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隔壁房间里传来希沙依牧师的问话声。
“喝茶呀……”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回答说。
“牧师,您长的是绿胡子呀!”卡佳忽然惊奇地说,然后笑出声来。
主教想了想希沙依牧师的外貌,知道他虽然头发是白的,但是胡子确实带一点儿绿色,就忍不住笑了笑。
“天哪,这小姑娘可真能缠人!”希沙依牧师生气地大声说,“都给惯坏了!坐好了!”
主教想起了一座白色的教堂,这座教堂是国外的一座全新的教堂,他曾经在里面做过礼拜。接着,他又想起了温暖的海水,还记得它发出的“哗哗”声。他有一套又高又亮的住宅,住宅里有五个房间,作为书房的那个房间里有一张新写字台和许多藏书。他看过很多书,也会写一些文字。他还想起了他深切思念着的家乡。在他的窗户外面,天天都有一个瞎眼的女乞丐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情歌。他每次听到这种歌都会想起往事,不知道为什么。八年之后,他被召回俄国,成了一名助理教务主教,一切往事随即都变得像梦一样朦胧、遥远……
希沙依举着蜡烛走进主教的卧室,惊讶地说:“哎呀,主教,您已经睡下了?”
“有什么事吗?”
“现在才十点来钟,还早着呢。我今天买蜡烛了,现在可以用蜡烛油给您擦身子了,您看呢?”
“我发烧了……”主教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脑袋很难受,确实应该想办法治一治了……”
希沙依脱去主教的衬衣,用蜡烛油在主教的胸脯和后背上擦了起来,说:“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今天,我去城里看望——他叫什么呀?——对,是大司祭谢东斯基……他请我喝了茶……我不喜欢他……请我主耶稣基督保佑……这样就好了……我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
三
教区主教是个胖胖的老人,他患有风湿病和痛风病,最近这一个月都在卧床养病。主教彼得差不多每天都去他家拜访,一来是去探视他,二来可以代替他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现在,彼得主教自己也生病了,他想起那些人们再三请求甚至哭着央求他办的事情,才惊奇地发觉它们是那么琐碎而又没有意义。那些人的笨拙和胆怯,也同样令他非常生气。当这些琐碎而又没有意义的请求太多时,他有一种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教区主教的心情。教区主教年轻时,曾经写过《意志自由论》。可是现在,他好像完全被那些琐碎的事务给包围了,甚至连上帝都不记得了。彼得主教在国外待了很多年,所以不太适应俄国的生活,甚至觉得在俄国的生活并不轻松。在他看来,老百姓是粗俗的,请求帮助的妇女既愚蠢又没有趣味,宗教学校的学生缺乏教养甚至很野蛮,宗教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一个样。收发的公文虽然总共有几万多件,可是重要的公文却很少。其中的内容,大多是与教区的监督司祭有关的公文。监督司祭把所有的牧师及其妻儿的品行都打了分,有的打了五分,有的打了四分,也有少数打三分的。他们认为,他们有义务做这些事,并且把这些事看得很严肃,所以就批阅或草拟了这些公文。彼得主教忙得几乎连一分钟的空闲时间都没有,而且整天心惊胆战的,只有进入教堂之后才能安心。
虽然他性情温和而又谦虚,可是人们却非常敬畏他,这叫他很不习惯。他在看全省所有的人时,他们都好像变得矮小了,脸上还带着惊恐的神色,甚至会觉得自己有罪。人们都害怕他,就连年老的大司祭也一样。大家看到他,都会“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前不久,一位乡村教士的老妻前来请求帮助,她一看见他,就吓得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他平日里布道时,既不会说人坏话,也不会责备人,而是对人们充满了怜惜之情。可是,一到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他就变得脾气暴躁起来,甚至火冒三丈地把他们的呈文丢到地上。他在这里任职期间,从来没有人诚恳、爽快、亲切地跟他交谈过,连他的老母亲也不能例外。跟以前相比,他的老母亲也变了很多,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她可以无休止地跟希沙依交谈,而且在交谈期间还不住地发笑。可是,她在跟她儿子说话时,却变得非常严肃,话也不多,还显得非常拘束,这些表现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在他面前可以做到随便行动、说话没有顾虑的人,只有希沙依牧师一个人。这个人一辈子都跟主教在一起,他先后在十一个主教手下当过差,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彼得主教虽然是个沉闷而又没有趣味的人,可是他在跟希沙依牧师相处时倒也很随和。
星期二,主教做完弥撒之后就去了教区主教家。在接见那些请求帮助的人时,他又变得激动、气愤起来,然后就坐车回家了。他觉得身体还有些不舒服,就打算去床上躺一会儿。可是,他刚刚回到家里,就有人通报说年轻的商人叶勒吉有很重要的事求见。叶勒吉已经来了一个小时,他说起话来就像在嚷嚷似的,声音大得连他说的话都听不清楚了。
“请上帝保佑一定要这样,务必得这样才行!”叶勒吉临走时说,“主教大人,我知道这个也要看情况,但是我很希望是这样!”
