种奇怪的眼神,但是他当时心里只想着玛尔格特,根本没有多少在意。如今他觉得那微笑就像一只手,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抚摩着,保持一种神秘的状态。不会发生误会的,决不会发生误会的。
这时,他的脑际又蓦然浮现一个想法。那块悬在她手腕上的金牌,会不会是玛尔格特送给她的呀?说不定是今天刚刚送给她的,也许是昨天送的,要不就是更早些时候。他心中还保存一丝的希望。
伊丽莎白看着他,开始与他说话了。她担惊受怕地弱弱问道:“波普,你感觉好点了吗,还痛吗?”听到这与玛尔格特极为相似的嗓音,陷于沉思中的他,面部表情开始抽搐起来。“哦,我,我感觉好多了!啊……是,是的,一点也不痛了!”
两人停顿了一会儿,四周一片寂静。那个念头还在不住地吞噬着他的心房:也许这真的是玛尔格特送给她的。他尽管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心中还是憋不住,非要问她一下不可。
“你手腕上戴的是什么样的装饰品啊?”
“噢,那是一枚硬币。是罗伯特叔叔从美洲的一个国家带给我们的,具体是哪一个国家,我也不清楚。”
“给你们的?”他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生怕她漏掉一个字。
“是啊,给我和玛尔格特。吉蒂不要,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
听完这句话,他眼睛里顿时冒出一些湿润东西,他努力克制住,强忍着转过头去。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此刻,他眼睛里饱含着泪珠,再也坚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出来。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由于担心嗓子哽咽而失声痛哭起来,他还是一言不发。伊丽莎白也默不作声,两个人的心情跌宕起伏,彼此窥视着对方。最后还是伊丽莎白站起身来,说道:“波普,不打扰你休息了,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门轻轻地一响,她走出了房门。
现在,各种各样的思想在他的脑际盘旋,就像一群受惊的鸽子群起而飞。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发生的误会是多么严重。对于他自己的所作作为,他既感到羞恼,又感到痛苦。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将永远不会得到玛尔格特的爱意。可是,他又觉得,他还是像原先那样深深地爱着她,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像人们追求一些美好而又无法实现的愿望,他对她的爱依然保持那种带有绝望的倾心向往。而他对伊丽莎白呢?他此刻对她是无限的愤怒。玛尔格特的嫣然一笑和她的纤手对他的抚摩,都已经强烈地超过伊丽莎白对他倾注的全部爱意,以及她刚才竭力控制住的炽热激情。如果伊丽莎白早些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他一定会爱上她的。那时的他,天真幼稚,在激情的推动之下,他必然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法忘记玛尔格特,她的形象曾千百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她的名字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再也无法将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去。
无言的泪水再次吞噬着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昏暗。他此刻竭力呼唤玛尔格特的倩影。在卧床养病的时候,他总是在梦幻中看到她的身影。然而这会儿,他没有如愿以偿,眼前飘过的始终是伊丽莎白饱含深情的眼睛。她的身影飘过来,就像一片阴影,挤到他的冥思苦想中,使得他梦幻中的人影纷乱。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他又重新痛苦地寻思一遍。对于自己怎样在玛尔格特的窗下呼喊她的名字,如何从她窗户旁边的树上摔下,他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羞愧难当。与此同时,对于金发碧眼、端庄娴雅的伊丽莎白,他又充满了同情。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冲她看一眼,要知道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是伊丽莎白才使得他的激情犹如烈焰升空般散射出来,而他对此一直保持着感激之情。
第二天早上,玛尔格特来探望他了,在他的床边待了一会儿。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要她在,他的身体就一直颤抖。她对他说了一些话,至于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袋一直嗡嗡作响,比她说话的声音还要大。等到她快要离开了,他才投去依依不舍的眼光,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瞥,但他已经紧紧地将她的身影搂在怀里。他这时才领悟到:他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深切,这么凝重。
伊丽莎白在下午也过来看望他了。她轻声地说些话,言语中透露出无限的忧伤。她还不时地用她那双纤细稚嫩的手抚摩他的手,流露出似水的柔情。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对她怀有什么样的情感,有时候是一种怜悯,有时候是一种感激。她的脸上能看出惊恐的表情,总是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她自己或者他的话题,她好像刻意避而不谈,她害怕会在这些话题中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意愿。而他却一直缄默不语,更不敢正眼看她。他不知道说些什么,生怕说出来的话欺骗了她。
伊丽莎白几乎每天都要来探望他,每次待的时间也比先前更长久一些。自从他俩之间秘而不宣的秘密揭示出来后,彼此之间惴惴不安的情绪似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在花园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们两个只字不提。