叶勒吉离开之后,一位女修道院长从远方赶了过来。等她一走,晚祷的钟声就响了,这就意味着主教得到教堂里去了。
每到傍晚,修士们就会热情满怀地唱起来,而且唱得很协调。主持晚祷的人,是一个留着一把黑胡子的年轻修士司祭。当他们唱到半夜里来的新郎、华丽的殿堂时,主教并不觉得悲伤,也没有对罪恶的忏悔,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就像是在休息一样舒适。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把他带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候,人们也是这么唱新郎和殿堂的。现在看来,过去那种唱法是那么的生动、美妙而又欢快。它是否真是这样的呢?或许有可能吧。当我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时,或许我们会带着这样的情感去回忆遥远的俗世生活吧。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主教坐到祭坛旁边,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泪。他想,他已经得到了与他的地位相称的一切事物,而且有信仰,可是他并非对一切都很清楚,总觉得他的生活中还缺少某些东西,所以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所缺少的东西,好像是他过去就朦胧地想要得到的,它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现在,他就像小时候、在宗教学院以及在国外时一样,因为对未来还有希望而激动不已。
“他们今天唱得真好!真好啊!”他留心听着歌声时心想。
四
星期四,主教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行濯足礼。等到人们都回家时,外面阳光和煦,水沟里的水声潺潺,田野里不时传来云雀那温柔的歌声,好像云雀在呼唤着安宁似的。苏醒的树木露出亲切的微笑。树木上方是广阔无边的蔚蓝色天空。
彼得主教坐车回到了家。他先喝够茶、换好衣服,然后才躺在床上,并叫侍者关上了百叶窗。百叶窗关上之后,卧室里顿时就变暗了。不过,他虽然疲倦至极,可是由于两腿和背都阴冷地痛,再加上耳朵里嗡嗡作响,所以他根本睡不着。这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过了。即便他闭上眼睛,一些琐事也会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根本睡不着。就像昨天一样,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还有玻璃杯和茶匙发出的声音。玛莉亚·季洛菲叶芙娜正高兴地跟希沙依牧师说一件事,偶尔还会插入几句俏皮话。至于希沙依牧师,则用阴郁的声调不满地回答:“去它的吧!怎么可以这样呢?!”
主教听着听着,又开始烦恼了,然后就是难过。他想,他的老母亲跟外人在一起时,显得既随便又自在;可是他身为她的儿子,却令她胆怯得很少开口,即便她开口了,说出来的也不是真心话。他甚至觉得,这些天以来,一旦他们母子共处一室,她就会找个借口站起来,而不愿意坐着,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坐着别扭吧。如果是他的父亲来了,又会是什么情况呢?见了他这个儿子说不定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隔壁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碎在地板上的声音,可能是卡佳把茶杯或茶碟碰到了地板上,因为随后希沙依牧师就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生气地说:“跟这个姑娘待在一块儿,简直就是受罪!就算有再多东西,也禁不起她这样摔呀!上帝啊,请饶恕我这个罪人吧!”随后,隔壁就没有什么响动了,可是院子里却传来了一些响声。主教睁开眼睛,发现卡佳正站在他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那用梳子向上梳着的棕红色头发看着就像一个光环。
“卡佳,是不是你呀?”主教问,“楼底下是谁?他为什么不停地开门关门?”
“我没有听见呀。”卡佳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现在已经有个人过去了。”
“那是您的肚子发出来的响声,舅舅!”
他一边笑一边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是一阵沉默,接着问她:“你是不是说过你表哥尼古拉沙会割开死人的肚子?”