有一次,他躺在椅子上,伊丽莎白坐在躺椅的旁边。那天格外晴朗,阳光照射在窗外的树荫上,朝着屋内扔进了一块绿色的光晕,随着屋外风儿的吹动,在室内的墙壁上不住地晃动。她坐在那里,焕发出光彩照人的艳丽,头发像熊熊烈火般殷红,皮肤白皙得像透明的瓷器。她待在那里,给人一种轻柔秀丽的感觉。有一片阴影恰好落在他的枕头处,借此他可以看到她的脸。她就在他的身旁,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并没有青睐于他,因而在他看来,她的脸却又是那么遥远。她的娇美妩媚使他将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她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更加深邃明亮,就像是有两盘螺纹线在那里不停地打转。她的身躯还在下倾,他趁势一把搂住了她,对着她那湿润、炽热的嘴唇吻了起来。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但并没有多少挣扎。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神情之间略显悲哀。突然她轻柔地说了一句:“你爱的是不是只有玛尔格特啊!”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极其微弱,语气中夹杂着无限的凄凉。这种声调和绝望的语气,深深地侵入到他的心底。伊丽莎白的以身相许和没有一丝的反抗,使得他百感交集。然而,他知道那个震撼他的名字已经透入了他的灵魂,他不能撒谎,于是便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又轻轻地吻了他一下,就像她吻姐妹那样,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这件事第一次被谈及到,也是仅有的一次。过了几天,这个即将恢复健康的少年被抬到楼下的花园里。夜幕比以前更早地降临大地,花园小径上刚刚落下的枯叶,在风中互相追逐。这一切,不难使人想起秋天的来临。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可以独自一人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了。又来到这里行走,今天算是今年的最后一次了。阵阵秋风吹着林木,树梢间发出比夏天更为响亮的声音,嘈杂的声音使他的心情更加复杂。他走到了那个地方,感觉像是有一堵高大的黑墙挡在那里。那道高墙后面,是他的童年,被一片朦胧占据。在他的面前,是他的未来。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处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机。
这天晚上,他去辞行。他几乎没有怎么注意吉蒂和她的姐姐,以及其他的众多亲朋好友。他再一次看着玛尔格特的脸,好像要把她的脸深深地印在心上。他忐忑不安地向伊丽莎白伸出手,而她并没有回绝,热情地迎了上去,有力地握着他的手。他知道,在这里,有一个姑娘爱上了他,而他却爱上了另一位姑娘。想到这些,他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使他彻底摆脱了童年的幼稚。现在的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男人了。
可是,等到他的马车起步的那一刻,他看到玛尔格特毫无表情地扭转身体,走向台阶,而伊丽莎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无助地靠在台阶旁的扶手上。他此时眼睛中再次泛起久违的泪花,种种经历过的事情顿时涌上心头。
又过了一些年,他已经远离了少年时代。玛尔格特和伊丽莎白也都相继出嫁。那些最初的经历始终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能离去。但是,他却不想再见到她们。往事的回忆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以至于他感到以后的生活和那段时间的经历相比,简直就是一片虚无的梦幻。在以后的生活中,爱情和其他的女人都无法成为他生命的主题。因为那种爱人和为人所爱的经历已经充分地展现在他的身上。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且早早地落入他的手中,因而他没有什么动力再另寻新欢了。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并不敢直截了当地去接受而已。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遍访各国,到处游山玩水,成了一个举止文明、高雅宁静的英国绅士。在许多人眼中,这样的英国绅士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因为他们看起来总是不苟言笑,他们的眼光很少驻足在女人的身上。可是,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心爱女人的美丽肖像。他们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些肖像,从来没有转移过。他们的整个血液已经与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他们沸腾的血液在肖像周围炽热燃烧,就像圣母玛利亚神像旁边的长明灯一样。
我也不清楚,这个故事是怎么进入到我的脑海中的。我今天下午读了一本书,那本书里夹着一张明信片,这是一个朋友在加拿大寄给我的。这个朋友是一位年轻的英国人。我在一次旅途中认识了他。路途上的夜晚格外漫长,我和他时不时地聊天。在他的谈话中,我隐约感到他在追忆着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虽然像站在远处的雕像,可望而不可即,但是顷刻间她们又与他的青春时代相互交融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也忘记得差不多了。然而今天我意外地收到这张明信片,那段回忆又腾空在我心中升起。我本人也有丰富多彩的经历,与这梦幻般的回忆夹杂在一起,就好像他的故事是从我这本书里刚刚读到似的,又或者说是从我的一个模糊的睡梦中找到似的。
现在的屋里是多么黑暗啊!你也在这个屋里,但是在这朦胧的夜色中,你与我相距得又是多么遥远。我知道你坐在那里,你的脸上闪现出一片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悲伤,还是在微笑。面对不曾相识的人们,我编造出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幻想出多种多样的命运,然后又让他们退回去,回到他们的生活和天地里去,你会因为这些而微笑吗?这个少年从爱情的旁边路过,在美妙的花园中徘徊了一个小时,最后永远地离开它。你会因为这些而感到悲伤吗?啊,你千万不要陷入这种情绪。我只是在讲述一个少年的故事,他对一个姑娘的爱,和另一个姑娘对他的爱。但是,人们在朦胧的夜晚讲故事,难免会落入哀伤的情绪。朦胧的夜色正浓,就像一件薄薄的轻纱,披在这些故事的上面。夜空中的全部悲哀笼罩在它们上空,黑暗流经它们的血液。叙述这些故事的话语中,裹挟着它们的丰富多彩和鲜明亮丽,使得人们听上去感觉有血有肉,激动人心,就像它们在讲述一些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